裴少俊墙头马上
20出头的时候写的一篇旧作。后来电脑丢了也就罢了,今天在网盘里找出来,矫情哭了。大家一起面对一下谢谢。不要纠结满篇的时空错乱,我那时候就这个文化水平。
【后庭花】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
(一)
裴少俊第一次见到李倩君是在上海街头。
刚刚抵沪的李倩君站在戏园子外女子文戏巨大的广告下。看多了乾旦铅白大面宽肩厚膀的她哪里见过这样顾盼风流的装扮,久久移不开眼睛。街边提篮卖花的婶子调笑道,“哦哟,各么摩登女郎也欢喜阿拉绍兴文戏哦?”李倩君听不懂半句上海话,呆呆地盯着卖花婶子,眼神里似乎还有一丝惊恐。
路过的裴少俊突然觉得好笑,便接话道,“摩登女郎怎么了,千金小姐也要看戏呀!”
李倩君猛地回头,裴少俊差点儿笑出声来:和背影反差极大,洋装沿帽下是一张满月银盆脸,两只带着稚气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可笑的是还戴着一副学生气十足的黑框眼镜。卖花婶子根本不介意裴少俊说了什么,挎着篮子继续沿街叫卖她的栀子花白兰花去了。
裴少俊见李倩君盯着他,便慢慢走上前。“你怎么知道我叫千金的?”李倩君怯怯地又有些愠怒。
“哦?”裴少俊来了兴致,“这么有趣的名字?”
“嗯。”李倩君低下头绞着手指,“我叫李倩君,家里人都叫我李千金。”
“听口音是北方人?”
“嗯,家在北平。”
“女孩子在外,名字家世就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了。万一我图谋不轨,小姐您是要吃亏的。”
李倩君侧着头,目光盯着裴少俊身侧的老树,拧着眉咬住血红的薄唇,渐渐用力。裴少俊噗嗤笑了出来:李倩君的门牙沾上了口红。
自觉失态,裴少俊以拳捂嘴咳了一声,“千金小姐,哦,倩君小姐?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李倩君却不知他在笑什么,便收回目光故作正式地答道,“和先生不过初见,哪有如此熟络的道理?叫我李小姐便可。”
裴少俊微微一笑,“好,李小姐。李小姐也喜欢看戏吗?不知道北人除了京戏还看些其他什么吗?”
李倩君轻笑,“在家的时候确是常看京戏,后来去了南京,同学极少有人喜欢看戏,倒是电影看得多一些。我是顶喜欢阮玲玉的。”
“哦?李小姐喜欢阮玲玉倒是很巧了。寒舍便在阮氏旧日所居的沁园村,小姐便时可以……”李倩君心里一阵翻腾,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便急急打断了他,“阁下府上何处我并不关心。”裴少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李小姐误会了,我是建议小姐可以去瞻仰一下阮氏旧居。”
该死!李倩君脸上滚滚烫,尴尬的神情让裴少俊突然涌上一阵奇妙的感觉,不自觉地,他移开了话题:“若是李小姐喜欢看戏,我倒是可以引着小姐认识一下我们南方的戏。刚刚李小姐说,后来去了南京读书?”
“嗯,是的,读的国文系。”
“那想必对诗词曲赋极有研究了?”
“我顶讨厌那些旧玩意儿,倒是喜欢一些西洋文学。”
“不喜欢旧文学却喜欢旧戏,李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
像是怕再次冷场,裴少俊不等李倩君回应,便抢在前面言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帮小姐叫部差头回家吧。不知府上何处?”
“暂住在麦琪公寓”,李倩君低低地回他。
“好。那说定了,下次有好戏,我亲自上门去请小姐。”
李倩君坐在车上,过了好久才拧过头去,可是已经看不到裴少俊的影子了。李倩君轻轻叹着,回想着刚刚的事情。她怎样也回忆不起裴少俊的脸,只是隐隐地记得他油亮的鞋头和手指上闪着冷光的戒指。
(二)
李倩君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跑上楼,推开门,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张妈闻声走出来,“哎呀小姐,又喝凉水,姑娘家家的性子这么急像什么样子!”李倩君没有理睬张妈的唠叨,径直走向了唱片机。
张妈摇摇头,摸出一封信递给了倩君。“今天收到了家里来信,应该是老爷寄来的。快拆开看看,别是有什么急事儿。”倩君眼皮子也没抬地继续翻腾她的唱片匣子,“能有什么急事,这兵荒马乱的,搞不好是去年的旧信了,就算是急事儿,这黄花菜都凉了。”张妈叹了口气,嘴上规劝着自家小姐还是拆开看看,心里却也不太坚定。这信无非是和从前一样,催倩君回北平,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是女孩子家云云。张妈心疼自家小姐,太太因为只生了倩君这一个女儿,在家里总是抬不起头。就连那位出身低微、生了儿子的姨太太也常拿这回事话里话外地刺刺太太,更别说常常在倩君面前有屁没屁也要咯楞一下嗓子了。倩君现在这副对人总有三分敌意的脾气,也大多拜这倒霉的家庭所赐。张妈想想,小姐不回去也好,在外面自己也能照顾着她,可能也没什么不妥。
李倩君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抬头问张妈,“我们只有这些唱片吗?”张妈把信放在唱片机边上,“这些还不够吗?”李倩君随便放了一张上去,很快又拨开了唱针,瘫坐在沙发上,心烦意乱。
没过几天,便有人上门送来一纸信封。倩君拆开信封,是一张戏票,并一纸小卡片,钢笔字迹铁钩银画,倒是通过这字迹,一下子想起了那鞋子和戒指的主人的面相。落款裴少俊。“该死,我之前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倩君把票子塞回信封还给那人,把卡片握在手里,回绝了邀请。“没什么意思”,她想。不过那张卡片,鬼使神差地压在了案头,压在了心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平淡到日后倩君描述起来,都用不上“突然”这样的转折词。偶尔还会有人上门替他送票子,倩君依旧留下卡片婉拒邀请,然后关上门,转身进屋。只是一向号称“不喜欢那些旧文学”的新女性李倩君小姐,翻出了读书时都没有好好读过的诗词本子,认真地咂摸了起来。
(三)
日子倏地到了五月底,天气热了起来,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潮湿的空气让人不由心烦意乱。
一个平常的午后,倩君照例歪在沙发上读着旧诗,门铃脆生生地唱起来。“张妈出门也不知道带钥匙的。”倩君略带火气地拉开门突然愣住了,裴少俊殷殷地站在门外,天气那么闷,他还是一身西装,外套整齐地搭在小臂上。
“李小姐见到我很意外吗?”
“你……哦,裴先生,您有何贵干?”
“邀请李小姐一起去看戏。”
“哈?之前您不都是差人来送票吗?哦抱歉”,李倩君赶紧解释,“我确实对裴先生之前推荐的戏都不太感兴趣,所以……”
“所以这次我亲自登门”,裴少俊依旧笑脸盈盈,“我说过,有好戏,我亲自上门请小姐。”他把“亲自”二字咬得极重。
李倩君歪着头咬着唇,定定地看着裴少俊。“怎么,李小姐,这是不欢迎?”
“没,没有的事儿,怎么可能!”李倩君慌乱地回应着,“裴先生,您请进。”
裴少俊轻笑,“不了,明晚的戏,我傍晚来接小姐,一起吃个便饭再去好了。不知小姐有什么忌口?我着人去安排。”
……
裴少俊离开了许久,李倩君还站在门口发呆。一面之缘而已,这是发的什么疯?咳,我是新女性,正常的交际又有什么好顾虑的?想罢,李倩君转身回了房间。
(四)
裴少俊回到他沁园村的寓所时,已是星垂四野。他打开电灯,书桌上赫然放着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他揉了揉眉心,把信捏在手里,用手指狠狠地捻了几下,拆开。
为避战乱,他本已经全家移住了香港。万事顺遂,太太也怀有身孕。谁知道内地的生意突然紧张起来,他不得不再次回到上海,打理这些冗冗俗事。
上个月太太临盆,他也无暇南下,不过一向不语怪力乱神的他竟然破天荒地去了趟静安寺叩拜祈福。这次的信,是家人请他给女儿取个名字。
裴少俊推开窗,夜色新凉。他随手拧开案头的台灯,抽出信纸铺好,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钢笔。写了两行停下了笔,沉吟半晌,将写好的信纸团了团丢在一边,在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了几张信笺,又找出了长久不用的毛笔,重新写起。
取什么名字呢,裴少俊脑子里浮现出李倩君那张时常羞得通红的满月脸和那双惊惶失措的大眼睛。“也是位千金小姐呢。”裴少俊想着,下意识地在纸上写下了“倩君”二字。“不若唤做倩君?倩者,笑貌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佳人也。更谐千金音。如何?”一阵晚风吹过,信笺抖了抖,裴少俊一个激灵,墨迹重重地点在了纸上。用手将纸摩平,再细读刚刚写下来的几行字,裴少俊愣住了。
(五)
想到傍晚要赴约,李倩君这一整天都消停不下来。似乎有着什么样的预感,她对自己的衣着举止都不甚自信了。
“去看旧戏么,洋装大概是不合适的。”李倩君想着,把怀里抱着的一捧洋装一股脑地丢在地上,又拉开衣柜,翻了许多旗袍出来。“月牙白么,晚上穿着是不是有些瘆人?不好。”丢在一旁。“这件元宝领一点儿也不精神。”丢。“这件么,花样太复杂,逛逛公园还差不离儿。”丢。……就这样折腾到了下午,才最后选定了一件规规矩矩的、藏青色暗花双襟倒大袖、一点儿也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最上选”。换上旗袍已是忙得一身汗,倩君赶紧擦了把脸,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画起了眉眼。正在犹豫是否要重新涂下指甲的时候,楼下汽车喇叭呜呜鸣起。倩君探出头去看,裴少俊也在抬头看她,小臂上依旧搭着一件外套。
倩君拢了拢头发,咧嘴一笑,转头关上窗,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奔下楼,快出公寓门的时候猛地停住,手抚着心口压了一压,然后缓步走出公寓,对着裴少俊莞尔一笑。
就站在门口的裴少俊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一系列小动作呢?他心里有些得意,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只走到倩君身边,为她拉开车门。
“订了一家西餐馆子,以为李小姐这样的新人是西式十足的,没想到也有这样的旧装。那我们不如去吃老字号了。”
最后二人去了一家苏帮菜馆子。倩君记不起是哪家馆子了——她本是吃不惯苏帮菜的甜的——她只是怕西餐用不好刀叉在裴少俊面前出乖露丑。
餐毕已是华灯初上,街头上人来人往,黄包车铃铃地响,卖花声声声入耳,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手里纨扇轻摇,水动风凉夏日长。餐厅离戏园子不远,倩君提议“腿儿着去”,说反正时间还早,这样还可以消消食。少俊倒也不反对。于是两个人便慢慢地向戏园子走去,一路无言。渐渐地二人被相向的人群冲散,倩君落在了后面。少俊寻人不见,回头看见倩君一个人低着头踩着高跟鞋袅袅娜娜地往前挪,微笑着停下来,等到倩君挪到身边,再并排无语前行,倩君再落后,少俊再等。
直到离戏园子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裴少俊才和她说起今晚的戏。“今晚是顶旧顶旧的戏了。是从苏州过来的昆剧班子,李小姐这一身装束倒也合适得紧。”“昆腔戏么,我在家也听过的。”李倩君依旧低着头。
“不一样的,你看了就知道。今晚的几折戏是《牡丹亭·寻梦》《西厢记·佳期》,送客戏是《长生殿·哭像》,还有一折热闹的戏,但是我想不起了,这脑子真的是。”裴少俊说着,还象征性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李倩君噗地一笑,似乎缓解了一丝紧张。
包厢里有一张方桌和三张椅子。裴少俊在主位坐下,李倩君坐在了他的右手边的侧位。桌上茶水和果盘齐备,李倩君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趣。
少了锣鼓铿锵的戏李倩君本是要瞌睡的,这一次却精神十足。不是戏好看,而是边上坐着那么一个人。台上杜丽娘唱道,“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李倩君喁喁,“沁园……”蚊子一样的细语还是传到了裴少俊耳中,他咧咧嘴,不动声色地瞥了倩君一眼。
《寻梦》唱毕,裴少俊拧过头,“侧着身子坐是不是很累?坐到这边来舒服一些。”说着往边上挪了挪自己的椅子,示意李倩君坐过来。李倩君也没拂了他的意,把椅子搬到裴少俊边上,安心坐定。很快《西厢记》开锣,倩君早先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戏也可以这样写的,纵然是标榜新女性,也不由得面红耳赤。直到“花心摘,柳腰摆。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采”倩君觉得耳朵烧得不行,端起茶杯掩饰,不料却一口呛了出来。裴少俊倒也不避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倩君一边咳一边摇头,裴少俊的手抚在她的额间,试了试温度。李倩君轻轻摇摇头,甩开了他的手。
(六)
散戏已是午夜时分,看戏的人很快散去,月亮也静了下来,只有梧桐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摇碎了月光,碎金一般零星散落在地上,斑驳陆离,加上不知道哪里飘来的淡淡的花香,令人心醉神迷。
“这么晚了,李小姐敢一个人乘差头吗?”
李倩君犹豫了一下,没有言语。“这么晚了我是不放心李小姐一个人的,不如去舍下一叙,在下也想听听李小姐这位新人对这等旧戏有什么高见呢。”
李倩君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可脚步却不自觉地跟着裴少俊迈开了。依旧一路无言,一刻钟边走到了裴少俊的家。“沁园。”李倩君抬头看到这两个字,不由念出刚刚的戏文,“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裴少俊侧过头,“小姐之前看过这戏文?”“应该粗读过吧,没什么兴趣也不大记得了。”“那小姐还真是好记忆。”
深宅大院里长大的李倩君很少进出这样西式的住宅,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把手袋放在沙发上,双手扶着沙发背,低低垂着眸。说来也怪,之前见着谁都是一身抵御的李倩君,在裴少俊面前竟然毫无脾气,甚至都没什么主意了。
“小姐站在那里做什么?若是不累,不如到我书房一叙。我找几本今天的戏本子请小姐过目。”裴少俊站在二楼口,向下望着倩君。
倩君深吸一口气,依旧袅袅娜娜踩着高跟鞋,只是再没有鞋跟打在地板上的叮叮声。
书房里还是昨天的摆设,裴少俊并没有着人打扫。桌上写好的信也没有寄出。在陈列整饬的书桌上蓦地横着一封信,很是显眼。倩君不由走过去打量了起来。签封处赫然写着“妻亲启”,倩君拿起,又放下。裴少俊看在眼里,语气平常地解释,是要给小孩子取名字。“你不好奇我有家室?”
“你戴着戒子呢!早就看到了。恭贺裴先生弄璋之喜嘛!”倩君调笑道,“不知取了什么雅号?”裴少俊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弄瓦,弄瓦。”
“弄璋志喜,弄瓦征祥。这个世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不是吗?”李倩君用手扶着书桌,歪着脑袋问。
“哦?只怕是像李小姐这样的新女性,不肯生女犹得嫁比邻呢!”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裴少俊敛容道,“裂璋总归胜金瓦。”
李倩君愣住了,她仿佛又看到了远在天边的深宅大院。仿佛看到了姨娘指桑骂槐的口水,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夜里,亲娘喃喃低语,“千金啊,你要是个少爷该有多好。”那些年她不断逃离不断试图忘记的过去,仿佛又到了眼前。
李倩君低下了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浸没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
裴少俊也慌了,他不知道李倩君有着这样的伤心事——不止是他,李倩君从未对人提起这些,大家只是知道她不好接近,却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家事。不知是不是夜深了更容易卸下伪装,李倩君似乎对裴少俊格外信任,抽抽嗒嗒地给裴少俊讲了这个似乎在大家族里司空见惯的故事。裴少俊听后半晌无言,突然一把拉过倩君,把她拥在怀里,重重地吻了上去。
(七)
后面的事情倩君记不得了,好像是睡着了做梦一样。她仿佛回到了刚刚离开北平抵达南京的那一天。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阳光洒在身上,周身暖意十足,道路两边的梧桐笔直地列队,潮湿的空气里到处是生机和朝气,整个人兴奋得要飞起来一样。一阵风吹过,梧桐的飞絮洒落,就着薄汗贴在身上,挡不住也拍不掉,刺辣辣地又痒又疼……
梦做到这里倩君就醒了。她捡起自己的衣服套上鞋子拼命冲了出去,鞋跟踩在地毯上,陷下去又弹起来,没留下一丝痕迹。
(八)
倩君回到家,告诉张妈自己昨晚喝多了酒,就宿在女同学家。张妈照例数落了她几句,也就由着她去了。
过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联系之后,他们又见面了。这次是倩君,托人捎了一张电影票给他。两个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看了一部寓意难讲的《小城之春》。心照不宣地,没人去讨论这三人的感情问题。散场后依旧一前一后一路无语地走到路口,裴少俊突然转过身来,“最近生意上有些麻烦,可能会忙起来。”倩君故作无谓地浅笑,你忙去呀,与我什么相干。
“我们不过互相消遣,你也不必对我负担什么。我们,是平等的。”倩君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心里滴着血。心里有着千言万语,到嘴边竟然是这么一句,倩君恨自己。裴少俊愣住,只一句“我并没有消遣你”还没讲完,倩君转身便离去。
倩君一边走一边流泪,难道我还看不出你的变化吗?之前三天两头就派人送票子送请柬,自从那夜之后……今天若不是我的电影票送到沁园,恐怕也是不会见到的吧?
到了公寓楼下,李倩君抹干了眼泪,做得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推门便进。张妈闻声走出来,看到李倩君又抱着杯子咕嘟咕嘟喝凉水,叹了一口气,“夏天也不要喝凉水,女孩子家家的,到时候谁疼谁知道!”
李倩君突然怔住!是呀,这些日子日日胡思乱想,竟没有发现,自己的“好朋友”没来拜访!
倩君害怕了,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两日,任凭张妈怎样软硬兼施,倩君只顾躺在床上流泪不肯开门。第三天傍晚,倩君出了房间,张妈吓坏了。这个人眼圈黑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圆圆的脸盘儿也痩出了尖尖的下巴。好在穿戴整齐,还画了淡淡的妆,看起来精神还是正常的。
“张妈,我晚上出去见个朋友,晚些回来,请你给我留门。”倩君说完这话,提着手袋推门而出。
“小姐!外面要下雨,带伞啊小姐!”张妈喊道。
黄包车夫拉着倩君走街串巷,天气闷得很,看来真的要下雨了。车夫的脚板拍在地上啪啪啪,倩君的心脏撞在胸口咚咚咚;车轮咕噜噜地滚过路面,眼泪哗啦啦地滑下脸庞。倩君看到沁园黑漆漆的窗口,心里最后一丝支撑也被抽走了,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嚎啕大哭,不知时日,天昏地暗。
天上闷雷滚过,黄包车夫抬头看了看,问她要不要走,再不走要下大雨了。倩君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迈步向前的时候,一个趔趄,扑在了车上。倩君没有用手去撑,她想摔在身上,也许什么都解决了,确定的不确定的,就此都不用面对了。
然而除了摔得自己疼,没能解决任何问题。灰头土脸地回到公寓,没什么力气和张妈讲话,简单收拾一下便睡了。
此后日日如此,倩君驱车去沁园,可少俊再未来近远。
直到有一天,倩君累了,日日与惊恐相伴,又不得倾诉。倩君真的累了,那晚她没有再去沁园了,而是坐在客厅里,和张妈聊了会儿天。
“张妈,你说,男人都是会变心的吗?婚姻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什么呢?”
张妈吓了一跳,“小姐啊你是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人吗?”
倩君笑得打滚儿,“哪有啊,最近我不是总往同学那里跑嘛!总归是听到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张妈舒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好笑,她家的小姐啊,嘴上说着什么新女性,其实做法顶老派的。“小姐,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啊,男人变心这件事,没得说。再粗的链子也栓不住想跑的狗。”
倩君笑得更厉害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这个比喻真的是太好笑了。
“明天想吃点儿什么?这些日子日日往外跑,张妈做菜什么味儿都忘了吧?”
好久没有考虑过吃的问题了,倩君陷入了沉思。
“这个季节不知道还有蚕豆没有,还有鸡头米。有的话烧些吃吃到也新鲜。”倩君脑子里浮现出那晚他们一起吃过的苏帮菜。
“哟,这还真是入乡随俗,口味都变了。”张妈笑着摇摇头。
(九)
倩君坐在桌前,手抚着小腹。她并不能确认究竟有没有这么回事,可她也无从确认。这时候唯一也许能帮她的人杳无音信。可是,就算是他在,又能怎样?一旦既成事实……倩君眼前又出现了沁园村的阮氏旧居,和那个深宅大院的影子渐渐重合。印象里的人像,一个个晃过,笑声,骂声,不绝于耳。
倩君铺开信纸,提起笔,却连称谓都写不下。怎么写呢?裴先生?少俊?还是……?
信封齐齐封好,倩君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如刚到上海的那个时候。路过苏州河的时候,倩君想起了北平那么多好玩儿的湖。姨娘虽然待她刻薄,可是兄弟姐妹待她却是不薄。她这个不喜欢旧文学的新女性甚至想起大哥教她念过的诗: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个时节,什刹海的荷花该开了吧?”
她甚至有些想念北平。
(十)
裴少俊再回到沁园村的时候,书桌上又多了一封信。没有题封,展开信纸,只一句简单的戏词,语出《墙头马上》:“爱别人可舍了自己。”落款,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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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锦9608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12-10 15:3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