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ydra的坐标——关于Leonard Cohen的小岛记事
是希腊六月初的晚上十点半,在一个开满白色粉色夹竹桃的餐馆庭院等待晚餐,本来没太在意的背景音乐忽然响起熟悉的前奏,那把金色的嗓子唱起If it be your will,抓着手机情绪激动地跟朋友说怎么办听到这歌是要边吃边流泪的啊。
那是初抵Hydra的第一个夜晚,不经意在歌声中先与他相遇。
来Hydra换了三趟飞机到雅典,在雅典停留几日坐船过来,漫长航程,心意明确,就为见见这座Leonard Cohen生活过的小岛,以及参加每逢奇数年歌迷们在岛上非正式的聚会。当初报名参加的时候不曾想到诗人即将离我们而去,也因此这一年的聚会变得特殊,参加人数历史性地超过了两百人。
第一眼看见小岛是在多哈前往雅典的航班上,远看就像漂浮于爱琴海的一个狭长大石块。密密麻麻的小船围满了马蹄形的港湾,白天驴子们在太阳底下百无聊赖地拍着尾巴,成排地待在岸边等候发落,交错的小巷串联起依山而建白墙红顶的房屋,而背景里的山地,总是土石嶙峋地与巷子里满开的鲜花形成反差强烈的对比。它不是圣托里尼那种富于浪漫气息的希腊小岛,相反,它给人感觉原始又粗犷,而这种粗旷气质,正是它的迷人之处。
据说和其他大岛相比,这里半个世纪以来无甚变化,岛上没有车,唯一的交通和运输工具是驴子,游人们依然只在夏季才把港口挤到水泄不通。要说最大的不同,大概是这里不再缺电又缺水。六月初的Hydra,白天的港口还有些热闹,只消钻进小巷,一切就安安静静的,随处都能见到晒太阳睡觉的小猫。
初探旧居
就是在这样一个仿佛全镇人都去午睡了的午后,一边沿着石阶向上,一边回忆着纪录片里Cohen回家的画面,我第一次走到了他家门口。
灰蓝色的木门,小小的带有六芒星的掌形黄铜门把手,有人在上面插了一朵红色小花。门上还有一些新写上去的小字,好几种不同的语言,但都是重复谢谢、爱你,请安息。看得出来门已经重新刷过,而门的式样也和80年代纪录片里不同,应该早就换过。这是一座三层楼的白色建筑,大门左边交缠的藤枝伸进院子和院子里挤挤攘攘开到墙外来的凌霄花漫成一片。
朝圣的心情惊异于这里的寻常,是岛上随处可见的窄巷和岛上随处可见的白色楼房。我从对面墙头摘了几朵小花放在门前的台阶上。这一天,三楼小窗外的电线上没有小鸟飞来。

Cafe Roloi
Roloi门口的音响正放着Cohen的歌,门梁上已经挂起一面白底红色合心勋章的小旗,这里是历年歌迷聚会的大本营。店内小桌上摆着签到的名册,还有一本Harvey Kubernik撰写的Cohen传记Everybody Knows,而石墙暖黄色的光线里就挂着两幅Cohen和Marianne当年在这里的黑白照片。这个前身叫Katsikas General Store的咖啡店似乎就是这双爱人最初视线交错的地方。
我们每天都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是聚会各项活动的集合地点,此外,无事可做的时候,也总能找到其他歌迷一起吃吃东西,喝酒聊天。这个季节的Hydra,白天还有路过的游人到这里坐下歇脚,天一暗,周围的珠宝店、服装店、纪念品店早已打烊,港口人迹寥寥,只剩下我们这个一到夜里反而渐次壮大的歌迷队伍。露天座上方用来遮阳的布帘早就卷起,若你面向大海,近处岸边的石板路在街灯下泛着柔黄的光,稍远sea taxi小船成排地泊在港湾里,埋进夜色中;若你朝向小岛,抬头便看到咖啡馆背靠着的白色钟楼,及晴夜里的朗朗月光。
而这之间的每张餐桌都挤满了人,座位从店门口一直铺展到岸边,一开始还分出了几小群,到了后来几天的晚上,桌子越拼越大,话语声愈来愈密集,带着吉他来的,一开始还礼貌地轮流唱,后来支起了麦克风,变成了大合唱,而我也好几次地看到昏暗的光线下有人默默地在抹泪。这样的夜晚,随便一坐就不知不觉到了一两点,而许多人要留到清晨4点才陆续散去,有几夜更是持续到了五六点,乐此不疲。

Tavern Douskos
“你看到他在那儿了吗?”我在Douskos庭院里那棵大树边拍照时大家笑着问。这棵树可说是从未谋面却早已相识,当年种在圆形花坛里本就长得斜斜的树干已经粗壮得需要砌起一面矮石墙来支持它,周遭景物却和半世纪前黑白照片里的别无二致。60年代,Cohen和朋友们在港口边的咖啡店吃完东西就会接着到Douskos继续聊天,便有了抱着吉他和朋友们在树下弹琴唱歌的照片,让这里成了旧居之外我最想在岛上寻访的地方。一问起“那棵树在哪里”,大家就轻车熟路地把我领来了。
这是几条小巷的交汇处,恰好形成了一个相当开阔别致的庭院,四围都是白墙的建筑,餐馆的绿漆小窗洞开,和庭院上方绿叶织成的“屋顶”相映成趣,紫藤花期刚过,还留有几枝枯垂的花。街角白墙上挂着很小一方手绘招牌,画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和树下餐桌边一个弹琴唱歌的男人,上书店名Xeri Elia,意为dry olive,而人们称它Douskos则是因为餐馆在这个家族的经营下至今已近两个世纪。白天阳光从绿叶隙缝里簌簌洒下,夜晚花瓣形小灯在庭院“屋顶”错落亮起,有人现场演奏当地音乐,热闹非常,不禁让人联想当年光景。

Cine Gardenia
“第一次认识Cohen是1967年前后,他走进来看我们放的电影,一贯地低调和谨慎。德西卡、费里尼、戈达尔,这些都是他喜欢的,结束后我们会稍微聊一聊刚才的影片,那以后我们就会在碰面时打个招呼。”Lakis总是一身宽松的白衫,两鬓留着灰白的头发,回忆起往事表情颇为认真,而笑起来时就是特别和蔼的希腊老人。60年代,他从雅典搬来Hydra,建起至今已有56年历史的电影俱乐部。在他的描述中,小岛的艺术家圈子非常紧密,因为生活中心小而集中,大家互相照看,“聚会从咖啡馆到这一家,又从这一家到下一家……”
电影院离开港口不远,容纳130人的大小,且是露天的。按计划将在两个晚上放映Cohen没有发行过的最后一场演唱会的录像,是整个行程中我最期待的部分。选了在Hydra的最后一晚去看影片,没想到却颇有曲折。
那个下午雷声隆隆大雨瓢泼,来岛上很多次的歌迷都说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天气。此时还没有联想到电影院露天的事,到了Roloi听说因为音响设备在雨天的局限,当晚的放映不得不取消时真是沮丧至极。还好也有许多隔天就要离开的人不愿放弃,艰难地等待着最终决定。幸而老天保佑雨大体是停了,宣布按计划进行时心里兴奋又感激。
走进小院的时候白荧幕背后的夜空还有几许深蓝,雨后空气湿润清爽。演出在熟悉的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中开场,坐着站着的所有人齐齐鼓掌。荧幕中现场每一次互动,还有譬如在Tower of Song, Hallelujah某些词句时听众们总会有的默契反应,大家一个都没有落下,感觉不是在看录影,而是真的在现场,中途邻座朋友开心地转过头来说“他真是太棒了,对吧”,一边跟着音乐很享受地晃着脑袋。这种真实的互动奇妙又难言,并非像来之前跟朋友设想的一定会看得泣不成声,那个夜晚,感觉喜悦,感觉与他同在。

Spilia Rock
从前Cohen逃离伦敦的雨天和阴霾来到这座小岛,他在八十年代的采访里回忆,“当我来到希腊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暖意。我记得好几个星期我都躺在太阳底下,在石头上,什么也不做,感觉着那由许多个加拿大寒冬在我骨头里结成的冰块渐渐融化。”
和Douskos那棵树一样让人感觉时光倒错的就是被当地人简单唤做the cave的Spilia rock,那是距离港口十分钟最近的游泳处。和Hydra大多海滩一样,这里也是一堆石头,有一处被海水侵蚀出了一个大洞,海鸟进进出出。这日风浪很大,海水不断猛猛拍上岸,除了下水的平台上多了两处扶手,稍近处海水中的礁石和港湾对面的房子都和当年一模一样。那个即将离岛的早上站在那里看到的海,真是我在岛上一周见过最美最蓝的海。而在那里拍下的照片,到现在还是我手机桌面,对于一个朝圣者来说,那个时空之特殊,仿佛包含了一切。

The Stone Bench
从Spilia一路沿海可以走到下一个小渔村Kamini,就在这途中,有一件送给Cohen的礼物。
这是一座倚着小山在路边建起的特别朴素简单的石椅。石椅齐膝高,是口字缺了一面的形状,靠山的这边有一条窄窄的木椅背。面前是碧蓝大海,远远一些无人的小石岛浮在海天之间,白色的船只无声地来来去去。
“我读了每一个名字,颔首向你们致谢。亲爱的朋友们,谢谢你们无数次地鼓舞了我的精神。谢谢你们的安慰与鼓励。”论坛创始人Jarkko在剪彩仪式上念了2014年Cohen给歌迷们的留言。尽管这份80岁的生日礼物在三年后才得以建成,但就像Lakis在欢呼声中说的,“我们成功了,谁还在乎那些艰难时刻!”
石椅是2014年全球歌迷众筹的,因为当时也有参与便断断续续关注着它的进展。早先因为最初选址处附近居民的异议,后来因为众所皆知的希腊政府的效率,项目一再延期,遗憾得Cohen本人也无缘看上这份礼物一眼,只收到了捐助者的名单。而直到17年聚会的前几个月,谁也不知道到时能不能看到它建成。
那天下午七点的大太阳还是照得人汗淋淋又睁不开眼,上百人围成一圈,有人唱了Bird on the Wire,有人伴着尤克里里弹唱了自己创作的纪念歌曲,40秒钟的沉默里是每个人满满的哀思和怀缅。椅子一边的黑色铭牌上用英语和希腊语写着“献给Leonard Cohen,诗人、小说家、歌手、创作者、艺术家,他为了美迢迢而来…”这简简单单的石椅,像是圈划一方土地,让人得以坐在这里和诗人一起看海上潮起潮落,看小船来了又去。

再访旧居
“有一位歌迷每天清晨都来屋前念诗。”
碰巧遇见的两位法国歌迷告诉我们。
那是离开Hydra的那个早晨,来Leonard家门口道别。因为大门朝东,日光照进巷子里,比初见时显得更为明朗,院子里的花树依然怒放着伸出墙头。我想起前几日大家去修道院徒步回来的路上,几个老歌迷在半山腰指着一连片白墙红顶的房子跟我说,你看那是Leonard的屋子。“稍加注意你就能认出来了。”他们轻松地说。而很快我也能借由附近的大树和屋子L形的形状一眼就找到它。那个下午在山上朋友的旅舍休息时,眺望镇子和海港,目光却再也移不开那栋意义特殊的小楼。
此时我站在它的门口,想象着清晨在门前响起的念诗声,对这样的纪念深为感动。更特殊的是,就在前一天,门前的巷子被命名成了Leonard Cohen,是郑重和永久的纪念。离开时有一只海鸟飞上了三楼窗边的电线,停留许久,恍若再现这段传奇的重要时刻。
有人在白色石块上写了Cohen的诗句放在树下:
This is for you, it is my full heart。

- 后记 -
2017年的6月6日到6月12日在Hydra度过了6个夜晚,答应要写的游记写到一半搁浅,才算在一年后写完,但心里是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的。
这算是我在长途旅行中停留最久的一个地方,最难忘的当然是遇见的许许多多带着与Cohen各自故事聚到一起来的人,传奇的有论坛创始人Jarkko夫妇、众多论坛骨灰级老歌迷,接应我们的Lakis,也有很多很多第一次参加活动的“新人”。他们和我预想的一样比我年长得多,但也有一些父亲母亲带着女儿来的,她们和我年纪差得不算太远,两代歌迷一起,让人觉得特别美好。和一个玩得相熟的歌迷说这个群体和其他的比起来真是很特别,他说是啊,大家都特别nice,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们老了。还好,他们还有下一代呢。
Cecilia,现居纽约,她是代身为论坛元老的父亲来参加的,她父亲往年常来,这次碰巧身体不便。而她的朋友Caroline,现在伦敦,和她是在澳洲一起工作过的前同事,两人刚好也几年未见,趁此机会相聚。我会记得我们舟车劳顿从Epidaurus回到岛上晕晕乎乎喝着乌佐酒聊天的傍晚,你们突发奇想地说我的理想对象应该是个云游四海的大厨。
Hafid,来自巴黎的诗人兼教授,曾在美国教书、生活了25年,Hydra他来了好几次,但是第一次参加歌迷聚会。和其他几位与我谈起如何见到Cohen的骨肉皮不同,他几乎是随时可以略过地跟我说了90年代他和Cohen一同在Roshi位于新墨西哥州的禅修院学习的事情,还有后来,因此相识的他们在他提到要去蒙特利尔时,Cohen邀请他住在他家,也就是和Cohen自己住的房子一墙之隔的、他买下后来作为Zen Center的房子。提到蒙特利尔,他说还去过Cohen童年时住的房子,并且经主人同意进去参观了。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我像在听最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如果时光能倒回我最想去你的课上听听你讲解Beautiful Losers。谢谢你分享的诗与歌。
Christopher,波兰小伙,07年在华沙Anjani的演唱会后台第一次见到Cohen本人,讲起那一天的事,仍然激动,“他弯下身子,帮我在海报上签名,你能想象那种奇异的感觉吗?我还是坐着,又请他签了一些唱片。”他说和Leonard讲了几句话,却因为太紧张不记得说了什么,但记得面对他看到他的眼神,一下就体会到他有多谦逊。第二次碰面是在酒店的餐厅,他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挤在后台窄窄的走廊上,Cohen说还记得那个场景,跟他握了手。
Eva是2018 Cohen Event的组织者,她订做了一些合心勋章的木刻挂件,挂绳都绕在了一起,一边在船上解着这堆乱麻一边和我讲了她和Cohen的相遇,不断邀请大家2018去布达佩斯参加活动。June,来自英国,但住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希腊小岛上,也是费了不少劲来参加聚会。好多的老夫妇,八十年代一起追演唱会,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个看过20几场的人,还有看过60几场的歌迷。有一位法国老奶奶,总看到她一个人有点站在人群之外,拿着小本子,要我们每个人写下最爱的一首歌。
在演唱会放映的中场休息,问Jarkko这最后一场演唱会时Cohen的身体情况如何,他形容‘quite ok’,但是因为吃得非常的少以致消瘦得厉害,少到别人的一顿正餐他只吃一些面包和鸡汤,没有别的。而他对于试音的认真程度,弄得乐队团员们都要再三劝他,这些我们都会真的没问题,不需要试那么久,但他那一个个三小时的演唱会总坚持在下午试音90分钟,以便“进入情绪”。
在岛上的两周,总会在这里那里的找到丝丝线索、和诗人有关的地点与记忆。可能随便找一个略上年纪的店老板聊天,就能听说不少过去的事。比如离Cohen家最近的蔬果店,老板娘Maria是这家店的第三代主人了,回忆说Leonard以前常来买水果,问起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她有些害羞地笑着说出了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离开的时候,匆匆忙忙在明信片上抄了一段Night Comes On的歌词,是来到这里一一确认的一个个坐标,再听到这首歌,一切都前所未有的立体和鲜明。
Now the crickets are singing
The vesper bells ringing
The cat's curled asleep in his chair
I'll go down to Bill's Bar
I can make it that far
And I'll see if my friends are still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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