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酒馆故事集002：长岛冰茶与失眠症
你知道零点过后的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不安的灵魂在到处游荡吗？我也不知道，不过碰巧遇到了其中的一些。
深夜在外游荡的原因有很多，有人是和家人吵架后负气出走无家可归，有人是沉溺于恋人温柔中不愿回家，有人是从夜场出来继续找地方喝酒吃肉，还有一种人，只是因为睡不着。
她第一次出现在刀锋书酒馆的时候，已经快凌晨2点，我送走了最后几个客人，正在吧台收拾东西准备打烊。她在店里晃了一圈，问我：“老板，你们每天几点打烊？”
我说：“看情况吧，来的客人比较好玩的话就会很晚，不然的话晚上十点就打烊了。”
她说：“那我应该是属于不好玩的那种了。”
我笑笑，没有回答，好玩不好玩这件事情，第一眼说不准。
她尴尬地四下瞟了一眼，转身准备往外走，但是没几步又折了回来，“那个——老板，能给我一杯水吗？实在太渴了，走了一路都没碰到便利店，”
我倒了杯水给她，她接过去一口气就喝完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虽然是免费的，但是可以续杯吗？”
就这样，她成了第一位在刀锋书酒馆里免费喝白开水还续杯的人，换做平时，大概是会被我翻白眼赶出门的吧。不过我总是对那些深夜出现在店里的人多一些温柔，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能够在深夜来到这样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需要很多的机缘。但是她不一样，她靠的是随机。
她说她是晚上睡不着觉出来轧马路的，走到分叉路口的时候就抛硬币，正面走左边，背面就走右边，今天第一次被引到了这个园区，看见我们店里还亮着灯所以才走进来的。
我好奇地问了一下她住的地方，那是离刀锋书酒馆3公里外的一个小区，我说：“这个几率可以说是很小了。”从她家到店里，一路上至少有20个分叉路口，每一次都是二分之一的选择，她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能够抵达这里，我们似乎只能承认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指引了她的路线。
她说：“我晚上出来抛硬币轧马路轧了快一年，大半个江北区都被我走遍了，今天也是第一次走到这边来。”
我说：“你不上班的吗？每天晚上都晃到这么晚。”
她说：“正是因为第二天要上班，才选择出来轧马路的，走得累了就打车回去，洗完澡就能睡一个好觉，好歹能睡五六个小时，不然的话整夜都睡不着。”
我说：“失眠症？没有找医生开点安眠药吗？”
她摇摇头，说：“没用的，吃过一阵子安眠药，一开始有效，后来就没用了。”
失眠的原因她那天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想来是生活中出现了某些变故才开始的。她从店里离开之前说要买一本书，让我给她推荐，“最好是大部头的，看起来很费神，容易看睡着的。”
我推荐了安•兰德的《源泉》给她，但是这本书似乎并没有帮助她实现催眠，因为没过几天，大概是零点刚过，她又出现在了刀锋书酒馆。
她走到吧台坐下，“晚上好，老板还记得我吗？”
我认出她来，上次聊天的时候她提到自己的名字叫安心，我还开玩笑说这可像不是失眠症患者的名字。
我说：“抛硬币又抛到这里来啦？这次间隔时间很短呀。”
她说：“抛硬币是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儿，这几天我都是直接往你们店走的，前几次运气不好，过来的时候你们已经打烊了。”
我说：“那你今天运气不错，周三酒水8折。”
她站在吧台前看了半天，又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最后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我习惯性地提醒道：“长岛冰茶不是茶哦，是很烈的鸡尾酒。”
她笑了笑，说：“我当然知道，长岛冰茶我经常在家里自己做的。不止长岛冰茶，你们菜单上的酒我几乎全都自己调过，一开始患上失眠的时候，大家都劝我喝酒，于是就买了各种酒回来，大杯大杯地喝，混合着喝，把自己喝醉了，喝吐了，醉完吐完，凌晨三四点醒来，还是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酒精总是带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喝醉后痛苦就会消失不见，事实上，痛苦从来都不曾从身体里离开过片刻，酒精的刺激其实是在加剧人们的痛苦，让它迅速地突破临界值，人们在麻醉之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撤除所有防卫，让自己陷入彻底的崩溃。唯一的好处是，酒醉后的心如刀绞和嚎啕大哭，无论多狼狈，醒来后在记忆里都荡然无存，我们也可以拒绝承认曾经被痛苦深入腹地。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我们知道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却依然义无返地将自己灌醉。
在鹅颈玻璃杯中加入冰块，依次倒入15ml龙舌兰、白朗姆、金酒、伏特加和白橙皮力娇酒，再挤入半个新鲜柠檬的汁水，用长量匙导入适量可乐在表面做出分层效果，切一片柠檬在杯口装饰，插入吸管和搅拌棒，便是一杯长岛冰茶。
我一直不明白长岛冰茶是怎么流行起来甚至风靡世界的，这款名字看起来十分美好的鸡尾酒混合了5种烈酒，味道实在算不上美好。所以看到安心像是喝果汁一样一口气喝掉半杯，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疼：她心里得是有多苦啊——抑或是，她是有多么沉浸于自己不断堆积出来的这种痛苦之中啊。
我问：“失眠的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说：“一年半之前吧，突然就睡不着了。”
念头所至，往事跟着涌上来，她的眼神瞬间就失去了光亮，喃喃地说：“一年半之前，2015年5月17日，也就是我男朋友和我分手的那个时间，从那时候开始的。”
从她后来的讲述中，我得以了解到故事的大概。她和前男友在一起9年时间，从大一就开始恋爱，他是她社团里的学长，毕业后为了她留在重庆，两个人同居多年，是朋友们羡慕的爱情长跑模范，本来都已经开始筹划着结婚的相关事情了，前男友却在这时有了外遇，并且决然地和她分了手。
我说：“所以你晚上睡不着，是因为一直都没有释怀吗？”
她说：“我早就释怀了，再深厚的感情，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何况他都已经和那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了，不属于我的，也没办法强求。”
“既然已经释怀，那你失眠是因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夜里一躺到床上，怎么睡都睡不踏实，一会儿觉得床垫太硬，一会儿觉得被子太厚，床品全部换过之后又觉得空气不流通，于是重新装了新风系统，然后又觉得是外面有噪音，于是把玻璃都换成了双层隔音玻璃，结果又安静得心慌……总之，所有的原因我都找过了，所有催眠的方法我都试过了，只有轧马路这一招管用。”
我说：“或许是惯性吧，但是这一年半你都没有再谈恋爱吗？在消除旧爱影响的这件事情上，新欢应该要比轧马路管用。”
她长叹一声，说：“我不想再谈恋爱了，爱情实在是太脆弱，我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的。”
我说：“我们都需要爱情，就像我们都需要氧气，你失眠的原因，有可能是缺氧。”
她一脸严肃地盯着我，说：“那我应该是个例外吧，我真的不需要爱情，也不打算让别人走进我的生活。”
我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回答她。在深夜酒馆里，类似的话已经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我一直都爱莫能助，重新拥有爱情的力量这件事情，从来都不是旁人能够帮得上忙的。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很多次出现在深夜的刀锋书酒馆，每次都只身一人，有时坐一会儿，有时进来打个照面就走了。她的话不算多，比起在吧台跟我聊天，她更喜欢一个人坐在窗边喝酒。后来有一天，她在店里坐了很久，等到所有客人都走完之后，她主动过来找我聊天，扯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闲话之后，她对我说：“老板，问你一个问题，怎样判断一个男人是真的喜欢你还是只想和你上床？”
“你认为两者之间有绝对的界限吗？”
“有的……吧……”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时间稍微长一点，你自己就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如果你也喜欢他，有些事情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吧。”
“话虽这样说，但是我心里很抵触，一想到会有另外一个人住进我的房间，睡在我的旁边，我就觉得很恐慌，如果有一天他离开，我本来稳定的生活将会再次被打碎。”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再这么患得患失，可能会变得更快乐呢？所有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人，爱人、朋友、家人，总有一天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因为各种原因，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一旦你习惯了这种生命的常态，你也就不会再因此而恐慌了。”
安心点点头，似乎若有所思，然而一切并没有变得好起来，反而有更加糟糕的趋势。她夜里出现在刀锋书酒馆的频率越来越高，她不再轧马路了，而是晚上直接打车来我店里，待一会儿再打车回家。我陪着她熬了好几次夜，听她跟我念叨那个正在追求她的男人。
他们是在朋友聚会上认识的，总的来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的理想型，他们可以一起开心地约会逛街，也可以毫无阻碍地交流谈心，他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的生活。安心对他也是有好感的，有过不经意间的肌肤接触，也有过脸红心跳的时刻，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慌张，她的身前像是有一个巨大的弹簧，那个男人走得越近，她感受到的压力便越大，随时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将他从自己身边彻底轰走。
“那么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呢？”每次听她说完，我都会问这个问题。
“算是喜欢的吧。”她犹豫着回答，“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爱情都是突然发生的，不需要做任何准备。”
“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担心他不是对的人。”
“如何才能确认他是对的人呢？一切尚未开始，你又如何能知晓对错？”
“话虽如此，得到再失去的这种痛苦，我不想再经历了，如果无法确定是对的，那么我宁可相信它是错的。”
这番逻辑简直是无懈可击，换句话说就是油盐不进，让我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陪一个如此执迷不悟的人聊到凌晨两点。后来我想，如果世人都不执的话，深夜酒馆应该就没生意了吧，破执是一个内生的化学反应，酒精是催化剂，她需要的只是一个酝酿足够的时机。
时机来临前，她并没有等待太久。
有一天夜里，大概十点多钟安心就来到店里，脸上乌云笼罩，呼啦啦将菜单一阵乱翻，冲我问道：“老板，有比长岛冰茶更烈的鸡尾酒吗？”
我说：“你想喝大酒啊？直接喝伏特加不就行了。”
她连连摇头，“不行，我一定得混着喝才能醉。”
“你一心求醉的话，我给你做一杯tomorrow吧，顾名思义，喝完这一杯，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明天了。”
她拍着手说，“好啊，希望不是徒有虚名，我真的很想从今晚直接跳到明天。”
还是用鹅颈玻璃杯，底部先加入15ml蓝橙皮力娇酒，然后加入适量冰块，依次倒入15ml龙舌兰、白朗姆、金酒、伏特加、白兰地，用长量匙导入适量黑朗姆在表面做出分层效果，切一片柠檬在杯口装饰，插入吸管和搅拌棒，便是一杯tomorrow。
这一杯混合了7种烈酒的鸡尾酒，安心几分钟就喝完了，然后跟我讲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在一家很高档的西餐厅，安心从一开始就觉得氛围有点异常，果不其然，用餐快结束的时候，他指着窗外对她说：“你看那边。”安心扭过头一看，视野里可以看见解放碑的好几座摩天大楼，其中一座是重庆环球金融中心，这幢300多米高的大厦整个外墙同时也是一面顶天立地的巨型广告屏，上面经常会显示“重庆你好”四个字，已经成为重庆标志性的宣传图片，而此时此刻，上面显示出的几个字赫然是“安心我喜欢你”。
这是一次宏大庄重的告白，安心说，那一刻她的确是欣喜而感动的，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当他把鲜花递到她面前等待着她的回答时，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弹簧的反作用力抵达峰值，她像是惊弓之鸟一样匆匆逃离了现场。
“所以你是拒绝了他？”我问道。
“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我什么都没说，那一刻我心里只是觉得害怕，我不敢答应他。”
“在他眼中，你的反应就是拒绝，他受到的暴击并不比你直接说出口轻多少。”
“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人而异吧，有人会知难而退，也有人会不折不挠。”
安心苦笑了一声，叹道：“他应该是属于前者吧，他那么优秀，有的是女孩子喜欢，没必要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所以，只能怨我自己，再也无法享有爱情。”
我问她：“此时此刻，你心里难过吗？”
她说：“还是挺难过的。”
我说：“难过就代表着喜欢，只有喜欢才会难过，其实你是喜欢他的，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最大的问题是过于患得患失，在尚未拥有之前，便担心失去。要知道，一切终将失去，连同我们的整个人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所以舍不得的，终将要放下，那么，在失去之前，我会将我喜欢的一切抓紧，能抓多紧就抓多紧。”
她愣了半晌，长叹一声，说：“可惜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老板再给我来杯长岛冰茶吧，你做的这杯tomorrow喝下去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又给她做了一杯长岛冰茶，这次她连吸管都不要了，端起杯子直接喝，喝到一半被呛到了，她捂住嘴巴咳了几下，突然哇地一声，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我把抽纸盒子放到她手边，也不拿任何话劝她，言语此刻都是无效的，最好的方法是任她放肆地哭个够。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给哭累了，加上酒劲上头，结果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我只好拿了本书坐在一旁看，想着等她睡一会儿清醒些了再喊她。
过不多久，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手机就在她脑袋边上，长达60秒的铃声硬是没有把她闹醒。一遍铃声刚落，那边紧接着又打了过来，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来电者名称显示的是：Mr Right。我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半个小时之后，一个男人急冲冲地跑进店里，小心翼翼地将睡着的安心背走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月或三个月，安心都没有再来过刀锋书酒馆，直到有一天，她和那个男人一起出现。这次不再是深夜了，而是周末的下午。
他们俩坐在窗边喝咖啡看书，举止亲昵甜蜜，毫无疑问是已经是确定关系的情侣了。周末店里很忙，我也没顾得上跟他们聊天，走的时候他俩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对安心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她笑着说：“是啊，现在已经不做夜猫子了。”
我说：“现在也不失眠了吧？”
她说：“是的，和他在一起之后，我的失眠症就慢慢好了。”
两个人情意绵绵地对视了一眼，其中的幸福与美好已无需多言。
所以啊，哪里会有莫名其妙的失眠，只不过是缺少了一个可以让你安心入眠的怀抱。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