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所有“可能”都是废话
对“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进一步剖解。
上一篇日记 维特根斯坦:愿你历尽千帆,归来学会闭嘴 引发了不小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就在于“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这句话中是否存在逻辑上的前后矛盾。我在原文的评论区已经回复了几个有代表性的争议。在这里面,ID为“橙啄蚊”的豆友提出了一个其他人都没有提到的质疑,引发了我更广泛的思考,在此另写一篇日记作专门讨论。
为了快速进入问题核心,有必要再概括一下我对“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归谬过程:
“少年”到底指的是什么?不同的人可以给出千万种指向,诸如天真、纯洁、美好等等。我们就以“天真”为例(其他几种指向也逃不过下述逻辑), 原话的意思就是在说:“愿你经历了使人不再天真的事,归来仍是一个天真的人。”其谬论就在于,如果人仍可以天真,事就不算是使人不再天真的事。若进一步反驳“历尽千帆”不是“使人不再天真的事”,则天真反倒不能把前后两句的逻辑串联起来,那这句话就变得像说“愿你吃了苹果,归来买了手机”一样可笑。
应该注意的是,我把“历尽千帆”指向了“使人不再天真的事”。这正是豆友橙啄蚊所质疑的地方,他第一个提到了概率问题,认为“历尽千帆”不是“使人不再天真”,而是“很可能使人不再天真”。他打了一个比方:
比如说有一个很危险的事,一般人经历了都会死,那也有人没死。我希望你经历了没死,不代表这个事本身不危险。
其中的区别正是如下两个命题的区别:① “愿你很可能死,归来却没死。”② “愿你死了,归来没死。”显而易见,“死了”是已然,没有概率的问题。“很可能死”是未然,必须谈到概率。为了把概率问题说得更明白一些,我们设置如下情景对话:
对话一: A:明天下雨吗? B:可能下雨。
对话二: A:明天下雨吗? B:降水概率是百分之四十。
虽然对话一在生活中更常见,但无可否认“可能下雨”是一句废话:这就相当于在说“可能下雨也可能不下雨”,对于问话人来说什么有效信息也没有得到,因此“可能下雨”是无意义的。在对话二中,“降水概率是百分之四十”虽然也在表达可能,但却是有意义的。我们再一次回到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
概率的最小单元是:诸情况——我对它们别无所知——对一特定事件的发生给与某一概率度。(《逻辑哲学论》5.155)

“百分之四十”即是“下雨”事件的概率度。一旦有了概率度,“降水概率是百分之四十”就成了一个概率命题,其自身便有意义。如果没有概率度,只说“可能”,那就像“明天可能下雨也可能不下雨”一样是无意义的废话。我们在生活中太习惯于如是说,以至于很难注意到自己说的是一句逻辑上的废话(即使在经验上它有用,我们现在只谈逻辑,逻辑是先验的),比如:
我可能感冒了。(补全后就是:我可能感冒了也可能没感冒。那你到底感冒了没有?说完还是不知道。)
“可能”成了包罗万象的挡箭牌,不管出现任何一种结果,它都早已被“可能”包括了进去。这样一种“怎么说都是你对”的包罗万象的判断是无意义的。因此维特根斯坦说道:
一种情况的必然、可能或者不可能,不是用命题来表达,而是由表达式是一个重言式、一个有意义的命题或者一个矛盾式来表达。(《逻辑哲学论》5.525)
不过,有些加在“可能”前面的程度词会对我们判断一句话有无意义造成干扰,比如“非常可能”、“极有可能”、“不太可能”。当我们说“明天极有可能下雨”时,虽然没有具体的概率度数字,但却有了比只说“可能”更具体的程度倾向。这样的话有没有意义呢?
我们不要忘了维特根斯坦写在《逻辑哲学论》序言中的那句最著名的话: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这些程度词,我们都可以进一步追问:怎样才算极有可能?怎样才算不太可能?
这些全凭生活经验得出的程度词在逻辑上是没有容身之地的。为了在逻辑上界定“极其”,我们就必须将它量化出一个数字标准(这里记为x),超过x的才能算作“极其”。如此我们就赋予了这些程度词以概率度,使判断具有意义。可是我们也知道,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对这些程度词的量化标准,所以当我们说“极其可能”、“不太可能”、“很可能”的时候,这些话是没有意义的。
必须一再强调的是,这里的“有意义”是唯理的,先验的,是就逻辑而论的。这是我围绕维特根斯坦与《逻辑哲学论》写这两篇日记的基本出发点。
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上来,即橙啄蚊提出的“历尽千帆”不是“使人不再天真”,而是“很可能使人不再天真”。现在不难发现这其中加入的“很可能”三个字问题所在。上述分析中已经指出,“很可能”是经验的而不是先验的,在逻辑讨论中没有意义。维特根斯坦说:
就其自身而言,一个命题既不是概率的也不是非概率的。一个事件或者发生,或者不发生:没有中间状况。(《逻辑哲学论》5.153)
就“历尽千帆”而言,一个人要么天真要么不天真,没有中间状况。
PS:关于唯理与经验,有一篇文章值得推荐: 语言追问可抵达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