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
一
深夜,十五岁的一诚来到海边。
月瞪着一只惨白的圆眼,凝视着大地的一举一动。海浪在低声咆哮,偶尔波光一闪。一诚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的表情空洞迷茫,对自己的行为恍若未觉,睡梦之中传来远古的吟唱,一阵阵古老浑厚的歌声,伴随着每一个休止符的落下,沉沉打在一诚的心上。这声音如同繁复的咒语,紧紧缠绕住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不多时又幻化成一道白烟,散发着一缕幽香,诱他去向不知名的远方。一诚闭着眼,双脚脱离地面,飘荡着循着歌声去了。黑夜里秘密聚在一起的小动物,听到声响后,四散逃开了。
歌声的尽头是海,潮声消弭了歌声。
一诚的双脚踏入海水,浪花在脚踝上堆出细腻的白色浮沫,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直达大脑,他立马就清醒了。
不远的礁石上立着一只黑色的大鸟,一诚模糊地想起了魅人的音乐,他静静聆听,想寻找海浪下的秘密。天与地都沉默了,月光舔舐着他的身体。
月渐渐下沉,消失在云雾之间,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青铜古钟,其声悠悠,余韵深长。一诚不由自主向海里走去,海水淹没了他的身体,他仍继续游着。
海水不安地低吼,施咒般的召唤离他越来越近,突然,一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一张血盆大口朝他扑去,一诚来不及转身逃跑,就被笼罩到一片黑暗中去了。
二
梁老汉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混沌压抑的灰色,他的儿子梁一诚偷了一艘船,想要离开祖辈生活的小岛,“阿诚啊,安心打渔吧,这是安乐村的命呀。”梁老汉劝着,可一诚不肯听,“不,我受够了这个地方,我要离开。”他疯狂地划着浆,海浪翻滚,咆哮着,小船艰难抵抗着海的力量,一诚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成了海洋中的一片孤叶,梁老汉哭着,祈求上苍让一诚回来。
忽然天地变色,从海里出现了一个高大雄伟的人,只见他脚踏波浪,光滑的泛着青色的皮肤,面目凶恨,头发是无数只蜷曲的海蛇,冲着梁老汉“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是镇守海底平安的海神,你的儿子不愿安生做我的子民,妄想逃离,现在我要让他知道海神的愤怒。”
梁老汉颤抖着,眼前的这个怪物不像神,倒像是索命的恶鬼,他跪下来求道:“海神大人,请别伤害我的孩子。”
可是太迟了,海神像捉小鸡一样,从远处一把抓起一诚,吞进了嘴里……
梁老汉醒来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他的泪水布满沟壑纵横的脸,他大叫着“一诚,儿子,阿城!”空荡荡的房间里传来他的回响,院里的狗叫了两声,可是听不见一诚的回答。
一诚失踪了,村里人都议论纷纷,他们不相信梁老汉的说法,一诚被海神吃了,这跟六月飞雪一样的无稽之谈!相反地,大家一致认为,梁老汉疯了。
梁老汉终日徘徊在海边,他飞快地老去,腰像是不堪重负般一天天弯了,远远望去,好像一块移动的黑色礁石。
三
一诚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玻璃球内。这个球一半是晃动的耀眼的光斑,一半是无尽的幽深的黑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如何逃离这个地方。
有时,玻璃球会变得透明,这时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鱼儿成群结队地游过,天空时而是一片澄净的天蓝,时而是布满繁星的黑夜,一诚想自己应该是在海中,浩渺的波涛使他的心也随着沉浮,就像困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之海的一只蜉蝣。
他曾是多么渴望离开家乡,远离永远沉浸在安乐中,以至于无趣的安乐岛,童年时乐此不彼的事物,越长大越觉得枯燥,海风咸湿的气味,每天重复的出海打渔的劳作,像是甩不开的牛皮糖,束缚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渐渐虚弱了,没有食物,封闭的环境,都在压迫着他虚弱的神经,他忽然强烈地想念家乡,那个名叫海神岛的小岛,安乐村的小渔村,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还有赖以生存的那艘小渔船。面对自己的不告而别,父亲肯定很伤心,没有我的日子,谁来喂鸡,谁来给父亲做饭,谁来修补破鱼网呀。
神秘的力量呀,你给我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现在我即将死去,请让我临死前看一眼家乡吧。一诚日夜祈祷。
混沌中,他想起村里世代相传的一个传说: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岛名曰海神,日月所出。有神,名曰鲸目,蛇发鱼须;有贱民,渔猎为生,岁以童男献神,保来年风调雨顺。神有一目,沟通天地,得之可察古今之变。
一诚不敢再想下去了,此时他才觉出人类的渺小来,他可能是神肚子里待食用的晚餐,死亡一直在身后虎视眈眈。他发起狠来,拼命敲打着,踢着,想逃离这个地方,一阵震人心魄的咆哮从黑暗中传来,一诚顾不上自己砰砰的心跳,大叫道:“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谁敢去揣测神的意见呢,一诚筋疲力竭,过了一会儿,天地又恢复了一片静谧,他闭上眼,沉默像是石头一样堵在他的胸上,死神在背后举起了镰刀,他平静地接受了。
四
十一月,寒风跨越了整片大陆,来到这座小岛。一只十几米长的抹香鲸在海滩上搁浅,安乐村的渔人们都去抢夺鱼块。鲸是不可求的天赐之物,皮脂可以用来燃灯,鲸肉可以食用,鲸骨可以做不少需要的器具,而这只鲸,肚子里还有一块石头大的龙涎香。人们把它卖了,拿来修缮破败的海神庙,以感激神慷慨的赐予。
海神庙里供着一只人般高的三叉戟,它存在的历史,和来渔村的第一代先祖的历史一样长。长年的风化使得三叉戟锈迹斑斑,村长下令给它涂上一层金漆。
夕阳西下,迟来的梁老汉面对着只剩白骨的抹香鲸,几只乌鸦在啄食剩余的腐肉,鲸的枯眼望着他,无神又空洞,“爹……”一声虚弱微不可闻的呼唤,梁老汉屏住了呼吸,这声音却消失不见了。
“阿诚,你在哪,我听见你了,快出来吧。”他哑着嗓子叫。
突然起了一阵风,海浪翻滚着,无情地打破了静谧。
梁老汉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跑到海神庙,拿走了已是金灿灿的三叉戟。“海神,你吃了我的孩儿,我要你付出代价。”他拿戟戳鲸的眼睛,一下又一下,鲸眼像是玻璃一样碎成一块块,里面流出血来,血蜿蜒流过梁老汉的脚,直向海水去了。乌鸦被惊起,地面上是盘旋着的影子。
鲸眼里,躺着一副少年的骨架。夕阳燃烧起来,海面上一片细碎的金色。北风刮过,带走了一片白尘,海滩上干干净净,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梁老汉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面,年老的他在抱着死去的自己哭泣,海神站在旁边,一脸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