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情书

当不可一世的骄傲日渐褪色之时，我知道，是你老了。 你从不肯求人，这一点我们很像。你从不肯依靠别人，这一点我们依然很像。 从在外打拼到赋闲在家，转眼已经一年。说是赋闲，可从没有一日闲过，甚至比在外工作还要累得多。但我知道，这就是你。 我永远记得那一个夜晚。月光与繁星交织，清风与蚊虫并生。唯有院子里那盏暗淡昏黄的灯，在黑暗中微弱着，仿若初生鸟儿一般楚楚可怜。在自然神秘的呼吸中，你还在整顿着刚从田间采回来的空心菜，带着老花眼睛，弯着腰。那些杂乱冗长经过你的双手，瞬间从吊儿郎当的街头小子变成了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的沙场之兵，出现在明天的市场上，便是卖相最好的蔬菜。 时间就在一根根空心菜里面流逝。但空心菜是没有心的。 我从二楼往下看，你的身体那样瘦弱，而地上的影子却被无限放大。蚊虫嗡嗡，横空盘旋，这黑暗中的叨扰让人着实恼怒。但你并不以为苦，只是轻轻挥手，将它们从身旁赶走。 你从不让我帮忙。我知道，在我进入梦乡时，你还将继续劳作。当初多么骄傲的人啊，而今现在，如此可怜。 你很有情调，尽管日子过得清贫。你会在院子旁边开辟一个小院子，里面种些花花草草。也会将家里的沙发重新修整，再摆上几张素雅的茶几。还会动手做柜子、凳子等等。有时候我想，要是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大概还会自己动手盖房子吧。 可你越是想过得有情调，日子仿佛就越是清贫。真正的归隐，除了向往与勇气之外，物质的支撑也是必不可少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背后，还夹杂着田间归来忧明日的惶惑。所以你种菜，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换一盏酒钱。所以你辗转柳州、南宁、北海，也只为了养活自己，不拖累我。 你要去郑州，我给你买了车票，你却说要将车费还我。这一年来，我给你补贴一些，你总说要还给我，可是你需要还什么呢？你对我的接受，便是我给我最大的安慰。 来成都那天，天气很热。明明是晚上的票，你却上午就出发了。你总是不听我的，宁愿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也不愿意错过既定的列车。 因为怕麻烦我，耽误我时间，也不要我接你。可当我坚持要去的那刻，你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表示了妥协。你心里大抵还是渴望见我一面的吧！ 午间，闷热。像是有人对着脸庞呵气，让人躁动不安。我到的时候，你正坐在所谓的长城宾馆对面，身旁是一只笨重的棕色大箱。和你一起坐在在那宽阔台阶上的，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们。我无法想象，这样炎热的天气，你竟可以在这里坐几个小时，并且没有任何娱乐。你似乎早就忘了之前答应我的要找个地方喝茶，找个地方玩耍。 我对你尽是埋怨。埋怨你不早点联系我，埋怨你不知道好好对待自己。埋怨，而又心疼。我把你带到肯德基店，坐下来。这是我们父女第一次在外面，单独，相对而坐。 我去买了果汁。我想，你一定很渴。可你却急于跟我说话，说你的“不凡”经历。原来在我之前，你才“帮助”了一个中年男子。巧的是，他是我们的老乡，还在郑州生活过，像是一种缘分，不期而遇。可当说道他因为将包落到朋友那里而滞留于此需要帮助时，我暗忖，他大概是个骗子。但你却饶有兴致，甚至十分激动，说虽然自己也有过怀疑，但还是愿意去赌上这一把。你相信他，因为他不仅能详细地说出两座城市的诸多地名，并且还诚恳万分地说要给你介绍工作，还写下了详细的地址及电话。 于是你给了他回家的车费。一百块钱，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于你目前的处境而言，却是需要小小考虑一下的。但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豪爽洒脱。 那个男子说五点左右会给你打电话，你满心期待，甚至有些坐立不安。其实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毕竟在火车站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在发生。我不予评价，只是把果汁再次放在你面前，想让你解解渴。你却说，太冰了，等一会儿再喝。 我的心突然就为之一振。是啊，我从来就知道你不吃冰。即便是酷暑盛夏，你也绝不吃冰糕。我从小就知道的啊，怎么在这样的一刻，就突然忘记了呢？愧疚、自责与心疼一拥而至，萦绕心头。 你终于按捺不住，说要出去等那个电话。我点点头，我知道你已经焦急难耐。你走后，我轻轻捧起那杯冰冻果汁，晃动，里面的冰块就像一颗颗透明的小石头，发出悦耳清脆的响声。我双手紧紧地捧着，努力用我的温度去温热，不让那些小冰块再肆意逍遥。 二十多分钟后，你回来了，说要进站。可是距离既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不肯，你一定要坚持。我知道，你是不想再让我等下去。 我送你进站。看着你拖着那只棕色大箱，缓缓向人群最深处走去。突然就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朱先生的父亲是黑色青布衫的笨重，而我的父亲却是白色衬衣的瘦弱。一是父亲送儿子，一是女儿送父亲。他们的背影不同，但唯一的相同是，都给予了子女深切的自责与遗憾。 我知道你没有等到那个电话。我不问，是不想伤害。因为同样的事情，也曾在我身上发生。我不愧是你的女儿，连傻，都傻得如此雷同。 你走了，但你还得在候车室等两个小时。同样是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陪你等呢？ 我看着你通过重重关卡，渐渐消失，终于不见。然后，转身，离开。 人是这么奇怪，我明明更爱妈妈，可在我的文字当中更多出现的，却是你。我从不说我爱你，但我大概是爱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