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戏(二)村里的勺子
勺子,在西北方言里和傻子同音,基本上就是傻子的意思。
村里共有六个勺子,新民、保全、建廉、海明叔、小黑孩,还有我的父亲。新民、保全、海明叔和我的父亲,他们四个准确的说是后天精神病患者,建廉和小黑孩则天生心智不全。
新民是个狂躁型精神分裂患者,如果第一次见他,和他说话、打招呼都没有问题,但是聊上五分钟就能听出他不对劲。村里有个磨豆腐的叫老道,新民喜欢吃老道磨的豆腐,每次都是赊账。老道磨好一盘豆腐从家里用三轮车带出来,一路吆喝:谁换豆腐――谁换豆腐!(村里现在还有以物易物的交易习惯,比如拿小麦、玉米可以换西瓜,拿黄豆可以换磨好的豆腐),吆喝声准会把新民招来,新民会若无其事的对老道说:切两块钱豆腐,多放点辣椒。老道问他:新民,欠的豆腐帐什么结?都小三百块了。新民笑嘻嘻的说:都乡里乡亲的,你看吃碗豆腐都不能赊账了,明天、明天让俺媳妇去给你结账。村里人都知道很多年前他媳妇和他离婚改嫁了,老道也不和他计较,切好一碗豆腐给他。新民吃完了bia唧bia唧嘴:豆腐太嫩了下回做老点。老道苦笑着走了。
有一次我在村口看见他,他双腿盘坐在路两边限宽的石墩子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众神归位,我来也,修仙成佛练成不死不灭之神,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我准备直接走过,没想到他用手一指我大声说:你站一侧等候,我有话要说。我只好站在一边,他双手做了一个从上往下压的动作,然后长出一口气。回头问我:你爸的病好了吗?我说一直就那样吧。他一本正经的说:你得给你爸好好看病,他可是人才,对了,去×××精神病医院,我就是在那看好的,又便宜又有疗效,你看我现在多正常。我说:好,我知道了。他又说一定要记得去,信我没错。
我小的时候新民就是这样,得病原因不详, 十几年来病情好好坏坏,新民只是情绪比较狂躁,对任何人都不会进行人身伤害。可能是没有经济来源的原因,新民经常卖家里的东西,大到电视洗衣机,小到铝锅铝盆,所以他家里几乎没什么东西。新民有一双儿女,女儿几年前就已经出嫁了,现在小孩估计都能打酱油。儿子24岁左右常年在外打工,还没结婚,在农村已经属于大龄未婚青年。 我有时候会觉得新民特别可爱,和谁都一本正经的打招呼聊天,也不在乎别人拿他开玩笑,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精神病,他用他自己的逻辑很认真的对待每个人,这样也挺好的。
保全则是典型的抑郁症精神病患者。以前听奶奶说过,保全的媳妇和别人私奔了,还带走了孩子,从那以后保全很少说话,最后干脆不说话了。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十几年不说话是一种怎说样的感受?我想像不出来。保全还有一个标志性的动作,走在路上会忽然往后退,走走退退,退退走走,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每次我和他迎面走过,都会看到他满脸愁容。
保全虽然不说话,但人很勤快。现在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他弟弟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服装加工的小作坊,保全每天干些杂活。弟弟对他的态度一般,不过保全的一日三餐也总算有稳定的保障。保全是个老实人,生活总是亏待考实人,让老实人变成不幸的人。保持沉默,或许是在对抗不幸。
建廉和小黑孩是很好的伙伴,也算是忘年交,必竟建廉三十多岁了,而小黑孩才十多岁。他们俩经常在垃圾堆里找东西旧灯泡、废电池、废塑料盒,都能让他们愉快的玩一整天,运气好的话还会找到坏掉的玩具汽车🚙。建廉是个快乐的半吊子,见谁都歪着头嘿嘿笑,嘴里呜呜啦啦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永远没有烦恼的样子。说来惭愧,建廉的父母是谁,现在和谁一块生活我都不知道。小黑孩现在和爷爷一块生活,小黑孩小的时候父母觉得他是个累赘,有一次赶集就把他丢到了集市上自生自灭,爷爷知道后撂下一句狠话:要是还有点人性,就把孙子找回来,我自己带自己养。小黑孩的父亲迫于压力,又把他从集市上带回来交给了小黑孩的爷爷,从此真的就再也没有管过。有时候我会想人是要多无情、多狠心才能把自己的骨肉说扔就扔呢,就像丢掉一包垃圾。
海明叔是我七爷爷的儿子。七爷本来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海伟在我七岁那年在河里洗澡淹死了。海明叔也曾经有个幸福的家庭,小婶又高又瘦性格温和,不爱说话一双儿女也十分乖巧,海明叔得病以后小婶带着女儿改嫁,把儿子留给七爷七奶照顾。七爷也是带着海明叔四处求医,这几年海明叔的病也渐渐好转,能正常的和人沟通,也能工作,只是每天都骑着他的三轮车,拉一堆锅碗瓢盆、米面、还有水,问他为啥拉这些东西,他说有人在饭里给他下毒,好几次他都躲过去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做饭的东西和吃的东西都要自己随身带着。后来我才知道海明叔的病是被迫害妄想症。
有时候我甚至会暗暗羡慕这些人,他们是别人眼中的异类,但是活得自得其乐,不争不抢、无欲无求而且身体都特别健康。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争名逐利,那些正常人认为重要的、在乎的,或许对他们来说才是不屑一顾的。
最后祝福村里的勺子:肚中常饱,心中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