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春回大地,我不能忍受没有你的生活

1.
我以前看过一种指导影视评论写法的文章,
告诫评论人要尽量客观地议论。
不过说穿了,客观只是接近于客观。事实上,电影评论也好,戏剧评论也好,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用我的经验(偏见)看完创作者以他/她的经验(偏见)表达的艺术,我试图找到共鸣,在经验(偏见)与经验(偏见)之间,发现现实的另一个剖面。
话剧《西贡》带着法国阿维尼翁剧王的头衔,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种好奇很危险,在我不算多的经验里,期待值过高总是会受到伤害。所以当买好票准备进剧场前,我也同时做好了在三小时的演出过程里睡个好觉的准备。
去剧场的当天,北京闷热得像西贡。很难说天气是不是令我提前代入了剧情。

2.
大幕拉开,舞台呈现配色非常殖民地风情的餐厅。我挺喜欢这个舞台的美术,薄荷色餐厅墙面,金属色的椅子。如果要诟病,就是舞台中央有一只突兀的冰柜。
西贡(Saigon)是统一前南越首都的名字。也是越南第一大城市,充满了浓郁的法国情怀,素有“东方小巴黎”之称。被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认为是人一生必须看一次的地方,也被很多媒体称为是亚洲的最后浪漫之地。
这是一座怀旧的城市。提起它脑海中闪现的是杜拉斯笔下《情人》中的西贡。那是弥漫街头晦暗的、暧昧的、忧伤的气息。
西贡是浪漫的,它的浪漫气息中带有些许法兰西的气质,而西贡又是缓慢的,相比于其它城市来讲,它多了一份婉转的温柔,注定会有故事发生。
西贡的唯一场景是一间越南餐厅。餐厅承载两个时空的故事,1996年法国巴黎,1956年的越南西贡。整个三小时的戏剧表演里,分为离别、背井离乡、缺席的人、返回故里4章,故事分别切换于1996年的巴黎,1956年的西贡,1956年的巴黎,1996年的西贡。

3.
第一幕是从法国巴黎1996年的故事讲起。
一个越南母亲Lin和越南裔的老人Hao在用餐,他们和餐厅女老板玛丽说笑。Lin的儿子安托万走进餐厅,Lin因为安托万的信用卡超支产生争执。忽然,Lin的头痛,她显现阿兹海默症的征兆,她看着儿子却吼出了当年对法国丈夫安德烈的一句话:“如果你不爱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
时空于是切换到了1956年的越南。这种结构手法更接近电影艺术的蒙太奇。人物回到了他们的年轻时代。越南19世纪中叶后逐渐沦为法国殖民地。
1945年
1945年八月革命以后,胡志明宣布成立越南民主共和国。
1953年
1953年底法越双方在奠边府要塞形成对决。
1954年
“1954年直到1956年,越南境内都在进行激烈的法越战争。
1956年
法国撤离越南,在开往马赛的航船上不仅有法国人,还有大量挤塞在轮船底层黑暗货舱中的越南逃亡者,轮船航行了一个月,抵达法国。
1975年
越南民主共和国(北越)统一全国,将西贡改名为“胡志明市”。
1954年
“1954年直到1956年,越南境内都在进行激烈的法越战争。
1996年
越南政府在美国禁运令解除之后,允许流亡者回国。
《西贡》的导演卡洛琳·吉拉·阮(Caroline Guiela Nguyen )就是这次从越南逃亡法国的移民后代,她的母亲是越南裔,父亲是阿尔及利亚裔。卡洛琳·吉拉·阮在访问里提到,「在巴黎上大学时,我们常去巴黎13区的越南餐馆吃牛肉河粉。这些餐馆的老板和工作人员就是《西贡》的亲历者」。我看见宣传语有提到,西贡的灵感来自杜拉斯的《情人》。从叙事来说,它和《情人》显然不是一个量级。

4.
第二幕的西贡1956年,是法国殖民者被迫撤出越南前夕。法国士兵安德烈是越南姑娘Lin工作的餐厅常客。舞台的灯光设计得非常妙。当白晃晃的光线从玻璃后照进餐厅时,我恍惚能进入西贡午后那炙热而晕眩的气氛。
安德烈在舞台展现出一个法国士兵的癫狂,背井离乡爱上异国女子。反正我类比起了安妮宝贝式的爱情故事。
当然不用担心看不懂《西贡》。因为西贡的故事发生在每一个江湖儿女的身上。越南女孩的梅,与越南男孩Hao爱得极为浓烈,但是Hao给法国人做事,因为害怕受到当局追究迫害,不得已离开了越南到了巴黎,这一走就是40年。梅的扮演者在舞台上长达20分钟的哭泣、诉说,诉说着对Hao的思念,她在无望中等待,看到妹妹结婚幸福的落差,最后她打扫了自己的房间,从此消失无踪。在留给家人的信里,她写了这么一句话:春回大地,我不能忍受没有你的生活。
而Hao在40年之后回到了西贡,西贡早已变样,他在越南年轻人眼里,就是一个越南话说得十分蹩脚的老越侨。我不喜欢的是1996年发生在胡志明市(新西贡)的部分,阔别故乡西贡的老人Hao回到曾经与初恋Mei相爱分离的餐厅。Hao看见一个跟初恋很像的越南少女,越南少女戏弄调侃Hao,用蹩脚英语与他交流。大概为了表达Hao对过去恋人的眷恋和内疚,Hao提出想资助这个少女。他拿出一叠钱,被越南少女扔在了地上。我能理解老先生看见初恋,与年轻女孩重叠的情愫。我能理解导演所说,她想要表现的伤痛与记忆。但这场戏的处理,有些过分煽情和俗套了。
我认可的部分是关于演员表演,关于灯光舞台美术,关于那些每一幕间中由法国越南演员唱的法国香颂和越南老歌。法国及越南演员的信念感有帮助这出话剧加分很多。因为坐在第一排,我能看见他们细微的动作。
一名法国女演员,扮演Hao在巴黎的房东及伴侣,她患上失明后状态的表演,作为背景一直坐在舞台部的桌子前。她看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长达十几分钟,几乎纹丝未动。越南餐厅老板玛丽是个胖胖的越南女人,不通法语,从越南乘船到法国,只为有一天再见到她多年前被征兵计划输送到法国的儿子。当侄女准备开口为她转达儿子逝世的消息时,她推手躲开,似乎没有亲耳听见,就没有发生一样。

5.
最后一幕,玛丽和常客在餐厅,为她儿子的生日开派对。她的儿子已经去世。可她不愿意相信,依然每年为她不存在的儿子举办宴会。
话剧以这句越南女孩的旁白结束:“越南的故事就是这样讲述,总是带着眼泪。”每个人的生活在步履不停,但人们依然依赖记忆,去抵达未来。人们可以谈论天气,鼠尾草。唯独不谈论死去的丈夫,儿子的父亲。他们可以喝着香槟唱着歌,没人想提起战争,失踪的人。因为所有人只能这样才能活下去。
就像这出话剧一样,在精致的轻松的语境下讲述战争与亡者。
我们改变自己,适应世界。
我们除了失忆,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