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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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纽约。
我爱曼哈顿工整通透、南北纵横的格局,我爱纽约如棋盘般齐备的地铁网络,我爱中央花园和高线闹中取静的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我爱他收罗丰富馆藏深厚的博物、美术储备——这足以成为每一个文化人心驰神往的所在,我爱百老汇大街,我爱哈德逊河,我爱这里可爱的人和事。
我恨纽约。
我恨曼哈顿逼仄拥挤、脏乱污浊的马路;我恨纽约地铁空气憋闷而老旧的站台、以及不知道会从哪里冲出来的,把你推下月台的疯子;我恨纽约夏天焦灼的日光,我恨纽约冬天没顶的堆雪;我恨纽约高昂的物价和没有窗户缺乏采光的公寓楼;我恨纽约步履不停熙来攘往的飞快的节奏;我恨纽约人身上冰冷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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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
坐在一家据说满带着日式冷淡风格的店里,近距离地欣赏店员在快要打烊前的余兴节目:那是一口斗大的石臼,挽起袖子扎好头绳穿着传统服饰的店员,正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年糕;随着木槌的起落,周围其余的店员一边喊着劳动号子,打过一个周期之后,店员还会邀请食客来尝试打年糕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在一旁的号子了。
很有趣,我甚至鼓掌叫好要求翻场了——而这让做东的婧姐十分尴尬,用她的话说,“这完全把纽约的脸丢完了”。
纽约的气质是端着的,是在火车站回答问路时一个干脆的“come”,是在机场检票口撞见路被堵住时对前面人的一句命令式的“guy, say excuse me”:纽约人民有着皇城根旁长大的体面劲儿和仪式感,无怪乎有很多人会惊叹,原来纽约不是美国的首都。
纽约不是首都,正如同加州的首府是小小的萨克拉门托——我想这从一定程度上也体现着合众国稀释权力的一种态度,我去过华盛顿,那是一个设施完备、文化气息丰足的小城市。
这份设施完备与文化气息丰足在纽约面前也不得不打一个折扣,且不论体气雄浑的大都会博物馆和独步现代艺术的MOMA,光是古根海姆美术馆本身,就足以成为艺术馆史上不可绕开的一个作品。
作为人类建筑史上第一座环形设计的美术馆,古根海姆在布展上打破了博物馆一向以来四平八稳的格局和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构造,随着螺旋上升的斜坡层层登高,在浏览眼前的作品的同时,游客走过的楼层亦在眼前脚下遥遥相对:整个美术馆本身都仿佛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装置艺术——老杨补充道,可是这样的设计也让大型装置作品的布展成为了问题,而由于其较为匾窄的过道,美术品和游客的观赏距离也较之传统博物馆更为局促,更遑论在一个有限的空间中如何处理光线对展品的影响了。
此言得之。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当日的主题是雕塑家贾科梅蒂——一个善于塑造消瘦匾窄,以至于脱形的人形铜像的艺术家。在古根海姆局促的环境中,一尊尊如泥里拔钉的铜像被赋予了一层行色匆匆的被挤压感和焦虑感——按照贾科梅蒂连雕像基座都会亲自塑造的脾气来看,这里的世界于他的确显得太狭窄了。
与贾科梅蒂同期展出的是来自国内的装置艺术《单手拍掌》,展出有京东快递的全套装备和一台满载的快递三蹦子。伴随着循环播放的京东购物节宣传广告和墙上张贴的标语,人于商品经济社会仿若沧海一芥的立意隐约可见:到底是快递员在送出货物,还是商品驾驶着快递员通往客户——没人知道,而头顶上大写的人机合作,则戏谑地暗示着自动化对物流行业潜在的威胁——老杨对此不算太满意,因为这里面可以体味的东西太多,就跟无法体味一样了,而解释与传达亦是一个艺术家和作品不可省略的重要部分;对我一个外行来说则是,“哇豆瓣上盛传的热展我居然亲眼得见了好开心”。
这种亲眼得见的快感在MOMA升华到了高潮。
MOMA的镇馆之物毫无疑问是梵高的星夜,在蜷曲叵测的流云里,几颗朗星被一轮弯月衬得暗淡失色,哥特式的尖塔撕裂开整个画布,光与暗,动与静,在梵高肆无忌惮的运色之下透出妖夜的荒踪。有试验表示,在观看一类旋转的螺纹动图之后再看这幅星夜,便能从静止的画面中体味出波澜漫卷的动态来——只是我在彼时彼刻震撼于次元壁破碎般的不真实感,实在是无有余力再做计较了。
梵高与毕加索的作品已让人跌宕如斯,更让我感到忐忑的是(居然发现的)蒙德里安的《百老汇的爵士乐》。中学时候看《美术》,其中讲到荷兰风格派运动一章记忆尤为深刻,缘其简洁而丰富,对于现代设计影响广远:这当然也是我最有把握辨识的一类艺术风格了。其中我以为最著名的便是一幅《百老汇的爵士乐》,以其跳脱俏皮的色块与点格,兴之所至地勾勒出一片街道的模样;而这种俏皮与跳脱的精神,与标题的爵士乐合谋似地完成了整个作品的创作过程。久闻其名,一向未会,此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得知他的本名叫做“Broadway boogie woogie”,一时间,豁然开朗、萍水相逢、恍若昨日……都涌上来了。
大都会博物馆则在其博大上令人不得不感慨了纽约着实是文艺的福地,只是时间上的紧凑让此行只能草草在亚洲展区和19世纪欧洲展区稍作盘桓——我想这是会给我的再次来这个城市一趟埋下伏笔的。在大都会琳琅满目的作品中,亦有大量颇可把玩与琢磨的细节可堪回味:去山西一万公里外的云冈石窟文物给人震撼之余,亦诉说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式的流离失所;缕缕行行的青铜器们则让我不由自主地为湖北省博物馆更为丰沛的青铜器馆藏微微自矜;天井中辟出一个庭院,端的是苏州园林模样;而《黄河万里图》在构图、立意与用色上,都无时无刻不在向更为磅礴的《千里江山图》做着谦卑的致敬: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的,可是脱离了原有文化土壤的承载,总不免显得孤掌难鸣。
一条微茫的家族树线路贯串了纽约的好大一部分展品,从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到莫奈恍兮惚兮的用色,到梵高妖冶躁动的波澜;再到今人Mary Corse 运用不同反光材料构建出渺茫色差的 A Survey in Light——这些细碎的线头若隐若现地指向一个起点,南宋北派山水画家马远:人类对艺术的理解随着时代层层演变,与社会风气冲突媾和,这一声穿越千年的呼应却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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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一个集合体,破败的道路与发达的基建,脏乱的街景与堂皇的内饰,冷漠与热烈,挑剔与包容,传统与现代,人文与资本,一同完成了一个一千平方公里的巨大装置作品。
他的节奏快到你不由自主地会跟着人群移动,却在曼哈顿腹地开辟出一片温柔搏动的的绿地。中央公园方方正正地搁浅在最寸土寸金的第五大道上,草坪上四散着晒日光浴的人们,仿佛想用肉身把时光锚定在此时此刻——婧姐说,这里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来往穿梭的道路人潮如血管般流经这副自然脏器,让生活的压力缓慢舒张。
而在曼哈顿的南部,一条废弃的铁轨被改建成踏青的小径,绿草杂花铺满左右。游人盘坐在透明玻璃围栏上呆呆地观看着公路在脚下奔腾,铁路周围的破败建筑内,又不知有几人正在毫无采光、开窗即是对面建筑的窘境里乏尊严地活着。老杨说,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在纽约待下去了,这里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穷人的地狱。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纽约吧;如果你恨一个人,也送他去纽约吧。这座城市与这座城市的人太过复杂,宛如一部令人更加目不暇接且晦涩难懂的浸入式戏剧。
想起那个和小喻去观看自麦克白改编的《Sleep no more》的夜晚,观众们以面具遮颜,在一个五层楼的旅馆内随同演员穿梭上下,没有台词,亦没有人物介绍,在一片混乱与迷醉中,我亦步亦趋地试图拆分理解整栋楼里发生的故事,究竟无解。在故事线数度断掉与重连之后,一股沛然莫能与之的焦虑感让人停步不前——当是时也,小喻被女演员拖进了反锁的房间;好久之后,他忽然从我身背后出现:一切宛如《恐怖游轮》里的轮回与宿命,在纽约,在这座纽约的旅馆里,呈现到淋漓尽致。
携行者,龚君婧琪,杨君伊琳,喻君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