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种族、阶级与鸡鸡中心主义的大乱斗（一）
在十九世纪初的苏格兰，如果一名家庭背景显赫的少女指控她寄宿学校的两名女教师之间发生了“不正当、下流的关系”，而且还是在与她共用的床上发生的，会有人相信她吗？
如果这名少女不是这个家族的合法后代，而是这家的殖民者公子和一名“低等民族”女性的私生女，还会有人相信她吗？
1811年，在爱丁堡合伙开办一所女子学校的两名女教师Marianne Woods与Jane Pirie一纸诉状将Helen Cumming Gordon准男爵夫人告上法庭，控告其诽谤，并向其索赔一万英镑，作为她的诽谤导致她们的学校关门、两人身败名裂的补偿。
两名原告各自出生于一个贫困的中产阶级家庭。Miss Pirie的父亲是名宗教作家，母亲是一名长老会牧师之女，大约是受他们影响，Miss Pirie是名虔诚的苏格兰教会（即苏格兰长老会）信徒。Miss Woods的父亲是名来自英格兰的职员，但出于不得而知的原因，她从15岁开始和伯／叔父William Woods及他的妻子Ann Quelch Woods共同生活。William Woods的职业生涯主要在爱丁堡皇家剧院的舞台上度过，1802年退休后以教授演讲术(elocution)为生，Marianne也帮着他教学，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Mrs. Woods也做过一段时间演员，还曾和18世纪下半叶至19世纪初的超级巨星Sarah Siddons同台演出。也许是短暂的舞台生涯让她意犹未尽，这位善于给自己加戏的老太太后来将成为两位原告的噩梦。
Marianne Woods和Jane Pirie于1802年在美术课上结识，时年前者19岁，除了帮伯／叔父教学的经验外，还做过几个月家庭教师；后者18岁，已经做了一年的家庭教师。两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像她们在教育领域里的前辈Mary Wollstonecraft和Fanny Blood一样，成为了romantic friends.
Romantic friendship这一概念对于十八到十九世纪初的英国人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institution, 但绝大多数现代人大约闻所未闻。直到近百来年，婚姻与“浪漫”基本无关，而友情与爱情则没有今天这般泾渭分明，亲密关系也不一定包含性，所以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的关系在不同时代的古希腊人眼里也不尽相同，所以《圣经》里大卫可以在哀悼约拿单时说：“你向我发的爱情奇妙非常，过于妇女的爱情”（撒母耳记下1:26）。然而在近现代，“友谊”一词大幅贬值，而婚姻却披上了“神圣”的外衣，同时，“性”与“爱”也被捆绑到了一起。
友谊这种人类最崇高的情感曾经是男性垄断的领域。从柏拉图到西塞罗再到蒙田，一大批思想家为男性之间的同性情谊提供了理论基础。文艺复兴时期，对于想要重拾希腊罗马传统的基督教男士，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为他们提供了出路。蒙田们和拉波哀西们一桌吃、一床睡、共用一个银行账户，灵魂也合二为一；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婚姻也不能让他们分开。而至于女性，既然她们被认为没有理性又缺乏热情（¯\_(ツ)_/¯），不道德且没意志，总之从头到脚一无是处，况且公共领域只对男性开放，男女几乎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那么正常的男人当然不屑于与这些亚里士多德眼里“有缺陷的男人”为伍，更不会关心女性间是否会像男性之间那样产生纯洁高尚的友谊（事实上，文艺复兴期间还出现了不少号召男人不要娶妻的论著）。
显而易见，女性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修道院已经并将继续见证女性间的密切关系，而随着希腊罗马文学被翻译成各种现代欧洲语言，越来越多受过教育的世俗女性们为自己打开了友谊之门。没有婆媳关系做纽带，也可以产生拿俄米与路得。
就英国而言，在17世纪中期，有着“the matchless Orinda”之称的诗人Katherine Philips (1632-1664)的“友谊诗歌”不仅奠定了她在文坛的地位，也在英国文学史上打上了女性间友谊的烙印。Philips将John Donne的语言用在她给女性挚友所写的诗歌中，尤其是写给被Philips称作“dear object of my love’s excess”的Anne Owen (“Lucasia”)的诗里。把女诗人比作萨福来称赞她们是西方惯例，不过鉴于她老人家在某些方面的名声，Philips的同时代人不忘附上disclaimer, 比如Abraham Cowley:
They talk of Sappho, but, alas! the shame I' th' manners soil the lustre of her fame. Orinda's inward Vertue is so bright, That, like a Lantern's fair enclosed light, It through the Paper shines where she doth write.
这大概可算是17世纪“no homo”了。不过像下面这样的诗句真的完完全全是“柏拉图式”的吗？恐怕只有Philips和她的女友们自己清楚了。无论如何，即便她们没有做到灵与肉的分离，也不可能直言不讳，除非她们像Aphra Behn一样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Lovely apostate! what was my offence? Or am I punish'd for obedience? Must thy strange rigours find as strange a time? The act and season are an equall crime Of what thy most ingenious scorns could doe, Must I be subject and Spectatour too? Or were the sufferings and sins too few To be sustain'd by me, perform'd by you? Unless (with Nero) your uncurb'd desire Be to survey the Rome you set on fire While wounded for and by your power, I At once your martyr and your prospect dy…
（当然，我有必要再次声明，关于我学生放火的传说，纯属别有用心之人的捏造！）
而进入18世纪中后期，随着“sensibility”等品质受到推崇，romantic friendship在文学与现实生活中均进一步流行开来。这段时间诞生了Samuel Richardson的Clarissa, 卢梭的《新爱洛伊斯》，以及Sarah Scott的A Description of Millenium Hall这部与作者自己经历密不可分的堪称“romantic friendship指南”的小说。而且因为“体面”女性被认为没有性欲（尽管在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男作家的眼里女人的最大爱好是给她们的丈夫戴绿帽），所以romantic friends之间的亲昵语言和举动，包括拥抱、亲吻、乃至同床共枕，本身并不足奇。
1809年，英国作家、古典学家Elizabeth Carter (1717-1806)去世后不久，她的外甥将她与另一位Bluestocking, Catherine Talbot (1721-1770)之间的书信结集出版（虽然她本人似乎并不喜欢私人通信被发表，但她的外甥难以抵挡市场需求）。假如她们晚生一个世纪，很难想象这些深情的信件仍能逃脱编辑的审查（艾米莉·狄金森被她侄女删减的书信便是一例）。1741年初，这俩一见面便神魂颠倒的Carter在给介绍两人认识的Mr. Wright的信中这样写道：“Miss Talbot is absolutely my passion; I think of her all day, dream of her all night, and one way or other introduce her into every subject I talk of.” 才见面没两天，这位通常很理智的博学之士就哀叹： “I cannot long support this playing Pyramus and Thisbe.”
过了大半年，Carter终于鼓起勇气直接给心上人写信，说自己“花了至少半个小时才写了个开头”，“差点连字母都忘了”。在随后的一封信里，她又写道：
People here are not in the least danger of losing their wits about you, but proceed as quietly and as regularly in their affairs as if there was no such person in being. Nobody has been observed to lose their way, run against a door, or sit silent and staring in a room full of company in thinking upon you, except my solitary self, who (as you may perceive in the description) have the advantage of looking half mad when I do not see you, and (as you know by many ocular proofs) extremely silly when I do.
两人相识一周年这天，Carter在给Talbot的信中借用彼特拉克写他初识劳拉时的诗纪念她们的初次会面：
Benedetto sia il giorno, e’l mese, e l’anno, E la stagione, e’l tempo, e’l hora, e’l punto. And St. James’s church, and Mr. Wright, and the particles yes and no, and every other circumstance, and every other person that contributed to make me happy in the sight and conversation of Miss Talbot.
她的Miss Talbot后来送了她一缕头发，还在其去欧洲大陆旅行、饱览各国美女时略带娇嗔地调侃她道：“No, you are only fallen in love with another woman, and the first is forgot. A pretty gentleman you will come home indeed, fi volage!”
而就在Miss Woods和Miss Pirie出生前几年，一对爱尔兰大户人家的小姐，Lady Eleanor Butler (1739-1829)与Sarah Ponsonby (1755-1831), 为了能和对方长厢厮守而结伴私奔，渡过圣乔治海峡，最终在威尔士小镇Llangollen落脚，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直到其中一方去世。她们互相称呼对方为“my Beloved”或“my Better Half”，在给他人的信中共同落款，在她们的书本与各种用具上印上两人姓名的首字母，还给她们的宠物狗起名“萨福”。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这并不妨碍“Ladies of Llangollen”远离尘嚣而富有品味的生活使她们成为浪漫主义偶像（尽管这导致访客们纷至沓来）。她们被称为“Ornaments of their sex”，受到同时代文坛巨匠、各界名流以及王公贵族的追捧。威灵顿公爵、Hermann von Pückler-Muskau侯爵、埃德蒙·伯克、沃尔特·司各特、华兹华斯、Anna Seward等都是她们的友人。华兹华斯在她们的花园里写下了“To the Lady E. B. and the Hon. Miss P.”，Anna Seward则通过“Llangollen Vale”与其他几首诗使她们青史留名。
至于Anna Seward本人，她的缪斯也是一位romantic friend, Honora Sneyd. 1810年，Miss Pirie送给Miss Woods一本书，正是新出版的Seward诗集。而10月12日后者生日这天，Miss Pirie送给她一本《圣经》作生日礼物，并附上一小段话：“Accept, my beloved, of that book, which can give consolation in every situation; and, dearest earthly friend, never open it without thinking of her, who would forego all friendship but her God’s, to possess yours.”
Miss Woods与Miss Pirie在做了几年家庭教师后，为了不用再给别人打工，她们于1809年在爱丁堡新城附近的Drumsheugh共同开办了一所学校，招收来自上流社会的女学生。Mrs. Woods作为两名老师的帮手也搬进学校。那年的圣诞节前，她们迎来了Jane Cumming这名将会决定学校兴亡的学生。
1792年，Dame Cumming Gordon 18岁的长子George Cumming作为东印度公司的一员前往印度。几年后，在1795年底或1796年初，他与一名15岁的当地少女的孩子出生，取名为Jane，应孩子外祖父的要求随她的父亲姓了Cumming. 与此同时，George的父亲Alexander Penrose Cumming中校（后来他加封准男爵）从一名没有后代的亲戚Sir William Gordon那里继承了位于苏格兰东北Gordonstoun的大庄园，并将Gordon加在了自己的姓氏之后。又过了没几年，George病死在印度，Jane起初被送去加尔各答的一所基督教寄宿学校，在校受到同学欺负后，随即又转去了一所既收欧洲学生也招当地人的学校。
也许是丧子之痛与丈夫病重让Dame Cumming Gordon大发慈悲，她做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决定：1803年，Jane作为她长子唯一的亲骨肉漂洋过海被接来Gordonstoun与她同住（这里老天又和人类开了一个玩笑，在Dame Cumming Gordon把Miss Woods和Miss Pirie的学校搞关门以后一个多世纪，这所大庄园成了英国知名贵族学校，包括菲利普亲王与王储查尔斯在内的许多英国王室成员都曾在这里就学）。不过显然这位苏格兰贵妇起先并不想让她的非婚生有色人种孙女像她的合法白人后代一样进入上流社会——Jane一开始被送去附近一所专收手工业者的女儿们的寄宿学校，以便她日后能够自食其力。1806年，Sir Alexander病逝之后，为了住得靠近她最喜欢的女儿Lady Helen Dunbar, Dame Cumming Gordon搬去了爱丁堡，把Jane留在学校。然而当Jane在位于Elgin的学校度过了将近五年时光后，Dame Cumming Gordon忽然改变了主意，准备让孙女接受符合她阶级出身的教育。想必她是从Lady Dunbar那里打听到了Miss Woods与Miss Pirie的学校，因为在她女儿家做家庭教师的正是Jane Pirie的姐姐Margaret. 也许两名老师并不十分乐意招收一名有色人种学生，但考虑到Dame Cumming Gordon的地位与影响力，她们收下了Jane. 准男爵夫人也没有让她们失望，不久，在她的推荐下，学校新添了不少学生。
学校的十几名学生中，有九人住校。她们分成两拨，睡在两间类似宿舍的卧室，两人一床（这在19世纪初司空见惯）。为了便于在晚间管理学生，两位老师也和学生们一同起居，Miss Pirie与Jane Cumming共用一张床，Miss Woods则和另一名学生Janet Munro睡在一起。学校还有两间小卧室，一间给Mrs. Woods, 另一间则用来做更衣室。
1810年11月10日，一个星期六，Jane Cumming回到她的祖母家中度周末，并于周一返校。星期三这天，Dame Cumming Gordon突然派仆人来到学校，接走了Jane和她的两个表妹。随后，各位学生的家长或他们的仆人们陆陆续续把孩子全都接走，至星期五下午，学校里一个学生也不剩了。
没有人向Miss Wood与Miss Pirie透露他们为什么接走了孩子，只有Lady Mary Cunynghame向她们出示了一张Dame Cumming Gordon的字条。准男爵夫人没有明说她带走孙女们的原因，只说“for very serious reasons”，并且因为她向许多家长推荐了这所学校，此时为了尽到她的义务，她提醒他们尽快将孩子接走。两位老师登门造访，试图向Dame Cumming Gordon讨个说法，然而与她住在一起的女儿Mary Cumming拒绝了她们的请求，她们的书面请求也遭到回绝。
走投无路的Miss Woods和Miss Pirie决定起诉Dame Cumming Gordon诽谤。她们找到了爱丁堡最成功的律师John Clerk，尽管她们付不起律师费。Clerk是名坚定的辉格党人，他同意等到胜诉之后再向她们收取费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