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故事
前几天回乡下老屋,蚊子太多,翻箱倒柜找万金油擦蚊子包,却找到几个小笔记本。是外公的日记。
我翻到第一页,是1999年大年初一写的:
今天是新年初一,送走了旧岁,迎来了新年,在过去的一年里,进行了个人的思想小结,既有教训,也有经验;既有欢乐,也有悲哀。对我个人来说,1998年是很不平凡的一年,遭受的挫折和打击,是终身难忘的一年,尤其是长子世伦的不幸早逝(十月十六去逝,十九上山,终年41岁),对我真如晴天霹雷,是我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大打击和最大的悲哀。随着国家的政策好转,而他的生活才开始起了一点好的变化,而他又不幸与世长辞,怎叫不痛心和难过。从我个人来说,在过去的一年里,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一是身体状况不行,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多年没有进过医院的大门,去年光医药费一项就去伍佰多元,至今尚未全癒。
通过以上的回顾,教训是惨痛的,还囗在新的一年里,在回顾过去一年的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决不气妥(注:应为馁)和悲观,决心趁有生之年,为党为人民,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作出应有贡献和回报。一是在个人家庭方面做到多敬互爱,平等待人,和睦相处,各自做好所在单位的本职工作。力争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大的成绩和进步。二是在个人工作方面,争取在领导的大力支持(下)把退休联络专干工作争上一个新台阶。



这篇日记很外公了。
外公家就是我上面说的“老屋”。严格说起来,外公家的老屋当然不是“我家”的。但外公去世之后,大家都进了城,我爸便拉着我妈搬了过来,方便他钓鱼,我妈也重新种起她小时候种过的菜园子。我妈几次三番要回城里住,我爸却因为城里不方便钓鱼所以不肯走。因为冷清,也因为潮湿,筷子一个星期不收拾不晒就发霉了,院子里的草几天不拔就长到脚踝高。
小时候老屋可不是这样的。我很喜欢过来玩,可以满山遍野疯跑,下河摸螃蟹,上山摘芦苇让外婆编小动物。因此小学写作文也不缺素材。但我从来都写是“外婆家”,不是“外公家”。那时我并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现在想来应该是外公太过严肃导致和他不亲近。比如一群小孩正在一起玩闹,外公突然说“xxx,过来一下”,意思是“我们来谈谈你最近学习和思想情况”,最怕空气突然安静,被点名的人瑟瑟发抖,没被点到的暗自侥幸。初二有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从前三掉到十几,我记得他给我上了很久的“政治课”,其中有一句,“思想莫跑毛”。若干年后我唯独记得这次谈话,因为当时对于“跑毛”很费解,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思想抛锚”。那学期期末考试我考得比期中还差,过年要去外婆家拜年,我头天就开始绞尽脑汁找理由不去,外公叫我“莫跑毛”我越更“跑毛”,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见他。最后泼皮耍赖终于争取到独自在家吃八宝粥罐头。
说话像开会、喜欢给人上政治课的外公,退休之前是我们镇小学的校长,那时其实我们镇还没有建置为镇,是一个边远小县的边远辖区。90年代人口才四万多,小学一个年级也才两个班。外公喜欢舞文弄墨,我小时候常常看他写毛笔字,他还给别人写过对联。不过他其实也不是旧学深厚的传统文人。我在他日记里也看到一首诗:“天气爽朗中秋明,四人结伴海上行。多年未见此情景,心旷神怡度此生。”非常老干体了,也不讲究什么平仄。他订《半月谈》,读《参考消息》,每天晚上7点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日记里也真诚地想要“为党为人民做贡献”。所以我从小以为他是老党员,看到日记之后问了外婆才知道,直到1991年,他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组织上才终于同意他入了党。
因为他“成分”不好。
每年腊月最后几天,我们都要去给祖先上坟,叫做“挂清”。我们最先去给“太太”也就是外公的母亲挂清。“太太”不是外公父亲的正室,据说是小妾。奇怪的是,只看见“太太”的坟,并没有外公父亲也就是曾外祖父的坟。
1932年,外公出生在一个深山小村,有多深呢?从县城到乡场上是23公里;从乡场上到村里是6公里。1950年,18岁的外公不知道,这一年将会如何摧枯拉朽地改变他一生。
那年土改开始,每个村子(那时叫公社)都要求完成斗地主的指标,曾外祖父家里曾经雇过长工,所以他们公社的指标就落在了他头上。除了被斗倒斗臭,40岁的曾外祖父还要接受劳动改造。所有无产者农民吃过的苦,这些“地主”们通通要吃回去。公社挖山采石,“地主”们就要用背篓搬运石头。不过他们并不是像干活背玉米背柴那样,先把石头装在背篓的筐里,再蹲下去、使劲,一鼓气站起来。而是背着背篓,由民兵直接往里放石头。遇到不对付的,民兵会故意用力砸,“地主”一个踉跄仰倒,后脑勺不是磕到竹筐,就是磕到石头,也有人直接磕死的。
“地主”家里的地,产的所有粮食当然是充公。据我们县的县志记载,1951年,全县“土改胜利果实”缴收公粮207万斤(没有同年总产量的数据,不过1957年全县总产量是5719万斤)。“地主”也会被分派看管仓库的工作,外婆说,平时民兵是不管仓库的数目的,不过到了年节,民兵会故意说“地主”看管的仓库短了斤两,一口咬定是被“地主”偷了,“地主”被打一顿,继续交代问题,民兵呢,就可以没收“地主”分到的用来过年的一斤肉票。
曾外祖父的死,甚至有点黑色幽默。他有天趁别人不注意在家里煮了一壶酒,想偷偷咪两口,却还是不小心被民兵看到了。他惊恐之极,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刑罚和批斗,竟直接吞鸦片自杀了——那时山里很多人家种鸦片卖。
18岁的外公陷入绝境,原本就因为是地主儿子而受歧视和羞辱,现在又加上了父亲“畏罪自杀”一项罪状。就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那人就是父亲曾经雇过的长工,这时他已翻身做主人,成了农民协会的干事。长工以前在他家时还和外公睡一间房,多少有些情谊在。他劝外公:一定要出去,“在屋里造孽得很”,他还可以用农会干事的身份帮外公开介绍信。
也是土改给了外公机会。据那本县志的资料记载,1952年,全县完成土改,“农民子女上学的需求剧增”,全县原本只有17所小学,到1953年猛涨到95所,学生由1800名增加到7738名。于是,在这位昔日长工的帮助下,念过小学的外公来到一个更偏远的距县城40公里的乡场,在新开办的小学谋得一份教职。
外公另外还有两个妹妹,其中一个大妹妹(我似乎应该喊姑婆),原来在上学,成绩很好,据外婆说,“小学三年级就会写信了,聪明得很”。曾外祖父自杀之后,她被发配到一个另一个偏远的乡村公社。外公在乡场小学谋得教职之后,姑婆写信给外公,想继续读书,希望外公支持她。作为当时还有待观察的“可改造坏分子”,外公一来薪水微薄,供养不及;二来,外婆说,他当时想还是要与地主家庭划清界线,所以写信让妹妹“还是回家去吧”。妹妹收到回信,并没有回家,而是跳了河。
外公从来不提自己的妹妹与父亲,更不许别人问。在生的另一位妹妹,年节也很少走动。他一生最痛恨“地主”这个词,比痛恨“日本人”更甚。有一次他退休在家,隔壁家邻居过来打牌,邀请他玩“斗地主”,外公大怒:狗日的还在斗地主!给我滚!我妈说,小时候上学,连带她还被同学奚落“地主崽”。作为“地主崽”,她过冬的裤子是用外公旧棉袄的两条袖管缝出来的。过年则是扯一匹白布,加染料放锅里煮,煮好之后兄妹五人一人做一身衣裳,就算是过年了。小时候盖房子的土砖是一家人用泥巴自己和的,直到1980年大舅结婚,才把土房换成砖瓦房。而“地主”的帽子在退休前一年终于彻底摘掉,他终于用一生证明了自己的无产阶级身份,把自己改造成了组织认可的“自己人”。
几十年过去,“地主”早已由人人喊打变成人人称羡,这个国家的价值观反转式巨变,但对于外公和他的地主家庭来说,命运是条单行道,没有办法反转掉头。
比起同辈的我爷爷(爷爷的故事是这样的:爷爷家本来在县城,父亲和大哥都是国民党,解放前被枪决,爷爷便贱卖了屋产,去了外公学校所在的偏远乡场,两人后来成为儿女亲家。爷爷绝口不提两党,也从不给我们上思想政治课,他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外公是被成功改造的标准品。他对自己的共产主义信仰深信不疑,即便他在选择这个信仰的时候,或许是懵懂的被迫的,但他只有这样一条道路,是绝境求生的路,所以他两眼一抹黑走到了底,到68岁还在日记里写“决心趁有生之年,为党为人民,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作出应有贡献和回报”。晚年他患了老年痴呆后,渐渐不认识人了,弥留的时候却还记得自己是校长,表哥(也就是日记里提到的早逝的长子的独子)回来看他,他拍着他手背:同学,要好生读书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