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
富贵不回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灰蒙蒙的乌云阴沉低垂,像一块破旧的抹布排在天边,天外一只手轻弹抹布,雨水淅淅沥沥下来。
六子被闹铃声吵醒。
他睁开眼,屋里一片昏黑、静得可怕,唯有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不停。
六子挣扎着起来,昨夜的酒劲犹在,头还有些痛,他掀开米黄色的窗帘,就瞧见雨水砸在窗上,化作数条线淌下,斑驳了窗子。
六子叹口气,理了理杂乱的头发,又看看手机,快5点了,他才有些慌,距离火车发车还有不到四个小时,他还没开始收拾行李。
(一)
六子本不想回家,可如今要处理户口,家中父母年纪大、都没读过书,只能他回家安排。
想到回家,六子内心深处,是极不情愿的。一是他这两年一直在京生活,吃饭生活都已习惯,要回去那个农村的家,怕还要不适应;二是他大学毕业快三年了,一直落落无为,钱没攒下几个,职位还是个专员。
这时候回家,清楚详情的爹妈还好糊弄,若是碰上村里人,知道他这个大学生,日前只能拿着5千多的薪水活着,自己怕要被人臊,搞不好会当场羞愧而死。
想到这里,六子收拾行李的手都停了,放空了几秒,又把衣服团成团,塞进行李箱。
塞了两件衣服,还有一条长裤,这是六子到家后要换的新衣,六子拿着两件衣服斟酌许久,最终才满意地放下其中一条,将另一件衣服叠好,放在行李箱中。
选好了衣裤,六子又看着眼前的两双鞋起了嘀咕,两双鞋都是新买的,一双是小牛皮的皮鞋,一双是名牌运动鞋。
“我该带哪双鞋回家呢?”
两双鞋都带的话,行李箱空间有限,装不下两个鞋盒;最好的法子是穿一双带一双,这样回到家,若遇到相识的同学乡亲,光脚上的名牌鞋,也会给自己加分不少。
六子暗自庆幸自己的聪明才智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当头给了他一棍,两双鞋都费了他半个月的薪水,若趟在水里脏了鞋,怕同时也得伤了自己的肝。
思虑片刻,六子还是放下运动鞋,只把皮鞋小心收拾在鞋盒里,毕竟家里人能读懂logo的人不多,能看出真皮的人却不少。
收拾好行李,六子开始整理自己的打扮。屋外还在下雨,六子决定穿短裤和拖鞋,这两件都是自己居家穿的廉价品,哪怕沾上水,被打湿,自己也不心疼。
整顿完毕,六子背起书包,拉着箱子,拿出雨伞,走出了狭仄的卧室。
卧室是三家合租,公共区域没人,灯都关着,趁着屋外的阴雨,一片昏黑。
对面卧室门缝下透出一丝灯光,还传出那对小夫妇的笑声,他们似乎在看电影。六子对这种“合租式家庭氛围”并不感兴趣,甚至曾在心里骂他们是扰民的狗男女。
(二)
六子将箱子拉到伞下,推着箱子前行,避免被雨淋湿,自己则是深浅一脚,小心翼翼躲着水洼。
从所谓的家,到火车站,若是直线距离算的话,六子不到一小时就能到;可这时要走,只能坐公交先进城,再从城里向外走,耗时直接多了一倍。
六子打着伞,在公交站等车。这时雨势稍小,却起了风,风吹雨,纷纷乱乱飘进站台上,六子又向后挪挪步子,不小心险些踩到水坑,他骂句脏话。
旁边等车的中年男转过头白了他一眼,故作无事又转过头。
六子觉得自己受了辱,想和他争论,这时公交来了,六子顾不得多说,慌张提包上车,临走前还刻意回头瞪了一眼中年男,报了适才的轻蔑之仇。
六子沿途换了三趟公交,历时两个半小时,最终才到了车站。到车站时,雨已经停了。
六子看看手机,距离发车还有四十多分钟,吃饭已经来不及了,顺着大街看去,车站不远处巷子里,有家烤冷面摊。六子就推箱子过去,要了两份烤冷面,烤冷面的恰巧也是个中年男,操着一口东北话问六子:你是学生吧?
这话似乎在夸六子年轻,也像说他不成熟。六子迟疑片刻,挤出社会笑:我都工作两年了。
大哥看走眼,心底也颇失落,却没放弃和六子闲聊:怎么这时候回家啊,不年不节的。
六子觉得大哥似乎在嘲讽他失业,或是工作不饱和,于诺大的北京而言,他竟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忙解释说:家里有事,就请假回家了。
大哥似乎也开了窍,领会到六子话语中隐含的真谛:你们上班的人就是好,想请假就请假,不像我们,歇一天就少一天钱。
六子开启商业互吹模式:可你们挣得多啊,我们就是混个温饱,生活可难了。六子心底偷笑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六子觉得烦,拿出手机看,果然是他爸发给他的问候短信,问他坐上车了吗?路上要注意安全等。
六子想当即回,可思索片刻,还是找到了微信界面,先付了冷面钱。对于他父亲不定期的短信问候,六子觉得有些烦,心里有些抵触,有时甚至会故意晚回消息。
六子端着两碗加肠冷面,站在车站前的石阶上,吹着雨后的冷风,还是给他爸回了短信:已经在路上了,马上上车。要点击发送,又犹豫片刻,在后面加上不用惦记四个字,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满满孝心。
六子将手机揣进兜里,望着石阶下昏明交替的街道,匆匆赶路的行人和闪着节奏的车灯,这座城市,竟仿佛被他征服。尽管他的生活并不如意。
(三)
六子上车后,就倒在卧铺睡着了,那夜他似乎睡得特别香,又好像做了一个梦,可等自己醒了,也忘了梦中的场景。
六子是被列车员喊醒的,换车票,同时还提醒他不要睡过站。
六子接过车票,那一瞬间却不愿下床,两年没回家了,家里该是怎样的场景?自己在北京混到这个地步,灰溜溜回家,是不是太寒碜了?
六子越想,心里越乱,甚至想到了车站,下了车就直接买回程的票,然后头也不回回北京,躲在自己租下的小屋里,每日靠着外卖泡面,度过这两天假。
这样的话,是不是对父母有些残忍?
六子在铺上挣扎许久,才决定自己还是安心回家,只是回到家后,就得学会和鸵鸟一样,躲在家中,一头扎在沙子里,不去见外面的什么狗屁乡亲。想到这里,六子回家的欲望,才更强了一点。
六子从铺上下床,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要下车的乘客。六子拿下皮箱,取出自己的小牛皮鞋,用湿纸巾擦了擦鞋面,又把拖鞋用塑料袋包好,放回箱子里。
换好衣服后,六子正襟危坐在窗边,透过小窗子,看窗外的景色。
那时太阳才升起一半,温吞吞像一个泛着红油的鸡蛋黄,洒得车外一片暗金,洒在车外路旁、正在施工的铁架上。施工架上已经有工人在忙上忙下。
六子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六点。
夏天的工人大多如此,只要有亮,就会趁着光上工,赶在太阳当头前收拾下工,免得中午时候天气太热,影响工期。
六子想起他小时候,大约还在读初中,他父母在镇子上的建筑工地打工,每天都是4点起床,匆匆吃过早饭,就要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去工地。
等到中午,骑着破摩托车回家吃饭睡觉;下午太阳偏西后,再骑车进镇子打工,循环往复,这样的日子,陪伴六子度过了整个小学、初中,直到后来上了高中住校,六子才只能在暑假回忆这种场景。
六子盯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手机又震了,六子拿起来看,还是他爸爸的问候,六子换好衣服后,心情舒坦,这次就直接回了:快下车了。信息刚发出,就收到了回音:好,注意安全,买到回来的票和我说,我去车站接你。
六子没再回短信,还在盯着车外。两年没回来,市里变了一番景象,沿途看了至少几千米,建筑工地还不见头,热火朝天的吊车和铁架,竞相在城市间打造属于自己的新秩序。六子看着眼前的城市,蓦地发现,它似乎和身陷囹圄的京城,没有两样。
车进了站台,六子推着行李箱,跟着人流挤出去,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
车站外一片喧嚣沸腾,各类黑车司机、出租车挤得道两边水泄不通,扯着嗓子喊自己来的镇子,盯着车站里走出的人流,不住追问每一个走出来的人。
大阪,大阪去吗?
林东,林东去吗?
小车,人够了就走,这快。
六子每到此刻,都如临大敌,眼前密密麻麻的热情司机,在他看来,更多是吸人血的蝗虫,没几个值得信任。
六子加快步子,低着头努力突破人群,让自己不受影响。还是遇到了几个热情的乡亲:小车回去,就30块钱,比坐大客强多了。
六子挤出习惯性的微笑,穿过人流,在公交站等车。又过来两个乡亲打听,这时之前的乡亲,在一旁冷笑:人家不坐小车。眼里都是嘲讽,好像看着一个乡巴佬。
六子没管他,还是默默等着车,一直到公交来了,才提着皮箱上车,临上车前,几个乡亲还在卖力吆喝,短时间内还没有走的意向。
(四)
从市里到镇上,还需要一个多小时。
六子幼时,第一次进市里,已经15岁了。那年中考结束,他爸带他去市里高中报名,可惜成绩差,市里的高中不留。
六子被拒后,就站在学校不远处一棵阴凉下,手里捏着一瓶水,看着他爸爸和学校看大门的老头聊天,似乎在拉拢感情,临走还给对方手里塞了一盒烟。
那盒烟后面也没了下文。
回程的车上人不多,六子倚窗坐着,窗外太阳彻底翻了身,洒进车里,有些烤。六子拿出手机,和他爸爸又聊了两句,他爸爸多半已到了车站等他,六子眼前又浮现出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和躁乱的轰鸣声。
在北京工作久了,六子心里觉得,一个小时的车程似乎并不多。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至少一个小时,有的同事住在城南、或者东北,还有两三个小时的。
每天所有人都拖着疲倦、奔波数个小时在路上,有些人知道那很可能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可直到终场鸣金前,很多人都迟迟不肯退场。
六子也不想做一个逃兵,至少现在不想灰头土脸溜走,幻想里见惯了自己的功成名就和夜夜笙歌,谁也不会自甘失败、落荒而逃。
六子环顾车上的其余乘客,都七倒八歪睡着,车前的小电视里放着几首还是十年前流行的歌,当年六子很喜欢这些歌,如今却觉得俗得掉渣。
车终于进了站,还没停下,六子就透过窗子,瞧见他爸爸佝偻着身子,背手站着。迎着阳光,六子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比以前又瘦了些。
六子座位比较靠后,几乎是最后下的车,他爸爸瞧见他时,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满脸褶子悄然舒展,凑过去帮他拿行李。六子想自然点打招呼,最后也只喊了声爸。
六子拖着行李跟在他爸身后,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回家路上的事儿,到了摩托车旁,找出麻绳将行李捆好,六子贴在他爸身后坐着,摩托车行驶在新铺的油柏路上,阳光泊在路上,攒成柔和的光圈。
沿途无语,甚至都没碰见村里的熟人,六子心里计较着回家该和父母说的话,还有些急促不安,当下他最害怕的,就是父母问起他在北京的生活状态,以前在微信上还能三言两语蒙混,可真面对面讲,毕竟还会心虚。
六子的担忧明显多余。他妈妈并没有问太多关于他工作的事,瞧见他反而异常开心,竟有些手足无措,帮他归置行李,又从锅里端出准备好的早饭,摆在桌上。是六子爱吃的炸酱面,还特意炒了京酱肉丝、煮了猪骨头。
六子像个客人,呆呆站在屋子中间,既没有话要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向后挪挪身子,坐在炕上,看着父母忙活。又觉得拘谨,不自然起身要帮忙,他妈妈在灶台忙乎,他爸爸蹲在地上添柴,都拒绝了他的好意,反而打开电视,又从隔壁屋子里拿出两盘水果,一盘香蕉、一盘苹果,让六子好好休息,一会等着吃饭就好。
六子盯着电视,又低头看手机,拉下来几条新闻。外屋,六子父母边忙碌,边聊天。六子爸爸夸赞六子胖了很多,说从大巴上下来时,险些都没认出来,现在走路都有气势,和领导似的;六子妈妈听了很自豪,嘴里满是也不看是谁生的孩子。
六子听着父母的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尤其是他爸爸那句走路和领导似的,更像是一根针刺在他心头。人往往都一样,越是缺少的东西,心里越在乎,听了别人的话,无论是夸是骂,心头都发堵。
他父母没在意他的心思,仍旧在灶台边说着六子的事,不过嘴里的话,大多是六子读书时候的陈年往事,从他小时候多懂事、到读书用功。这些六子几年前常听的话,如今串珠子一般,顺着一根线,滑过六子心头。
六子心里乱,走到屋门口,踩着门槛和他爸妈聊天,聊了没几句,锅里的猪骨头就熟了,六子又被推回屋里吃饭。
吃饭的时候,六子问他父母在家的状况如何。老两口都说近景不错,他爸爸前些天和邻居在镇子上包了点油漆路的工程,两个人铺了不到一个月,各赚了一万多,现在待业在家,等着下一份零工;他妈妈最近都是打些散工,帮人薅草、或是种苗,从春天到现在,也赚了不少钱。
老两口都告诉六子,好好在外工作,不用惦记家里,也没必要给家里打钱。六子啃着一块骨头,心里苦笑,你们就是和我要钱,我一时也拿不出来。
几个人开始有一嘴没一嘴聊着,六子爸爸还打开电视,里面放着,六子之前没见过的军事连续剧。六子低头吃饭,他妈妈又开口:好不容易回来一词,就在家待两天吧。六子顿了顿,说:假不好请,这次回来先把事办完,公司的事还挺多。
六子爸一旁说了:上班挣钱是大事,在家呆着啥事没有,以后吃啥喝啥。李树海他那二小子,春天到现在,就挣了三千块钱,上次我们铺路要带着他,死懒无常不去,看那三千块钱花完了,他们吃啥。
六子妈说:这不是六子一年多没回来了嘛,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不多待两天。言语间竟有些哽塞。六子有些慌,忙劝说:没事的妈,我再过年就回来了,这也没剩下几个月了。六子妈想了想,也不说话了,只是挑了快瘦肉最多的骨头,放在六子碗里。
六子也忙夹了两筷子菜,递给他父母。六子爸偏瘦,又黑,笑起来满脸褶子,头发掉了大半,人刚过50,外人见了多会以为是年逾60的老人;六子妈略胖些,肤色发黄,面相不老,可她的头发却白了一半,黑白夹杂的头发,影影绰绰。
老两口对六子夹的菜格外重视,嘴上说着不用夹,都吃着呢,却还是大口吃了起来。嘴里还嚼着菜,六子爸又劝六子,好好在外打拼,不用在乎家里,外面的院子种着菜,豆角黄瓜都有,今年家里的肉也便宜,一斤猪肉才8块,买一块肥的,够他们老两口吃几天。
六子点头苦笑,心里却泛起苦汁,只能快扒拉两口饭,捧着碗喝干汤汁,借着往厨房送碗的由头出了门。
六子站在院子里,细细打量这座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院子很宽、很大,种满了蔬菜,还有小花,小花是六子老家对葵花的俗称,小花籽能榨油,六子家吃的葵花籽油,都是院子里这两亩小花种出的。
六子没读大学时,每到秋天放国庆假,都要帮他妈下田,割下葵花盘,小心砸落瓜子,装在袋子里,然后赶着驴车进城榨油。年复一年的重复,这些事就在眼前。
六子在院子里转了片刻,逗了逗猫狗。那只浑身脏兮兮的大白狗还记得六子,尽管一年多没见,可还是冲着六子热情地吐舌头;猫就不同了,那只大狸猫是六子还读高中时,路上捡的,前两年也和六子最亲,这次见了六子,却像见了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怪物,远远瞧见六子,不等他走近,翘着尾巴就跑远了。
六子院子里闲逛的功夫,六子爸站在石阶上喊六子:咱们现在去大队,还是下午过去?大队就是村委会,六子办户口,一定得经过村委会。
现在去吧,早点办完早利索,六子说。说着话进屋收拾材料。不多时,随他爸爸一起骑车去了大队。
(五)
村委会离家不远,骑车不到5分钟就到了。
六子爸来之前,已经给村委会通过电话,等着他的是村长,按照村里辈分,六子得喊他大叔。六子爸在院里停车工夫,村长已经出来了,笑着欢迎他们父子:大学生回来啦。
六子笑着回话,两个人先进了屋。村长也不让,自己坐在电脑前打着证明,六子爸这时进屋,就站在村长身后,似懂非懂地说:看你大叔现在玩电脑真利落。村长说:我们这就是打个字、不当傻子,你家六子那大学生,什么不会。
六子爸嘿嘿笑道:也不行,这两年在外面瞎混,没什么大出息。村长又说:六子现在干啥呢,怎么样啊。六子愣了一下,不晓得是否该如实相告,六子爸旁边接了话:在互联网公司呢,一个月一万多,就是瞎混,说让他回来考公务员也不听。
一万多?村长停了敲键盘的手,抬头看了眼六子:这可不少了,大哥你可别瞎给孩子出主意,回家考公务员,咱们这地方也就两三千,那能跟大城市比?六子爸又笑笑,对着六子说:听你大叔说啥了吗?在外面好好混。六子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笑笑。
村长帮他开完证明,盖上章,将证明递给六子:跟你爸去派出所,直接调户口就行。六子接过证明。村长又笑着说:以后六子回来就是天津人了,现在落了户,以后就差买房结婚了。六子爸苦笑说:买什么房,孩子先胡闹着,过两年就得回来。
村长笑着说:你寻思六子和你似的?过两年就挣大钱了,到时候别说在天津买房,在北京都能买别墅。六子爸嘿嘿笑着:还不谢谢你大叔,你大叔可是贵人巧嘴。六子被说得急,只恭敬和村长道了别,和他读高中时候一样。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六子爸无不兴奋对六子说:以前他见了你妈我俩都是爱答不理的,现在看你有出息了,都落户天津了,上赶着拍咱家马屁呢。
(六)
事办的很顺利,六子起了户口,拿了证明,回去天津落户就好。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路过菜市场,六子爸执意要再给六子买些水果,六子起初争论了一番,后面还是自己用微信抢着付了账。
六子爸有些为难,似乎花儿子的钱,就要了自己的命,他还是争取到旁边的摊子上,又花自己钱给六子买了些零食,方才安心。六子心里酸,却又不晓得该劝阻与否,只有拎着袋子,瞧着穿梭的人流,傻傻站着。
日头还很高,太阳火辣辣照在地上,油柏路仿佛热得蒸发,晃出无数闪闪的影子。六子将几袋子水果零食抱在怀里,贴在身后。
父子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山下的一片田,田里有几家邻居在排队浇地。到了田边,六子爸停好摩托车,就跳到田里查看,六子拎着两个塑料袋,本想跟在他爸身后,可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牛皮鞋,心头还是不忍,站在田坝上等着。
远处两个农村妇女扛着铁锨走了过来,六子认出是同村的,一个辈分大,得叫姑奶奶;另一个只是眼熟,称呼却想不起来了。六子错错身子,想躲开她们,又自知不妥,就将手里的东西塞进车座下,静静站着,等她们到了身边,才和她们打招呼:姑奶奶,浇地呢。
被称作姑奶奶的女人,见了六子笑着问:大学生回来了,昨天门前浇地还听你妈念叨你来。另一旁的女人跟着问:听说六子现在出息了,以后就是天津人了。六子忙说:就是先把户口调过去,以后要是拿不到北京的户口,用天津户口也能有个保障。
姑奶奶的点头说:对,离咱们这破地方远点,我还和你妈说呢,咱们村没一个好玩意。不过王玉兰这辈子真行,养这么个大学生,有本事。六子,我听你妈说,你在北京一个月一万多呢。你看你妈我们下庄稼地,一年都挣不了你一个月的钱。
六子明白,自已一个月一万多的工资,是他妈在村里吹嘘时说出的话,六子不能说破,只有支吾:一万多也干不了啥,在北京一万多块就是混个吃饱饭。姑奶奶却并不这样看:哎,你才多大,等你到我们这岁数,一个月不得好几十万。
六子不晓得该说什么,等他真上了五十,他还会在北京吗?或者,他还有勇气,再在北京待几年?在他眼里,北京就像一个大过滤网,日夜不停工,在嘈杂的车间,滤掉那些没钱、没本事、没耐心的过客,一批又一批,从不停歇。
六子时常会在夜里觉得害怕,坐在床上,听着隔壁微弱的鼾声,他想挣扎一下,至少不被当做没用的残渣过滤掉。
六子又陪她俩聊了片刻,两个人赶着回家,这段乡间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六子等那女人走远,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称呼她,只觉得适才的聊天无聊又伤神,甚至远不如自己玩会手机实在,他拿起手机看,先打开微信,想看看是否有人找他聊天、或是询问些工作方法。
可惜除了几个群在闪动,其余一片寂静。
浇地已经排到了明天晚上,这是六子爸告诉他的,六子估摸一下,那时他已经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六子印象中的浇地,还停留在多年前,那两年更旱,每年都有人因为浇地的琐事发生冲突,城里人常说的淳朴农村景象,六子似乎从未见过。
后来浇地开始流程化,从村一头开始,依次向后浇,即便如此,这两年还是会有口角。六子家在村里势力单,这几年没少和外人生气,这也是为什么六子铁定决心留在外面的原因。
回到家里,六子妈已经做好晚饭,新包的饺子,猪肉韭菜馅的,这是六子的最爱。六子拎着东西进屋时,他妈已经捞出了饺子,饺子顶散发滚滚热浪,六子站在灶台旁,六子爸先和六子妈说了两句浇地的事,又把话题转到了六子身上。
浇地时候碰着曹万山跟刘庆良他们,他们看六子回来,我告诉他们,六子回来办天津户口,他们还挺惊讶的。我就给他们看看,我王毅春的儿子,比他们谁不强。
六子妈听了这话,也很高兴,说:下午你们去大队,我上老刘家问门前浇地的事,说六子以后就是天津人了,他们都说六子厉害。六子爸听了,饶有兴致追问:他们怎么说的,你给我学学,就乐意听别人说六子好。
六子觉得他们有些无趣,内心还有些羞耻,毕竟自己也只是把户口落在了天津,天津高昂的房价,未来能否在北京或是天津安稳生活,自己心里也没数。六子忽然觉得有些怕,倘若有一天,自己在外一事无成,灰溜溜回家,是不是太丢人了。
残阳当空,六子家不远处,就是几座连绵的山,山并不高,远远望去不足百米,夕阳垂在山头,残霞折在天边。六子瞧见狸猫在狗窝旁吃饭,六子走过去,狸猫这次没有跑,大抵是太饿了,也就没了跑的心思,任由六子把弄,只是发出呼呼的声音。六子抱起它,比一年前似乎瘦了。
狸猫离了食,才察觉危机,轻声叫了几下,六子才把它放下继续吃饭。这时候他妈也喊他进屋吃饭,六子又拍拍猫头,才大踏步进屋。
饭桌上,六子爸才问了两句六子目前的工作,六子也没敢多说,只简单介绍了自己的主要工作内容。六子妈张嘴,忽然说想让六子回家考公务员,又说家里能拿钱,帮六子在镇上贷款买个楼,以后若是在天津,怕一辈子都买不上房。
回家考公务员是六子最厌恶的事,哪怕他清楚有几个高中同学,回家当老师、进银行,在老家的日子都很舒坦,他也不想回来。回到家固然不用住几平米的单间、也不用每天挤一小时地铁上班,可他对这个小镇已经厌恶了。
他厌恶的不是这个村子,而是整个镇子,或者,是这片土地,他太熟悉了,现在才更想挣脱。
六子没说话,低头吃着饺子。六子爸看出来六子不高兴,忙训六子妈:你看你说这些东西干啥,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巴不得六子现在就离开这破地方呢。六子看着爸妈吵嘴,觉得他妈的话似乎也有理,好像又没理。
六子犹豫要不要劝两句的时候,院子里的狗开始狂吠,隐约夹杂人呼喊的声音。六子忙起身,透过窗子向外看,灰蒙蒙中,瞧见一个人影立在院子里。六子忙出门去看,竟是他小时候的玩伴栗子。
栗子是六子幼年最要好的朋友,小时候两个人常结伴上学,算是发小。不过栗子心野,不安心读书,连初中都没读完,就外出打工。开始几年,六子还会在过年的时候,和栗子见面,听栗子吹嘘他在沈阳的打工见闻,镇子上没有的高楼,整夜不熄的斑驳绚烂的霓虹灯,隐藏在小区内外的美女聚集地。
栗子曾在六子高二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已经搞过那事了,和一个三十多的老娘们,那女的可白了,一插进去就嗷嗷叫唤。搞得六子后面读书都少了兴致,甚至会在脑海里想象,搞那事到底是什么感觉,和用手的滋味肯定不同吧。
很可惜,六子活到25了,也没感受到那滋味;更可惜的是,高二过后,六子也一直没再见过栗子。有人说栗子去青岛打工,被人骗进传销组织,也有人说栗子打工时,偷了老板的钱,被警察抓了。可无论村里人怎么猜测,栗子父母、近枝亲戚都三缄其口,只说六子在青岛,除了这事一概不说。
(七)
如今栗子出现在六子面前,如同神兵天降。栗子梳着板正的长发,还打了蜡,穿着紧身西装,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背在身后,瞧见六子,最先开口说:可以啊六子,这小皮鞋小打扮,这是发了啊。
六子听着栗子垮垮的口音,想起了自己大学时的山东舍友,确信了栗子这几年是在山东无疑。六子也笑着拍拍栗子:你这小背头梳的,看着很精神啊。栗子大咧咧说:我不行,没什么本事,瞎他妈混,赶不上你们读书人。
两个人院子里聊天的工夫,六子父母都匆匆出来了,见是栗子,脸色稍变,却还是邀请他进屋说话,毕竟院子里的狗叫声一直没停。栗子也不拒绝,大咧咧进屋,六子陪在身边,和他妈擦肩而过时,他妈脸上挂满了嫌弃。
六子陪栗子进了屋,桌上的饺子、炕上的水果零食都已收拾起来。六子请栗子坐下,栗子拿起苍蝇拍,在手里转着玩。反倒是六子有些局促,想洗点水果给他吃,又舍不得,幸好这时候六子爸进屋了:栗子,怎么今天过来了。
栗子放下苍蝇拍:下午小卖店打扑克,听我大娘说六子回来了,我俩好几年没见面了,我就寻思过来瞧瞧他。六子爸说:也好,你们哥们从小玩到大,这么多年没见了,也该好好聊聊。说着话,拿过一个凳子,也坐在屋里:栗子你现在都忙啥呢。
栗子说:也没干啥,前一阵子才从沈阳回来,跟几个朋友做了点小买卖,网上开个店,六子肯定知道网店。六子忙附和般点点头:嗯,开网店还挺赚钱的。栗子听六子夸他赚钱,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接着说:不行,挣不了几个钱儿,不到十万块,跟你们比差远了。我这先回家修养一阵子,过一阵子就和朋友去北京。六子你也在北京呢吧。
六子嗯一下:我在海淀呢。栗子说:到时候找你喝酒,咱们在家是兄弟,在外是老乡,都得相互照应着。六子没说话,六子爸一旁说了:六子不行,他没你那脑瓜,做不了生意。栗子笑笑:做什么生意,就是喝个酒,你看大爷你这还着急了。你放心大爷,六子大学生,我这做兄弟的不能害他。
六子忙半开玩笑着解释:栗子别你妈瞎说。栗子也笑了:咱们哥们我瞎说个几把。两个人又插科打诨说了十多分钟,期间多是栗子在说自己在外的英勇事迹。栗子也没有要走的迹象,幸好这时他手机震了几下,栗子低头拨弄会手机,才和六子加了微信,草草离开。
栗子刚走,六子爸就开始训斥六子妈,骂她大嘴巴,把六子回家的消息告诉了栗子那个混球。六子妈一脸委屈,就是六子回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谁也没想到他会上门来。六子爸才转过头告诉六子,以后离栗子远点,栗子不是个好人。
六子在他父亲口中,知道了栗子前两年人间蒸发的前因后果。栗子跟人在青岛打工,偷钱去嫖娼,被警察抓了,拘留释放后,工地也不要他,六子没了生计,又抹不下面子回乡,索性做起了职业小偷。
栗子人小胆子大,日里在小区里闲逛踩点,晚上就去没人家里偷盗,先后偷了七八家都没被抓住。“躺着”赚钱的栗子愈发肆无忌惮,终有一天,偷盗时遇上业主回家,是个女业主,栗子见那业主姿色不错,竟起了色胆,盗窃不说、还强奸了女主人。
栗子犯事后想逃,在车站被警察抓个正着,盗窃加强奸,栗子数罪并罚,被判了几年刑,蹲在牢里,栗子自然就没办法回家;牢里三年,人毁一生,在牢里呆了近7年的栗子,出狱后愈发游手好闲,四处闲逛吹牛,现在好像和镇子上一帮混混胡闹。
六子自诩栗子好友,清楚他性格,也猜出他会出事,可没想到,他已经竟成了半个人渣。
六子爸说完栗子的事,忙再次叮嘱六子,千万要离那个栗子远点,别借他钱,以后在北京,更是千万不要搭理他,免得受连累。
六子怅然若失,听着栗子这几年颇为曲折又荒诞离奇的经历,印象里留存的、对这个村子为数不多的好印象,也变得苍白。他开始担忧,日后栗子若真有事找他,他是否该理他?嘴上,六子则嗯了几下,告诉他爸爸,自己记住了他的话。
(八)
六子只在家待了不到一天,晚上,他和未离家前一样,睡在自己房间。公司还有些事,他坐在床上,自己开了热点,笔记本连上热点,一个人倚着墙处理文件。
隔壁房间,传来他爸妈的聊天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一天都没待完整就走了。这是六子妈的声音,尽显失落。六子爸不悦道:你尽说这种没用的话,孩子这么大了,还读了大学,能天天在家呆着,班也不上,跟着你种地?现在六子能找着工作,多不容易的事,要不然和栗子似的?就是个二流子。
六子妈还要再说,言语却有些低,隐约似乎还有哭声。六子放下笔记本,听着隔壁动静,意乱神烦,工作也法子继续,想去隔壁屋说两句,又于心不忍,思前想后,简单和同事聊两句工作,索性就睡了。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六子就被厨房的做饭声吵醒,六子拿过手机看,只有4点30,屋子没有窗帘,屋外是灰蒙蒙一片,微弱的太阳光映在屋子里,六子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起床。
六子爸蹲在灶台吃饭,昨天的剩菜,配上一大碗米饭。六子爸见六子起床,又开始埋怨六子妈:我说不用起火,你就不信,你看把孩子吵醒了吧。六子忙解围:没事的爸,昨晚睡得早。六子爸还是白了一眼他老婆,赌气似地扒拉饭。
六子妈扎着围裙,立在门口、气囊囊不说话。六子问他爸:爸,你这么早吃饭,有什么事吗?六子爸才放下饭:没事没事,就是趁着天凉,去门前薅薅草,太阳起来我就回来了。六子忙说:我和你一起去吧。六子爸笑着一摆手:用得着你?在家呆着就行,也没多少地了,过一会我就能回来。
六子爸草草吃完饭,灌了一矿泉水瓶井水,拿起铲子要出门,六子妈想一起走,却被六子爸喊住:你去干啥?我又不是薅不完,陪孩子在家呆着。
六子瞧着他爸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回家,真有些多余。
六子妈则小声骂了一句:咋不累死你。转过身又笑着问六子:你睡醒了吗,要不再睡会。六子摇摇头:没事的,要不我去地里帮帮我爸吧。六子妈忙说:不用不用,你先回屋待会儿,我把昨晚剩的饺子煎了。
说着话,六子妈开始忙活,六子想上前帮忙,被六子妈拦开。六子就站在门槛处,陪他妈聊天。母子两个有一嘴没一嘴聊着,一年多没见面,藏在心里的话,真要说出来的时候,竟也只有几句嘱托、还有早点结婚的话。再聊,就是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家里事。
两个人的聊天,像一只石碾,在原地不住打转,碾碎了日常琐事,却终不得伤其要领。六子妈害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伤了六子心,抑或误了他的前程;六子又何尝不是?
六子的火车在下午5点,还要从家里去市里坐车。六子妈和他聊天快结束时候,才敢试探着问,能不能晚一些走,或者再请个假,在家多待两天。六子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六子饭吃到一半,六子爸就从地里回来了,他怕耽误了六子的火车,要带六子先去车站买票。六子坐在他爸爸的摩托上,抱着他爸爸。这时太阳都升起来了,可还不热,依稀夹杂清晨的凉风,凉风吹在六子身上。
昨天早上的事,六子已忘却,记忆里都是那些年读书的时候,他爸爸骑摩托车载他进城的场景。最好的时光终究只是过去,一去不复还了。
买了车票,六子爸又带他去超市买些吃的,六子只想买桶泡面,可六子爸怕他吃不饱,又买了几斤散面包,等到收拾行李箱的时候,已经满满当当装不下了。一上午没什么新鲜话,顶多还是六子爸妈对他的叮嘱,什么早点找对象、好好工作之类的。六子有意无意听着,心头酸酸的。
(九)
六子下午走的时候,只有他爸爸骑车去送他,六子妈就站在屋门口,说了几句路上小心,又半开玩笑地要他早点找个对象。六子有意无意应付了,可真等到摩托车启动的时候,六子才有些后悔,想说声保重身体,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离家的时候刚过正午,太阳斜向西方,毒辣的阳光刺在地上,路边田里的玉米,翠绿的杆子已经发黄。六子贴在他爸爸身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这两天北京还是阴雨天。六子不满地骂了两句:该死的雨。
到车站后,六子爸只简单交代两句,就匆忙赶回去了。六子清楚,他忙着回家浇地,不然田里的庄稼都要旱死了。
瞧着他爸爸离去的背影,六子忽然流下泪。
他觉得自己好累,一边要精打细算让自己活着不至于太惨,一方面还得小心翼翼维持自己的尊严;一方面要不断在亲人、朋友面前撑面子,一方面还要唯唯诺诺讨要生活。
世上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不得志的人亦是十之八九。唯有他这一类人,活得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