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瑶台牡丹,一朝大厦将倾》

《红楼梦》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回,刘姥姥插了一头菊花,扭着腰说要做“老风流”,吃饭的时候又鼓着嘴说自己“吃一头老母猪不抬头”。在席诸人哈哈大笑,史湘云一口饭喷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王夫人指着王熙凤笑,贾宝玉滚到贾母怀里,探春一碗饭合到了迎春身上……
然而这么热闹的场面,没有提到薛宝钗。静静打量着这个年纪比贾母还大的老人,为了借几十两银子,在一帮富贵亲戚面前说笑逗乐,薛宝钗没有笑。
《红楼梦》描写薛宝钗的童年着墨不多,只说薛家原是皇商,薛父去世后,雇佣在各省的买办、总管、伙计等人都欺负薛姨妈和不谙世事的薛蟠、宝钗兄妹,连薛家在京都仅剩的几处当铺生意,也被拐骗得“亦渐消耗”。薛家孤儿寡母投奔贾府时,书中形容宝钗的性格,赞赏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这世间没有生来就懂事的人。在薛宝钗惊人的早熟背后,躲着一个被市井险恶震慑过的女孩。
有一回史湘云捡到一张当票,和林黛玉一起懵懂懂研究了一下,当宝贝一样举着满屋子嚷嚷:“这是什么账篇子?” 薛宝钗忙一把接了,一看正是薛家当铺开的当票子,湘云还要追问:“什么是当票子?”宝钗不答,薛姨妈向在场的贾府婆子们叹道:“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哪里知道这个,若是给你们家小姐看了,也不知道。”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宝玉常出门,只怕也没见过。”
何止是当票,以贾府之贵,小姐们平时连钱都摸不到。迎春、探春、惜春每月有2两银子月钱,外加2两银子脂粉钱,都由各房的老妈子领着,每天怎么花的,花了多少,也没有数。探春说起来口吻还特别矜贵:“我们是主子,自然不理会这些'钱财小事',不过是想到什么要什么……”
薛宝钗却是随时要算账的。如果留心宝钗的日常,会发现她其实过得很省。宝钗在家接人待客、做针线,身上衣服都是半旧的,黛玉的潇湘馆和探春的秋爽斋都极具千金小姐的闺阁气派,宝钗的蘅芜苑荒寒如古墓,桌上只垒了两部书,用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
探春理家,头一次听说荷塘里的鱼、园子里的笋可以拿出去卖,不由感叹:“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个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宝钗淡淡一笑道:“真真膏梁纨绔之谈,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
史湘云参加诗社,脑子一热就要请客,众人都起哄叫好。宝钗立刻觉得不妥,私下问道:“既开社,便要做东。虽然是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况且你就都拿出来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史府)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贾府)要呢?”湘云支支吾吾起来。宝钗款款建议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有个伙计家里出很好的肥螃蟹,我们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取几坛好酒,再备点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她帮湘云解围,又体谅湘云不愿被接济,只说这些螃蟹是“当铺伙计送来的”,轻描淡写跟免费的一样。聪明如湘云,眼圈儿都听红了。这一刻的宝姐姐极致温柔。
史湘云像小跟屁虫一样粘着宝钗,没事就和林黛玉对掐,贾宝玉两头受气。黛玉对宝玉发小脾气:“她是公侯小姐,我是贫民丫头,我不配和她玩。” 湘云也骂宝玉:“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我原不配说她,你那些话说给那些小性儿,会辖治你的人听,别叫我啐你!”
湘云又灵机一动,狐假虎威地问黛玉:“你自己比世人都好,也犯不着见一个挑一个。我说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吗?” 黛玉白眼一翻冷笑道:“我当是谁,我哪里敢挑她?”
很多同学读红楼有一个误解,总感觉薛宝钗是大家闺秀,林黛玉是小家碧玉。事实上林黛玉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换个更有格调的说法,叫“清贵”——黛玉的爹林如海家五世封侯,时任盐运御史。贾政老爷平生最郁闷的就是“贾门上还没有一个从举业上发迹的”,他兄弟贾敬也才考到进士,人家林如海是前科探花。
即使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薛家的政治地位也是最低的。其中贾家是“公”(宁国公、荣国公),史家是“侯”(保龄侯、忠靖侯),王家是“伯”(都太尉统治县伯),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爵位。唯独薛家没有封爵,只有一个“紫薇舍人”的称号。
贾府大门上那块“敕造宁国府”的匾额,她薛宝钗是要仰着看的。
气质这种东西,在重大场合特别能区分人。贾府大小姐元妃省亲当晚,大观园内毯铺鱼獭、鼎飘麝香,皇家威仪下铺陈不尽的富贵繁华。然而见惯不怪的贾宝玉更多沉浸在亲人重逢的喜悦中,喊了声“姐姐”,就坐到了元妃怀里;林黛玉则全程懒散,元妃搞命题作文,黛玉只胡乱交了首五言律,之后居然就一直兴致勃勃给贾宝玉当枪手。
与宝黛的轻松舒展不同,薛宝钗全副武装上阵了。她丝丝入扣揣摩元妃的喜好,适时提醒贾宝玉把“绿'玉'春犹卷”改写成“绿'蜡'春犹卷”。轮到宝钗自己作诗,她以《凝晖钟瑞》为匾,句句不离颂圣。她在诗中头两句称颂皇恩浩荡,寓意元妃省亲是凤凰乘祥云而来:“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第三句她奉承贵妃文采风流、孝悌美德:“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其实宝钗这前三句对仗工整、雄浑典雅,单论才情已远在贾元妃之上——但薛宝钗几乎是跪着写完了第四句:“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贵妃您才智聪睿妙笔生花,我宝钗自惭才疏学浅,哪里还敢在您面前献拙呢?……
也就是在这个晚上,才貌双全的薛宝钗脱颖而出,赢得了贾元妃的高度赞许。不久后的端午佳节,元妃在赏赐众姐妹的礼物中,单独给薛宝钗封上等封,礼单内容与贾宝玉一模一样,等于是含蓄恩准了宝玉和宝钗的婚配。如此重大的旨意,究其原委,有人讽刺薛宝钗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有人说元妃也听信了薛宝钗那枚金锁配宝玉的所谓“金玉良缘”之说,还有人说元妃是依从了其母王夫人的意愿。
但我以为还有一个更心酸的可能——可能在那个歌舞升平的夜晚,久居深宫的贾元妃认出了人群中那张看似雍容大方实则惶恐逢迎的笑脸。——元妃接纳了薛宝钗。她从这个肩负着家族兴衰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
虽然据刻薄的红学家研究,薛宝钗的那枚金锁,也是假的。
宝钗刚住进贾府不多久,亲戚们就头一次听说,这孩子从小也有枚金锁。贾宝玉的玉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就成双成对的刻一个“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薛家的丫鬟莺儿抿嘴笑着告诉宝玉,这八个字“是个和尚送的,必须錾在金器上”;可薛姨妈跟众亲戚聊天时,又透露“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 ——且不说这个消息放出的时机很蹊跷,到底那和尚怎么说的?到底和尚送的是字还是锁?薛家内部的口径还来不及统一,就和王夫人一拍即合,匆忙推出了“金玉良缘”的舆论。
至于这场拙劣的阴谋是否有倒贴的嫌疑,却是骄傲如薛宝钗,不堪细想的。面对如胶似漆的宝玉黛玉小俩口,大多数时候薛宝钗都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甚至在众姐妹总拿宝黛的深情开玩笑时,她还要凑趣几句。——只有一次,宝钗和薛蟠争执,言语中处处维护贾宝玉,一向憨直的薛蟠气得口不择言:“好妹妹,你也不用和我闹,我早知你的心,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如今自然护着他。” 宝钗骤然失态,她拉着薛姨妈痛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不是不寂寞。不是不委屈。不是没有那些被深深压抑的爱与欲望。书中说,那一晚的薛宝钗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哭了一整夜”……
薛宝钗频频出入怡红院,像履行天职一般,事无巨细过问贾宝玉的学习、生活。贾宝玉同学成天被林黛玉迷得失魂落魄,薛宝钗走进院子便问袭人:“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回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功夫。”宝钗款款接过茶,袭人又叹道:“兄妹们和气,也该有个分寸,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遂在炕上坐了,拉着袭人慢慢闲话,温和地问她年纪多少,家乡何处。
贾宝玉天天游手好闲,书中说他“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一处,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致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无所不至……”薛宝钗见了就劝,劝他多读科举的书,常会会为官做宰的人,多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多些朋友,将来应酬世务……宝钗话未说完,贾宝玉咳嗽一声,抬脚就走了。留下宝钗满脸通红地坐在那儿咬嘴唇,袭人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转过身贾宝玉把科举的书全烧了,背地里大骂宝钗,还骂得很有气势:“好好一个清静洁白的女儿,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不想我生不幸,琼闺秀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他们不是没有灵犀相通的机会。宝钗曾向宝玉推荐《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一出戏:“谢慈悲梯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宝玉拍膝叹道:“好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久久不能平静的贾宝玉,发自肺腑视宝钗为知音,提笔和了一首诗:“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回头试想真无趣。”
薛宝钗也是个狠人,拿到这首诗,本能反应竟然是:一把撕了。——她是帮宝玉陶冶情操的,不是让他悟的。她希望中的贾宝玉应当要考取功名、封妻荫子,而不是一个天到晚儿女情长偶尔还寻思着出家的大龄文艺男青年。
至于那些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德行,则更让薛宝钗深深鄙视。尤三姐自刎在柳湘莲面前,大帅哥柳湘莲紧紧抱住尤三姐的尸体再慢慢放下,挥剑断发真出家了。这么震动的八卦,连薛蟠都哭了,薛姨妈拉着宝钗感慨:“我的儿,你听说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薛宝钗的态度是“并不在意”,她提醒道:“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同哥哥去江南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也该请一请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在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女人看来,一条为爱殉情的人命,还不如请伙计吃饭重要。
对尤三姐还只是冷漠,对丫鬟金釧,薛宝钗则表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刻毒。金釧和宝玉调情,被王夫人逼得投井自杀,几天后泡胀的尸体打捞上来,得到消息的宝钗第一时间赶到王夫人处,安慰道:“姨娘是个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她并不是赌气投井,也许是在井前憨玩,失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公然篡改完死因,薛宝钗滴水不漏地再退一步分析:“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不值得可惜。”临走前宝钗要把自己的新衣服送给金釧做妆裹,王夫人感动得拉着宝钗问:“难道你不忌讳?”宝钗乖巧地笑道:“姨娘放心,我从不计较这些。”
成功攀上王夫人的薛宝钗,几乎事事为王夫人分忧,终于在红楼后半段,正式插手了荣国府的事务和财政。——内外交困下,跋扈了半辈子的王熙凤一病不起,王夫人异常强势地越过贾母,命李纨、探春、薛宝钗共同理家。李纨身为寡妇一辈子不能抛头露面,探春将来要出嫁,这个精心配置的领导班子,实际上就把荣国府提前交到了王夫人的亲侄女薛宝钗手中。
春天如期而至,柳絮漫天飞扬,史湘云赋词伤春:“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同以柳絮为题,探春忧心忡忡写道:“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黛玉更是发出了“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的不详之叹。一片哀声中,唯有薛宝钗春风得意,她笑道:“终不免过于败丧。我想柳絮原是轻薄无根的东西,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未必合你们的意思。”说毕她一挥而就: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宝钗一路走来没有错。如果贾家不败,宝钗嫁进贾门只是时间问题,宝黛的爱情悲剧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贾家不败,贾母和王夫人的斗法迟早会白热化;如果贾家不败,届时荣国府最激烈的一场权力之争,也许就会在琏二奶奶王熙凤和宝二奶奶薛宝钗之间展开……
但是贾家败了。用探春的话说:“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借由袭人告密,王夫人血洗了怡红院。问及贾母钟爱的丫鬟晴雯,王夫人毫不掩饰内心的憎恶,形容其长相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那个”。连长得略像晴雯的小丫头四儿也被揪出来,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可是你背后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打谅我隔得远不知道呢,可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 ——此时的怡红院,早已成为一个遍布耳目的特务机构。晴雯惨死,宝玉身边所有真性情的女孩们无一幸免,只剩下那个恭顺地站在王夫人身后的,神色阴沉的袭人。
更为惨烈的检抄大观园几乎在同时爆发,耐人玩味的是,薛宝钗再次躲过一劫。当怡红院、潇湘馆都被翻个底朝天,探春在秋爽斋和来势汹汹的抄检者大打出手的时候,没人敢动蘅芜苑。薛宝钗连夜搬出了大观园。
薛宝钗搬家,是径直来通知李纨的。更令人心寒的细节是,当时还借宿在蘅芜苑的史湘云随后才到,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话。
后来写到湘云回蘅芜苑收拾自己的衣服,薛、云二人再无交流。几天后中秋家宴,薛宝钗再度缺席,一贯互掐的湘云和黛玉却偎在了一起。湘云忍不住抱怨:“可恨宝姐姐,姐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大家必要一处起社联句,到今日自己赏月去了。” 看到黛玉兀自哭泣,她又豪迈地鼓劲:“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 这是大观园里的最后一场风花雪月:史湘云和林黛玉尽释前嫌,在月下吟诗作对,她们才思泉涌、且醉且歌,写下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千古佳句。
而对于那个诗情画意的大观园,对于那一群共欢笑共青春的人,或许,薛宝钗从未真正爱过。
她不犹豫、不拖延,除了知会必要的管理层,宝钗走得无声无息。贾宝玉赶到时,只见大门上挂着一把巨大铁锁。——蘅芜苑,这是大观园第一处永久性关闭的馆驿,从此池塘一夜秋风冷。
无情么?很无情。但是哪里还有时间好好道别呢,如果来日大难。
从前宝钗以为,薛家中落了,还可以投靠贾家,贾母不表态,就向上巴结贾元妃,同时死死笼络住王夫人。这个商人的女儿,自从踏进贾府的第一天起就步步为营,她在家族斗争的漩涡中心八面讨好、左右逢缘,冷眼送走一具具被淘汰的尸首,步步接近宝二奶奶的宝座,甚至吟出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放之中国诗词界都堪称狂妄的句子。——但是你苦苦攀爬,得爬到多高才够安全?你谄媚当权者,平衡各方派系,就算可以在眼前这个世界中翻云覆雨的时候,你怎么知道在那个看不见的高处,有没有另一双更大的手正在搅动乾坤,缓缓扣下?
贾元妃薨了。这座昨天还蔽荫着四大家族的巨大靠山,宝钗一直默默羡慕的成功典范,就这么暴毙于波云诡谲的宫闱之中。一朝富贵已极,一朝繁华落尽,好一似荡悠悠三更大梦。
“敕造宁国府”的匾额被砸在地上,那些所谓的世袭封爵被朝廷轻易收回,锦衣卫破门而入,野蛮抄检每一处馆驿。昨天还在同一屋檐下斗来斗去的主子奴才们被赶到院坝里,用麻绳串成一串儿等候发落。他们像货物一样被人上下打量,贾宝玉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子最不值钱,直接扔到大狱里等死;管家仆人们或被其他大户人家买走;美貌的少妇少女们被高价卖往妓院。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有一点特别让我感触,就是这些金枝玉叶的女孩子们大多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健康。又是一年中秋,沦为船妓的史湘云还在船头焚香拜月,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想起了那个吟诵“寒塘渡鹤”的自己。而薛宝钗直到被人救出,仍旧面如满月,肤如凝脂,破棉袄下虽然冻得哈手,哈手的样子始终优雅。
她被救出——救她的却是袭人,那个在许多人眼中,与薛宝钗同为蛇蝎的女人。袭人托人到妓院讲价,倾家荡产赎出薛宝钗,把她接到自己的寒窑中行主仆之礼,恭敬如初。夜深人静,大难不死的宝钗从怀中掏出那一枚用手帕层层包裹的金锁,紧紧攥着,泪如雨下。
贾宝玉没有保护她们。他就没有保护任何人。
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当这些男性长辈们像大树一样倒下,一家子老弱妇孺都眼巴巴望着贾宝玉,这个一直占尽家族资源的掌上明珠,却担不起那个顶梁柱的角色。
红楼书中对贾宝玉的评价是“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曹公曾说自己十年删改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这些血泪,除了情爱,我相信更多是反思,痛彻骨髓的反思化为浩瀚文字,让贾宝玉终于成为了曹雪芹。
说到功名富贵,他本来是宁死不屈的。他痛恨八股文,瞧不起那些阿谀奉承的门客,兴致来了,还痛畅淋漓地骂过薛宝钗是“沽名钓誉、国贼禄鬼”。宝钗曾劝他多看科举的书、多结交官场上的朋友,贾宝玉当场翻脸,委婉地让薛宝钗从怡红院滚蛋。
是啊,姿态是漂亮啊。在这浊世间,我们谁又不曾内心高贵,只羡鸳鸯不羡仙,粪土当年万户侯?
作者曹雪芹(不如说是现实中的贾宝玉同学)至少没有像他推崇的那般高冷。家道中落后,二十多岁的曹雪芹闲在家中,家人求有权有势的亲戚帮忙,为他谋了一个贡生的资格,这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功名”。据说,曹雪芹对此“并没有决然拒绝”。
雍正六年到乾隆四五年间,曹家居所一直在皇城内外搬迁。传说他们住过什刹后海南岸,住过西城旧刑部处,住过外城广渠门内卧佛寺,还住过某王府的马厩……不忍想象那是怎样一个画面:人际能力本来就极度低下的曹雪芹四处求亲告友,也学着唯唯诺诺地看人眼色,或租赁、或借宿。家业完全败落后,京城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又举家迁至北京西郊香山。
曹雪芹的老友敦诚还要作诗相劝,说什么“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意思是不要去敲有钱人的门,像你这样的大才,有你自己的归宿,不然人家给你一点残羹剩饭还觉得施舍了你,你曹雪芹是谁,受得了这种委屈吗?——而我们从史料中得知,居住在北京西郊香山的曹雪芹经常接受亲友的接济,他赊账买酒,卖画为生,甚至为了补贴生计,还会不时扎糊一些风筝。一年岁末,他的另一位友人于景廉冒雪造访,闲聊中,于景廉说到他认识的王府公子,对方愿意出十两银子购买风筝。曹雪芹非常有兴致,当即开始剔竹、裁纸、裱糊、绘画,用两天时间制了四个大风筝,托于景廉扛到城里去卖……
曹雪芹对风筝的要求是“扎得巧,糊得精,颜色鲜艳,质洁而轻”。——纵是贱卖也不失艺术的底线,他内心还住着那个贾宝玉,但不必再露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
回首往昔,曹雪芹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所以我在想,生活是不是就这样磨砺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这些曾轻松得到全世界可以不需要介意别人说什么的年轻人。你大概还记得,我们曾怀抱着的那许许多多精致的原则,它们后来被一点点磨出血,磨成茧,茧子上再磨出血……人到中年回头看,大部分的想法都被颠覆了。当初叫嚣着绝对不会做的事,成了日常;当时看不惯的人,也不过就是自己今天的样子。
中年人曹雪芹回头看的时候,一定会再次看到那个从记忆深处款款走来的薛宝钗。他用笔为她重新修葺了一座蘅芜苑,题云:“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瑶池仙台,佳人何在?
薛宝钗,这个中国文学史上最饱受争议的女性角色之一,永远活在了数千万红迷的心中。曹公笔下的她与林黛玉平分笔墨,位列十二金钗之首。他写她的聪颖,也写权术;他写她的懂事,也写世故;他写她的蘊藉,也写冷酷。
他写那些悠长的日子里,薛宝钗常到怡红院串门子,即使无数次目睹宝黛情深,也总挂着落落大方的微笑,她甚至有计划地拉拢袭人,俨然一个正室拉拢姨娘……点点滴滴,这个人前那么矜持的女子,是真的想要拿他贾宝玉当丈夫的。她的金锁郑重其事佩戴了那么多年,从未得到过回应。那份女儿情,从一开始就被物欲和权欲裹挟,在冷落和委屈中辗转,湮灭在岁月中早已不辨真假。
下笔千言写不尽薛宝钗,在某种意义上,承载了曹公最大程度上的公允。我以为,正是这种对人性的洞悉、客观和漫长反省,贯穿红楼增删数十年,成就了曹雪芹空前绝后的深邃文字,成就了一部抵达写实文学巅峰的宏橼巨作,也安放了无常命运下那些眼睁睁的平凡聚散……同时被安放的,还有那一枚来历成谜的金锁——当对往事的追根究底早已不再重要,生命中漫漶着无穷无尽的想念,作者在全书开篇的“引子”中提到了那枚金锁,他说:
“……伤怀日,寂寥时,初遣愚忠,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曾有红学爱好者评论过,作者对薛宝钗这个人物,未必是红尘中的爱,却抱有最大的悔恨,最深的歉疚,和天人永隔的遗憾。贾宝玉过生日有一场众女子占花名的戏,袭人抽到一束桃花,林黛玉抽到一朵芙蓉,史湘云抽到一株海棠。作者让宝钗抽到一支牡丹签,还配了一首叫《赏花时》的歌:“翠凤翎毛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沙,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在那支牡丹花的签文上,他写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又写道:“此为群芳之冠。”
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从小到大如果哪一次我没有好好吃饭,家长就会用筷子敲着碗沿子大声问:“像林黛玉那样瘦兮兮的好不好?啊?你是要学林黛玉还是要学薛宝钗?”我马上就又振作起来,坐得端庄笔直,使劲夹菜夹肉。
呼啦啦嘶大厦将倾。倘若覆巢之下仍有完卵,我希望,薛宝钗也是逃出生天的那一个。
因为我爱她。红楼梦这么多女子中,我最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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