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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长长的树洞中，钢琴、书本、无数杂物掠过爱丽丝身旁，正象征着潜意识的无限可能性。但探索潜意识并非无可能，而「梦境」正是一窥潜意识的途径之一。佛洛伊德说，潜意识中的dream-thoughts将会经过一个「浓缩」的程序（condensation），以梦的形式表现出来。以结构主义学者Jackson的角度来看，这个浓缩程序运用的正是语言中的隐喻（metaphor）。

于是，在爱丽丝的梦游仙境中，一切的事物都透过隐喻来象征。爱丽丝的自我焦虑化为兔子手中的怀表，一种时间的急迫性。现实生活中的双胞胎姊妹在她的梦境中成了双胞胎胖兄弟。暗中偷情的姐夫成了背叛了红皇后的Knave of Hearts。红皇后（原著中Red Queen与Queen ofHearts的结合）似乎象征着带给爱丽丝焦虑的社会规范。红皇后以高压宰制着动物与手下，不允许任何欲望的诞生。 Knave of Hearts对变形后的爱丽丝的欲望受到红心皇后的处罚，而她与Knave of Hearts之间的关系较似于约束而非欲望。

相较之下，白皇后让欲望得到舒缓。在这边，人们和动物都不再受到社会规范的压迫。也因此，白皇后的形象被高度浪漫化，雪白梦幻虚无缥缈，因为一个不受任何规束的地方是不存在的。

白皇后和红皇后的对决，可不可以看做是爱丽丝本我（id）与超我（superego）的冲突呢？根据佛洛伊德，本我是欲望不受拘束的人格，而超我则是由社会规范建构起的人格。白皇后对欲望的纾解以及红皇后对欲望的压制，似乎完全表现了这两种人格的极端。而当红皇后毁灭了白皇后领土的生机，那一片荒原似乎也象征了过度受到社会规范后，爱丽丝枯竭的心灵。

于是，爱丽丝最终迎战的，其实不只是红皇后以及那头怪兽，而是过度规束自己的超我。现实生活中压迫着爱丽丝的婚姻，透过隐喻在她的梦境中流露出来。杀死怪兽、惩罚红皇后后，爱丽丝也终于从规范中解放。不过，爱丽丝并没有逗留，而选择离开自己的梦境，这是否也代表爱丽丝是自我（ego）的最佳象征呢？一种渴望与规范的协调，一种本我与超我的融合。

这或许也解释了爱丽丝的变形。她在梦境中不停变大又变小，象征了潜意识的无限可能性，以及潜意识透过隐喻浓缩后的变形。但最终唯有适中的身形才代表了真正的爱丽丝，而这也呼应了爱丽丝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协调交融。

提到变形，有趣的是，在红皇后的帝国中，一切的事物都被放大。不只是肢体的象征性变形（大鼻子大耳朵大肚子），更在于语言的过量。语言的过度使用造成了语言丧失了原有的功能，也就是所谓的literary nonsense。到最后，语言变成了一堆空洞的符征（empty signifiers），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拉冈的理论把对语言的迟疑和潜意识做了完美的结合。对拉冈来说，潜意识就是语言（the unconscious is language）。由于语言流于空洞的符征，无法精确传达意义，因此对拉冈而言所有的论述都是一种口误（slips of tongue）。这个无法跨越的缺口也出现于潜意识与人们所认为的自我身分之间。外在自我似乎永远也无法精确流露一个人的潜意识。而这个故事正藉由语言的过度使用来提醒我们潜意识的存在，并因此与爱丽丝的梦境作了完美的结合。

这个故事还谈了精神分析中的「重复」现象。对佛洛依德来说，一个人的焦虑与恐惧会透过不同的形式在人生中重复出现，他称之为uncanny feeling。因为透过不同形式出现uncanny feeling使人觉得陌生；但因为源自于同样的焦虑，因此uncanny feeling又令人感觉熟悉。

这样的陌生与熟悉也出现在爱丽丝的梦境中。一直被认为是「错误的爱丽丝」，其实是因为二次造访自己梦境时，她已长大了。童年的爱丽丝和少女时期的爱丽丝虽然不同，而令梦境中的人们对她感到陌生，但她又是同样的爱丽丝，所以他们亦对她感觉熟悉。错误的爱丽丝最终受到了梦境中人们的肯定与拥抱。那是爱丽丝在潜意识中对自己的肯定与拥抱。

因此，爱丽丝对帽子先生承诺自己会永远记得他，这个承诺是会兑现的，因为爱丽丝的潜意识将会透过不同的形式，一次又一次的找上门来，她也会一次又一次的返回自己的梦境中探险。

最终，爱丽丝决定回到现实，为自己做出选择。她拒绝婚姻，却也找到了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存之道。她流露自己的欲望，却也并不完全忽视规范。爱丽丝的潜意识之旅最终成为了女性自觉之旅（journey of awareness），是女性在自我探索内心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自觉。也因此，她终于可以像毛虫Absolem一样，在吐丝成茧过后，化身瑰丽的蓝色蝴蝶，展翅高飞。

爱丽丝拒绝让自己的想像力与欲望在婚姻中被毁灭，正如同美国现代主义作Sherwood Anderson在Winesburg, Ohio 中提倡女性特质（Female Quality）。 Anderson认为许多女性让自己的想像力与女性特质在婚姻中被「谋杀」，而他也描述了女性如何把自己的特质传递到儿子身上的母子关系，让这样的女性特质得以获得延伸。事实上，Anderson认为自己的创作力正来自于母亲的启发。

拥有独特电影美学的Tim Burton，再次解构众人眼中所谓的童话，结合他带着歌德风（Gothic）的暗黑美学，释放出童话中探索人心黑暗深处的能量。不管是《巧克力冒险工厂》，还是这次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都是值得令人喝采的文学再版（representation）。也因此当我在纽约当代美术馆看到Tim Burton的特展时，并没有太过惊讶。是的，Tim Burton的电影美学已获得广泛肯定，进入艺术的殿堂了。当你在观赏《爱丽丝梦游仙境》时，别忘了自己在欣赏的正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