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两部佛系电影
2017年台湾金马奖,大赢家是两部“佛光普照”的电影——《血观音》和《大佛普拉斯》,看似风格迥异,却双生花一般形成了微妙的对接:杨雅喆拍《血观音》为的“就是揭穿政府官员的贪婪”,黄信尧的《大佛普拉斯》则意在表现“社会底层人无法有翻转机会”的“真正绝望”。呈现在电影中,如果说前者浓墨重彩地勾染了台湾上流社会的波谲云诡,暗流涌动,那么后者则以黑白光影点染出了台湾底层生活的辛酸无奈,清澈悲哀,借用《大佛普拉斯》中,两个loser主人公——肚财与菜埔在偷窥老板行车记录仪时的感慨来说,浓郁的《血观音》所精细铺展的,就是一直处于黑白色调穷日子中的他们,无法想象的那个“有钱人的彩色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棠府就像是葛洛伯的plus版,菜圃、肚财就很像是家魁、阿英嬷的plus版。
艺术领域的现实关注不谋而合并不稀奇,两部精彩的台湾制造一些表达方式上的不约而同才颇值得玩味,“观音”与“大佛”的嵌入,从头至尾画外音的贯穿,罪魁祸首都安然无恙、逍遥法外的终了,使得它们除了立意上的遥相呼应,还共同对台湾社会进行了一种内在的无意识表征。
(一)
“佛光”的“普照”始于但不止于片名,“血观音”与“大佛”不仅巧妙地结构了故事,还帮助确立了两部影片的风格与意义。杨雅喆工笔细描,
观音断臂在光天化日,遍照金刚在幽暗府邸,除此之外,利用、出卖、谋杀了自己女儿的母亲念着《心经》与《往生咒》,开在地狱的红色彼岸花镶在棠夫人、棠宁、棠真的裙摆上,充斥在棠宁诡异的三人画像中,淡然地挂在棠府的墙壁上,吐露着欲望与诅咒,诸如此类引申细节,推敲的加法。黄信尧笔法疏阔,取景大开大合,除了压缩着小人物背影的低沉天地与飘摇田野,杂乱厂房中的大佛担当了大部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表述,明暗对峙的光晕中,大佛宝相庄严,看尽人间颠倒,大佛待众生平等,过肩镜头探过,视官商的为非作歹与小人物的诚惶诚恐皆若无睹,当然,大佛大肚能容,能藏污纳垢地端坐于高台,领受善男信女的膜拜。


显然,“观音”与“大佛”,在两部影片中与其说作为宗教符号,不如说是作为社会符号被征用。它们首先是能天然输出反讽的意象,之于权贵,它们就像黄启文离不开的假发,带久了也就成了自己的障眼法;之于底层,他们与蒋中正或猪八戒并无二差,充当着他们走投无路时的“救世主”之一种,当然,“神也是看人的,不是什么人的事情都接的”。于是,两个佛教符号不但生产着反讽,也同时是被讽刺的对象,正是这双向指涉的衔接,所谓的现实关注才真正降落在台湾现实土壤。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随着现代化转型、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以及“人间佛教”理念的确立,佛教已成为台湾最重要也是最为流行的宗教之一。(1)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据杜维明观察,“现在台湾的佛教的影响力超过了任何一个政党。不管是国民党、民进党还是亲民党,如果没有佛教的支持,他们是不可能会被选上的。”(2)流行到什么程度呢?当然不止于满足信仰需求,佛教力量在教育、医疗、社会公益领域佛教皆有涉足,更有影响遍布全球的“四大道场”。信徒众多,产业化运营,迅猛发展,价值不菲的产业链的形成,都使佛教看起来十分秀色可餐。(3)有了交易,自然也就有了py交易。《血观音》中棠夫人操盘的“弥陀计划”,《大佛普拉斯》中黄老板制作大佛的葛洛伯文化公司,大佛要去往的“护国法会”,都是产业链上的相关环节。相比于影片中借此展现的黑幕政治,黑心商人,阶级固化,困厄底层,驳杂信仰诸相,春节期间台湾政客要安排好“拜庙行程”给老百姓发红包这种“习俗”根本不足为奇。或许,“观音”与“大佛”的选取并非出于偶然,当“信仰”被资本包办,它们不仅无用,更会“助纣为虐”,没有什么还能比“大佛”与“观音”更切中要害地勾连这一切现实症结,并在看与被看中,成为逼近荒诞现实的一个微妙视角。
(二)
但视角的确定,未必带来视野的廓清。对于创作者来讲,一旦选择面对这样的现实,怎么讲述,以什么态度讲述,就变成难之又难的棘手问题,皆以外视点旁白引出故事的两位导演无疑都遭遇了表意的困难。
某种程度上,“观音”的“看”在《血观音》中并不是完全缺位的,并被表现得非常直接,即通过画中画中,两个说书人口中的果报审判体现出来。
电影画面中,说书人出现在某个电视节目的影像中,正襟危坐在类似地狱的阴郁布景中,弹唱评论虽围绕故事,但他们自始至终并不是故事权威的结构者,且不论这一安排使得导演欲批判的现实问题已在形式上看起来类似街头巷议的奇情故事,就在叙事推进上,除了前情勾陈,实在难称他们发挥了什么作用,说书人的存在,更像是为了归结“善恶终有报”这一意旨而存在,而这,是他们在影片开场就要点破的题,导演本人也曾善意提醒过观众,注意说书人的“象征”意义。(4)与断臂观音并置,或将代表罪恶诱惑的红苹果投到棠真脚下的蒙太奇,其神明一般的审判象征不难意会。问题在于,“说书人”扮演神明,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的评论无论多么严苛,都只是一种伦理道德上想象性的满足,对于果报的寄望越大,就越反证着评判者及其听众的,小民般的无力,这种假扮的无力,直至结尾,还无比清晰地延宕着。


故事最终定格于棠夫人眼角的泪,病床上的她,要像棠真叮嘱的那样,“长命百岁,万年富贵”地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影片的最后言说,因为随之,导演的主观意图突兀地显现在屏幕上:“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字幕缓缓出现,缓缓淡去。但回到电影情节中,这一笔,棠真的内视角其实传达得很饱满,她在对姐姐(妈妈)的堕落与痛苦的偷窥中学会于肮脏中取舍,在对棠夫人迎来送往暗箱操作的察言观色中学会阴狠与道貌岸然,在对好朋友畸形爱欲的觊觎中学会捆绑与囚禁,当少女长成,与政府联合重启夫人搁置的旧业,把自己送上至暗神坛,无爱的惩罚,已然清晰显影。对于表意来说,片尾的字幕,无异于画蛇添足,棠真视角的代入感由此大打折扣,观众已然不会跟随棠真的凝视,进入她的内心,毕竟,相对于余音袅袅的内心震荡,一锤定音的指摘是更痛快的抽离。说到底,无论是说书人的话,还是导演自行推翻冷静描摹而讲的话,都是意犹未尽的余波。
或许他也意识到,对于手上沾满了血污但仍在这世上翻覆云雨的人来说,善恶有报是过于苍白的总结,但又不知如何在结尾实现最后一击,不得已,对现实的愤激让渡于鬼打墙一般的人性关怀,纵使这关怀是疾厉的诅咒,也不过暴露了吐出诅咒的人,有些气急败坏,有些无可奈何,说书人断续的尾声唱词,也从声色俱厉,变成了伤怀兴叹,官商勾结,骨肉冤仇,阴谋血污,一步步坍缩进人性的黑洞。既不甘心止于家魁、阿英嬷发现把自己在地皮交易中当人头买卖的,正是恩人时一般的哑口无言,又不甘心提供一个想象性的现实审判,最终,《血观音》触及了这现实,又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三)
结论先行地说,以现实为旨归的《大佛普拉斯》,面对现实也同样流露出了这般佛系无力,导演自行跳出来“解释剧情”,“宣传理念”,但相较之下,其言说困难,因与人物本身的无可言、不敢言息息相关而显得更为扎实。
影片旗鼓相当地铺展了两种生活,一种是守门人菜埔,拾荒者肚财和他们的小伙伴杂货铺店员土豆,流浪汉释迦的底层生活,另一种是商人黄启文领衔,高委员,文化局长,副议长联合主演的名流生活。黄启文的行车记录仪既是两条平行线精巧的区分媒介,又是它们产生关联的装置。声色犬马、为所欲为的生活前,坐着没钱赡养八十岁老母,没房遮风避雨,靠当垃圾场老板的同学施舍才能过活,每日吃着过期冰盒饭,除了色情杂志就没接近过女人的偷窥者,当他们在行车记录仪中听见香艳的呻吟,被贫穷限制的想象力使他们无可言,只能将之归为爱情的结果:“这应该是真爱,不然这个女的怎么会这样,整个人都给他,还叫成这样”;而当他们窥见老板暴戾杀人时,就徒有不敢言了:
“别看了……我,我先回去了”。“肚财,再坐一下啦。再坐一下啦……我们要不要报警。”“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老母。工作不要做了吗。干。你不知道警察跟法院都是有钱人开的吗。”浑浑噩噩的生活,也并没有让他们忘记现实的常识,这也注定了,偷窥的结果,必然是反噬的。


黑白镜头中的他们犹疑,沉默,手无足措,生活扼住了喉咙的小人物懦弱得让人感到滑稽,又单薄得使人心酸,被一天又一天的灰暗日子压着,终日唯唯或诺诺,不但无言,也没有什么“心理”,有,也不知如何表达。彼此的惊恐,预感到对方悲惨结局又咽回去的安慰,就统统由旁白的补足,在这种时刻,旁白总是无比贴近他们:“社会常常在讲要公平正义,但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应该是没有这四个字。毕竟光是要捧饭碗就没力了,哪还有力气去讲那些有的没的。” 纪录片导演出身的黄信尧,把从前见到的许多底层身影叠加在一起,以简单却扎实的生命经验,给那被挤到局促一角的大多数,做了传神的素描。
面对他们,除了贴近,确实难有更大声的宣言,以至于导演要创造出释迦这个角色,把他当作影片的“锚”,以此来过滤掉那些关于“阶级”的追问。(5)但他自己对释迦的理解似乎也没法圆融衔接:当讲到,菜埔,肚财,启文,副议长,高委员都是在“为了钱”讨生活,他将没有过去、未来、工作、每日只是逛逛的释迦作为一个思考的参照系——让人思考活着的目的,这个目的呢,“就是活着”;但当他讲到释迦目睹了菜埔的无妄之灾,第一次去想“活着到底是什么”,继而想到不知孤死于何处,尸水已辨不出人形才被发现时,他却忽略了释迦的惶惶,转而归纳“我们就是把自己想象得太重要”,进而提出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要“求什么”的问题。
矛盾就在这:人的生存,当然可以看作为了“活着”,目的完全可以一致,但事实是,情状却无法化约,不同情状中的“讨”生活,也就必然不“都是一样”。有人靠虚伪,有人靠勤恳,有人靠权色,有人靠卖命,更何况,虽然死生天定,“落土八分命”,但活着的时候,却是“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在这样的社会,那些卖命的之所以奋力挣扎,不是因为他求的太多,而在于他连最基本的活下去的基础,也是求不得的太多,太难。不喝酒也没钱喝醉酒的肚财死于“酒驾”,如果佛系解释,人间的帐都终了于生死簿,那么死在他讨不来的生活里的肚财,又有什么值得顾惜呢。
这个坑,导演在影片中的旁白,填得要比影片外的解释好。旁白虽诞生于表意的乏力,但没有如《血观音》一般追求隆重反被束住手脚,除却对底层的真切体贴,整体上语调是自由而随性的,没有控诉,没有煽情,使得画面保留了黑白的粗粝质感,然而摆脱了现实主义题材一贯的灰暗格套,在轻松的氛围中,审视着大佛,官商,几个小人物。混淆Buddha 和 Puta,大佛和贱人,但对高委员从街头运动家爬到国会议员位置后,为方便女秘书办公而对红木桌进行的改造有清清爽爽的介绍,对黄启文“敢做别人不敢做,敢赌别人不敢赌”的拼搏精神给予了称赞,副议长“为民挡风挡雨跑第一”的重情重义当然也没有被拉下,更难难得的,不是那些感同身受的体贴,也不是这些举重若轻的揶揄,而是对小人物病急乱投医一般求神拜佛的可笑,相互之间没有体谅的斤斤计较,每夜抱团取暖心灵却未有过交集的毫不避讳,揭示这种隔膜和不理解的态度中,有着难得的正面看过去的勇气,很大程度上冲淡了那种无力之感。
《大佛普拉斯》留下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大佛肚里的敲打声,回响在隆重的护国法会上,至于黄启文是不是会受到惩罚,并无明确说明。片尾曲画面中,延伸交代了废弃的葛洛伯,但这似乎,更近于导演的好意,像《血观音》那样的闷气,才是更易于唤起现实共鸣的吧。灰暗的现实是艺术的催化剂,但也总留下表达的难题,无论佛系诅咒,还是佛系体谅,似乎都必然留下一声喟然,毕竟,这种时候,对于艺术与现实,结果都是最难产的,不止台湾社会,环球同此凉热。哦,也不对,对于资本烫手的大陆电影,一首凉凉才是合适的,毕竟,钱堆到了眼睛,哪还能留下一窥现实的缝隙。
(1)《宗教复兴视阈下的台湾佛教发展》杨磊、刘佳雁,中国社会科学院台湾研究所
(2)杜维明:华人社会的文化状况值得担忧,http://news.sina.com.cn/o/2006-01-18/09068017217s.shtml
(3)目前台湾一座大寺的修缮翻新,动辄需要数千万台币资金;宫庙的整体设计、建筑施工、造像设计与雕刻、内外饰品与装潢设计制造等分别由不同的企业完成。大型宫庙的一次巡香绕境,相关产业可以产生近40亿台币的产值;中元普度活动的市值更达到了200亿台币;而台湾人每年光烧掉的金银纸就价值130多亿台币。姚祺:春节抢头香,星罗棋布的台湾寺庙都是怎么来的http://www.guancha.cn/yaoqi/2018_02_21_447502_2.shtml
(4)妞专访:《血观音》之路不好走,吴可熙要自闭?杨雅喆为戏狂看张爱玲!http://my.niusnews.com/=P1dnord6
(5)黄信尧一席演讲: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5356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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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李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7-08 18: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