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
我们那一代人的童年,说穷是真穷,五分钱一个的辣椒棒棒糖都买不起,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并不觉得匮乏,因为我们能够从大自然之中得到丰厚的馈赠。俗话说,靠山吃山,田间山里藏着许许多多可以吃的玩意儿,和村头小卖部的零食相比,它们有两个优点:一,不用花钱,二,吃完了又会长出来,真可谓取之不尽,吃之不竭。
春天的时候,吃“刺根”,也就是野蔷薇的嫩枝。野蔷薇大概是乡间最常见的植物了,田间屋头随处可见,一大篷一大篷的,开粉白色的小花,枝上有小刺,会扎手。农人嫌它没用,秋冬锄地时会顺手锄去,但这种植物的生命力惊人,很快又长了出来,只要它不长在田里,农人就随它去了。

春天到了,野蔷薇和我们孩子一样换上了鲜亮的春装,开始抽嫩芽了,这种浑身是刺的植物,长出来的嫩枝却没有一点刺。我们在田间漫游,见到有丛野蔷薇就扑过去,绕过它枝条上的刺,小心翼翼地折取下它的嫩枝。有的小孩性子急,折了一根就赶紧往嘴里送,我总是要等到采了一大把,才找块大石头坐下来慢慢吃。这些嫩枝得去掉叶子,剥了皮,再大口大口地吃,刚刚长出来的嫩枝汁液饱满,满满的水分里含着一点点甜,我们小孩子,就是贪恋那点清甜。
吃“刺根”的时间很短,嫩枝稍一长大,就变得又老又硬,没有办法入口了。除了这种“刺根”外,我们还吃过茅草的根。白茅草抽穗时,连根拔起,用手将根上的泥巴捋去,就可以放进嘴巴里嚼了。茅草根没什么水分,甜度却还在野蔷薇的嫩枝之上。我们总是稍微嚼一嚼,尝了点甜味后就迅速吐掉了。

春天的野花也是可以吃的,映山红开的时候,吃映山红,我外婆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一大片一大片开得喜气洋洋,那种红色是最最纯正的火红色,灼得人眼睛生疼。野生映山红的花可以直接吃,入口酸酸甜甜的,我们通常吃了几朵花就不吃了,毕竟这东西一多就不稀罕。
茶子花开的时候,吃茶花蜜。茶子树又叫油茶树,是一种矮矮的權木,叶子油绿。茶子花的花瓣丰厚,像一只小小的碗,碗底的花心里积蓄着浅浅的蜜。我们就将嘴巴凑过去,埋头去吸那一点子蜜。后来有些小孩学乖了,用喝过娃哈哈的吸管往花蕊里一插,就能准确无误地吸出蜜来。那是货真价实的茶花蜜,没有掺过任何水分,甜到人的心里去了,还和着露珠的清凉。
花落尽之后,大大小小的茶子便长了出来,大人们看得很金贵,因为茶子可以炼出昂贵的茶油来。我们小孩却只爱茶苞,茶苞有两种,一种是果实,掩映在茶子之间,高悬于枝头,大的有小孩的拳头大,白白胖胖的。这种茶苞很少,极难一见,一旦有人发现了,便会奋力爬上树去,不顾从高处摔下来的危险去摘那小小灯笼似的茶苞,其他的小孩便仰头望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总舍不得眨一下。

有一次我也摘到了一个,连树也顾不上下,连忙坐在树上将茶苞那一层淡黄色的表皮去掉,三口两口吃掉。茶苞虽然大,肉却很松软,吃了一大个只觉得满口清香,具体说不上什么滋味。吃完之后,我才哧溜哧溜地爬下树来,颇感心满意足。
还有种茶苞长在较矮小的權木丛里,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去摘,但更难找了。因为这种茶苞外形酷似茶树叶,只不过较肥厚,刚长出来是淡红色的,味道比较苦涩,只有特别馋的小孩才会摘了吃。长大后慢慢变成白色,等到完全成熟时就通体全白,晶莹剔透,活像用白玉雕出来的,味道也由苦转甜了。
因为茶苞的难得,寻觅的过程颇类似于“寻宝”,所以小孩们一谈到上山摘茶苞都兴趣盎然。当时摘到茶苞的巨大喜悦,至今我还记忆犹新,说到滋味,只能说“很好吃很好吃”,到底好吃到什么地步,已经不记得了。

夏天是孩子们的盛大节日,不仅因为有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还因为可以吃到乌莓了。乌莓可能就是鲁迅笔下的覆盆子吧,它的枝条上也长满了刺,所以又叫刺莓。我们方言里叫做“乌泡”,后来我百度了一下,还真有种叫乌泡子的植物。
乌泡子长得有点像草莓,但比草莓个头小多了,味道也甜多了。它刚长出来时是青色的,要等它从青色变成黄色,又从黄色变成红色才能吃。乌泡子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野果子,贪嘴的孩子往往不等到它成熟就去采摘了。五六月时,孩子们顶着大太阳满世界跑,就是为了去摘乌泡子。
乌泡子给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我记得有次奶奶干农活回来,摘了好多乌泡子,没有东西装,就用衣襟兜好,带回来给我吃。我把那捧乌泡子放在小碗里,一次拈起一小颗,很珍惜地吃着。吃到中间忽然想起奶奶,于是拈起一小把乌泡子,非得塞进她嘴里。
乌泡子的味道远胜于草莓,它的甜里面混合了一点酸,那点酸恰好中和了它浓郁的甜,那滋味让吃过的孩子念念不忘。现在我们回家,如果看见路边长着乌泡子,仍然会像小时候一样奋不顾身地去摘。上次回家时,老朋友特意邀请我去他们那,说那里有一座乌泡山,半个山都长满了乌泡子,我听了二话不说就去了,不惜坐上两个小时的车。

夏天很快过去了,最后一茬乌泡子也吃完了,不过没关系,山里又有毛栗子可以摘了。毛栗子,这秋天的恩物,比乌泡子还要金贵,因为相对少见些,也更难采摘。毛栗子也就是野生小板栗,当然比板栗长得小多了,毛栗球顶多只有初生婴儿的拳头那么大,里面的毛栗子大的不过小拇指盖那么大,用我们乡下的话来说,真是“毛多肉少”,难怪叫毛栗子。
可就为了那么一点“肉”,我们不惜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哪怕把衣服挂破了也在所不惜。毛栗子总是长在深山老林里,要费很多劲才能找到,正因如此,我们找到一丛毛栗树,比考试得了一百分还要高兴。
毛栗子吃起来也很麻烦,它浑身是刺,没办法当场吃,只能连枝一起折回去,用石头把毛栗球砸开,剥出里面的毛栗子,再去掉包裹在外的栗壳。新鲜毛栗子的味道比板栗要甜一些,水分也要更多。我最喜欢的吃法则是把毛栗球一个个埋进柴火灰里,数十秒之后就赶紧挖出来,冒着手指头被烫伤的危险赶紧剥开,毛栗子经加热之后又香又甜,但注意不要用明火,这样毛栗子会在火中爆开,那就太浪费了。
这么麻烦的东西,为什么费这么多功夫去吃呢?因为它实在很好吃啊,我敢担保,比你吃过的任何板栗都更好吃。

除了毛栗子,还有一种叫做“秧李子”的野果子,出产时节我记不清了,应该是在春天吧,秧李子极为少见,只有小拇指那么大,我通共才吃过两三次,只记得味道也比家里种的李子好很多。大概野生的东西都比种的要好吃,一是纯天然无污染,二是实在来之不易。
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别说野果子了,连只野鸟都难得看到。我们只有坐在灶边,烤着自家挖的小土豆,吃着奶奶晒的红薯干,望眼欲穿地盼望着春天快来,等到春天来了,就可以去折刺根了,接下来就是茶苞、秧李子、乌泡子和毛栗子……它们都和我一样,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好将它们酝酿了一个冬天的果实,奉献给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