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最边缘的地区,也有歌唱的愿望。”——《十月》作家驻丽江文学对谈系列活动笔记
时间:2018年6月19-20日
地点:丽江古城雪山书院
一、【阿来、张柠对谈笔记】6-19

四年之后,重返雪山书院,参加十月驻丽江系列文学活动,第一场,作家阿来和学者张柠对谈——地理的边缘与文学的中心。两位大家你来我往,进行了五轮对谈。
第一轮:“即便最边缘的地区,也有歌唱的愿望。”
张柠先破题,梳理了主题的理论概念。说世上本没有中心,因为人类的活动产生了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教育中心,甚至高粱中心、小麦中心、土豆中心。而至于文学中心,张柠认为还不确定。北上广深有自己的都市书写中心,但西藏、版纳和丽江也可以有自己的歌唱、传唱、讲故事中心。
阿来接过话题,说他前不久刚去过欧洲,去了捷克、波兰,拿捷克来说,它原来根本不是一个国家,属于奥匈帝国,奥匈帝国的中心是维也纳,但后来产生了哈耶克这样的作家,阿来认为如果选世界文学50强,他的《好兵帅克》绝对名列其中,到于卡夫卡更不用说了(当时我还想到昆德拉、赫拉巴尔等作家),布拉格于是成了一个中心。所以每一个地方都有成为中心的可能,“即便最边缘的地区,也有歌唱的愿望”。他当初写作时,大家都看《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但他不看,他“想看一下远方的人在写什么”,而不是看上海、广东、北京的人在写什么,于是开始自己的地域书写,(《尘埃落定》即关于藏族故事的书写,而且走了出来),所以最后他说:“什么地方发出声音就是中心。”
第二轮:文学更重要的是背后的内容。
张柠接过话题,说布拉格就是各民族融合的地方,它有不同的宗教、文化,如东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是一种生长的文化,有有秩序且稳定的一面,也有外来文化融合的一面,就像俄罗斯附近的敖德萨。丽江也是如此,不同的信仰、不同的宗教,它是不同文化相遇的地方,而不是战斗的地方,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丽江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地方,不同的文化在这里并存,彼此包容,具有产生优秀文学的土壤。只需要一个天才出现,就像阿来,就是一个在四川阿坝喊了一嗓子让北京都听到了的作家。
阿来听到这,看张柠停下来,把话题又引向他,开玩笑地说这话题不好接。然后谈到了文学,说有些人写不出来,可能还是没有文化自信,没有人在历史、文化、地理上下功夫。他说文学不只是一种修辞活动,那很简单,无非就是把话说得生动、幽默,了不起就是有自己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背后的内容。然后阿来梳理了丽江从唐代到元明清之际的历史,后来谈到文化的全球化,他认为就中国来说,经济的全球化其实很晚,而且是被迫的,而文化的全球化较早,五四启蒙时期就开始了,而且是主动的。文学也是一个主动学习、探索的过程,要不断实验,从语言入手,转化为规范的语言,同时与规范性进行博弈。然后举了仓央嘉措和纳兰性德的诗,其实都很有特色。王国维评纳兰性德,说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一派天然,自成一家。仓央嘉措的爱情诗也很直白,没什么高深的地方,但情真意切,一样动人。

第三轮:阿来谈《一滴水经过丽江》背后的考证功夫。
张柠顺着仓央嘉措谈起,说他的情诗简单直白,直抵人心。反倒在北京这样的都市,你直接给人说“我爱你”,会被当成神经病,也就是说“我爱你”的本义已经失效了,反倒在西藏、丽江这样的地方保留了某种纯真性。再好比喝酒,他说刚去过广西,壮族人喝酒很朴实,给你一起喝醉为止。而在汉族那里,成了一种权谋,什么“杯酒释兵权”(当时我想到“鸿门宴”)之类,平时生活中,他一定劝你喝醉,他不醉,然后隔天还得意地对你说,看你醉了吧,下次再喝,所以在汉族那里有些行为也发生了变异。再回到“我爱你”也是如此,反倒如果说“我恨你”,可能对方会叫住你,来来来,说说你为什么恨我?于是你可以把他约到酒吧好好聊聊。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的表达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阿来然后将话题引向具体,谈了自己那篇已经选入中学课本的《一滴水经过丽江》,虽然只有1800字,但其实当时自己下了很大功夫。丽江的灵魂是水,水从哪里来呢,玉河。玉河的水哪里来呢?黑龙潭。黑龙潭的水从哪里来呢?地下,但根源在哪里。于是上山采风,原来在落水洞,再往上追溯,就是玉龙雪山。这是它的空间转移,时间上通过参看典籍,比如“滇史巨擘”方国瑜的《云南史料存刊》,写了古代木菝、石匠赶往丽江坝修建丽江古城的情形,然后沉睡几百年之后,这滴水进入现代的丽江。所以,写这篇文章,并不是随便写的,而是看过典籍,请教过专家,是有科学根据的。现在人写自己的家乡,说很热爱自己的家乡,但笔下经过出现“无名的小鸟”,哪怕那个鸟很大,或者“无名的小草”,懒得去考证它们的名字,还谈什么热爱,所以经常出现一些无效的表达。当然考证完了,还要用文学化的语言,于是就以一滴水的视角,采用拟人的方式,让它贯穿全文,从一片雪花开始写,让他一路变化、奔流,经玉龙雪山、落水洞、玉水寨,再到黑龙潭、玉河、丽江古城,然后穿过城池,进入田野,流入金沙江,跟随它的目光从古代穿越到现代。所以总结起来,文学创作有三点很重要,一是地理,二是历史,三是语言,而且要多看经典,“取法乎上,仅得乎中”。

第四伦:张柠谈《凌云与罗南》中的“红色大摆裙”
张柠先进行总结,一滴水经过丽江本来没什么好写的,它只需要地心引力就行了。但这滴水经过阿来的书写,它不仅穿越了丽江,还穿越到了人们的心里,靠的就是背后复杂的功夫。他牵涉到地理学、植物学、历史、文化等各种要素。1800字虽然很短,但越短越难写。给你写500万字,可能看不出好坏,但给你500字,全部呈现在你面前,一目了然,你马上能分出好坏。因此做一个有心人、有情人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显然成为重要。然后也谈了一下自己具体的例子。他刚去过广西的百色,那里有一个全国贫困县凌云县,完全不出名。我们在那采风,然后要写一篇文章。这很难,写山水,其他地方的山水也很漂亮。写长寿,巴拿长寿老人更多。于是最后选了一个视角,就是从自己印象最深的入手,是接待他们的一个女作家的红裙子。其他她一开始穿的是迷彩服,而迷彩服是什么人在穿,是军人为了掩护自己,是工人为了隐藏自己,不让老板发现自己偷懒,而她一开始穿迷彩服让人摸不着头脑,就这样隐藏了几天,但临走时,她却上身一件黑色紧身衣,下身一袭红色大摆裙,非常惊艳。我就从这入手,然后落到凌云县,凌云给我们的印象就像这位一开始穿迷彩服,后来穿红裙子的无名作家一样,普普通通,但却很惊艳。这篇文章叫《凌云与罗南》,人民日报刚发表(阿来笑侃说明年就收入教材了)。所以文学一定要有个性,既要有科学理性的头脑,也要做一个有心人、有情人,这样的文学才可能击中别人。
阿来说,是的,理性很重要,考评也很重要。他写作时有参考典籍的习惯,写丽江时参看了顾彼得的《被遗忘的王国》和洛克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他们对丽江的记录相当严谨,海拔多少米,树叫什么名,什么时间开花,什么时间落叶,考评得清清楚楚。不像有些人写作,动不动就无名的鸟,无名的花。中国有抒情诗意的传统,但也有必要引入西方现代理性、科学的精神,否则边缘永远是边缘,就好比你只能成为胸罩最高地方周边蕾丝。
第五轮:张柠谈四种小说类型
最后张柠总结说,确实如此,应该将现代西方的科学、理性演讲稿中国诗性、抒情的文学。并且要有自己的个性表达。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一个年轻藏族小伙子写了一个作品,作为专门搞评论的我竟一时无从下手,用既定的文学史理论完全无法套上去。一般“环境变化,主人公不变”,这叫“流浪汉小说”;“环境不变,主人公变化”,这叫“成长小说”;“环境变化,主人公也变化”,这叫“教育小说”。但他写的是“环境不变,主人公也不变”,我一时竟无法概括他,最后我把它归入“文化小说”。因为他的作品人和环境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每代人对环境的不同态度。这样的写作是成功的,它能打破既定的文学理论,逼着评论家发明一套概念重新定位它。

至此时间已经过去近两个小时,主持人吕约女士进行总结,结束论坛,进入提问环节。总的论坛下来,张柠、阿来你来我往,阿来比较随性、自由,张柠过渡发挥很好,讲得也很生动,总之话题自然产生,而又紧扣主题,有理论,有例子,非常精彩。
【详细版对谈记录】阿来、张柠对谈|地理的边缘与文学的中心
提问环节“欢乐多”

第一位提问的,讲自己是公务员、丽江书院院士、文学爱好者,去年写了一首关于黄河的诗,投中央的杂志被拒,后来投云南的中了。然后声情并茂地朗读起了自己的诗“啊,黄河……”,铺垫半天,也没什么问题,中间想放朗诵音乐,当手机对着话筒时,话筒发出刺耳的共鸣,只好作罢。阿来打断他,说你身为公务员,竟然戴爱马仕皮带,要好好地查一查。你是丽江人,金沙江就在身边,为什么偏要写黄河?最后不了了之。
第二位提问的是我。因为两位大家都是从作家创作的角度谈的,我就从读者的角度提了两个问题。一是向阿来提问,说丽江本土作家或者写丽江的作家,除了获鲁奖的海男,可能就是大冰比较有名了。但作为学习导师走访宿舍的时候,发现现在学生的书架上没有严肃作家海男的书,鸡汤作家大冰的却不少。对于阅读与创作的这种分裂,您怎么看?二是向张柠提问,拿出他的一本书《白垩纪文学备忘录》,说您的书也提到文学边缘化的问题,我想把今天的主题“地理的边缘与文学的中心”里面的关键词重新组合一个词,即“文学的边缘”,也就是说文学本身已经边缘化了,一些人也失去了判断文学优劣的能力,就像之前大冰海男的例子,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阿来的回答一开始很呛人,说学生读不好,是因为老师没教好(其实我举的学习导师的例子,那些学生是大一的,还没教过,不过这话也是个警醒,包括对所有人。)然后说学生爱读什么,随他去,我从来不给人开书单,他们读不读不管我们什么事,皇帝不急太监急,读书是自己的事。(让我联想到马原、叶兆言前几年来的发言,也是对文学很悲观,小说已死,读者爱读不读,好像作家已经对这个问题很绝望了。)不过,后来他也补充说,现代年轻人看的网络小说水平太低了,说到这还亲自拿出手机,随后搜了一些网络小说的名字给大家读出来,都很雷人,然后说如果说这是好的文学,打死我一百次我也不承认,可见他对好坏文学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对当下很多人追逐劣质的文学也是遗憾的,但没有给出具体的建议。阿柠的回答与阿来针锋相对,他说我也是老师,别的人可以不管学生,但我们作为老师,有责任让学生多读书,读好书。我的研究生,直接给让他们读一百本中国文学,一百本外国文学,然后每本各写500字概述,这样下来,他们的心就定下来了,这是一个方法,因为确实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了,我们做老师的有责任让他们静下心来,多读书,读好书。讲得情真意切,大家报以掌声。
第三位是旅院的同学,问了三个问题。一是包括《凤尾竹》在内的两首歌词二位怎么看,二是怎么看纳西族和藏族的关系问题,三是他现在也正写作,怎么成为一个好作家?还读了自己的一篇小说《雪谷》的开头:我是雪山下的一只白狐……(大意)歌词既听感,引得观众一阵笑声。阿来选择了第二个问题,从历史层面讲了纳西族和藏族的发展历程。张柠将第一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融合到一块,说从你的表达、小说开头和喜欢的歌词看,发现你的审美趣味需要调整,这些歌词应该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喜欢看的,去唱K的话,学生最土的都要唱周杰伦了。一针见血,直击要害。估计经典看少了,玄幻看多了。

第四位——本来是没有第四位的,一位长得像伟 人的人还是举起了手,于是主持人就把话筒给他了。大家一开始很好奇,他长得太像毛了,纷纷拍照。他很兴奋,说了很多,也不知说了什么。几分钟过去了,他还在说,像是在演讲,神态举止很像毛。阿来、张柠让主持人让他直接问问题,他也没问题,还在说。后来阿来受不了,直接下台走了。张柠也下台了,礼貌地在旁边站着看他表演。最后他看作家们都走了,铿锵有力地结了尾:“只有不断吸取生活源泉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大意)大家报以解脱的掌声。后来我们评论,此人是表演型人格,入戏太深,难以自拔,真把自己当毛了。两位作家、评论家对他的冷落又让我想到“边缘”与“中心”的问题,在戏中,你是中心,但在文学面前,你根本不值一提。一位师专的老师说这太奇葩了,看来演讲与口才需要从小学开始,提问不要超过两分钟。我也表示同意,其实提问时简单铺垫一下,直接问就是了,最好不要超过两个问题,也不讨论,可以私下再探讨。
总之,提问环节,怪伽多多,浪费了不少时间,本来六个提问名额的白白浪费了两个,还牺牲了两个。也许人们很少经历这种场面,不懂提问,不会提问,没有问题意识,只想着自己表现,确实是一门需要补的功课。
二、【梁鸿、石一枫文学对谈:城市化进程中的乡土想象】6.20
时间关系,不再像昨天一样采取每轮逐个记录的方式,借吕约女士的总结框架,同时补充一些细节。二人的对谈主要围绕三个层面展开:

一、历史的反思
中国用了四十年走了西方四百年的道路,出现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的坍塌,几乎所有的孩子、学生从小到大都被教育“离开农村”,造成了家园的失守,乡村的沦陷,其原因就是现代化进程造成的。
石一枫用了“爆炸”一词,上海、北京、广州这些城市的爆炸带动其他城市的爆炸,现在武汉、郑州也在爆炸,而且这种爆炸还在进行,把一个个乡村炸成了城市。梁鸿说北方的城市十四岁以上的孩子几乎全部都要离开乡村,奔向城市,乡村彻底塌陷了。
二、打破城乡二元对立思想
城乡二元对立因为户口的原因,经济的原因。城市是富裕的、美好的,农村是贫穷的、落后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往城市。这种观念甚至几乎成了我们的意识形态。但其实城乡也可以是相互生成的,不是相互对立的。革命年代是农村包围城市,现在是城市改造农村,不存在谁改造谁,城市老想改造农村,农村还想改造城市呢?
石一枫说这是现代化进程中一个阶段,现在是“必须走出去”,以后要问,“一定要出去吗?”一个人要与自己订立契约,选择城市,得到便捷,但要承受压力,选择乡村,比较不便,但可得到诗意。他举了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我们还停留在往城里去的阶段,其实西方文学也有类似的作品,《飘》中郝思嘉最后对故土的充满眷恋,《远大前程》的主人公经过一番挣扎在城市落地生根,证明西方也经过这样的阶段,但现在都过去了,西方城乡的差距没那么大了。
梁鸿举了台湾的例子,那里有一种“在地教育”,使本地人了解自己的山水地理,老人整理自己的掌故、文化,妇女自发寻找污染的源头。还举了丽江的例子,一位长辈每天把院落打扫的干干净净,这些也是一种诗意的栖居方式,不一定非要往城市跑。

三、如何表达书写自己的经验
有两种乡村的书写,鲁迅笔下的乡村是从国家的立场出发,他看到的是愚昧的乡村,是需要改造的乡村。他《故乡》中的润土与祥林嫂成了愚昧农民的代表,仿佛是需要被启蒙改造的。沈从文笔下的乡村是诗意的、美丽的,他《边城》中的湘西是一幅诗意的图景,翠翠身上闪耀着美好的人性之光。
石一枫说,其实这两种乡村描写都是出自作家的想象,都不全面。他去过一些乡村,不觉得乡村像桃花园那么诗意,也不觉得农民就是润土和祥林嫂。城市也是一样,城市人称进城农民为盲流,但来丽江的游客更像盲流——四川乱窜,盲目流动。文学中的乡村充满想象,就像以前是梁生宝,后来突然有一天消失了,成了陈焕生了,所以都是一种想象。
梁鸿说,身处丽江的人应该拥有自信,在这里生活照样可以很诗意,关心家人、房屋、河流,使每一片乡土在为你身边真正的存在。你们身处丽江,正是我们的诗和远方。

——2018-6-21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