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只消失在彼岸的猫——读《斯普特尼克恋人》
村上的中长篇大多暗合一个主题:人世的此侧和彼侧。
此侧是主人公在内诸多角色不合时宜的、庸庸碌碌的、偶尔冷幽默的性与丧失的日常,彼侧则是蓦然惊见的、淡漠孤独的、无助的幽深黑暗和扭曲吞噬。
也因此,尽管主角一开始身处繁华都市和喧闹人群,却格格不入,他总会在某种时刻,进入事实的另一面——比如渡边彻跟随直子进入山里疗养的“阿美寮”,比如K寻找失踪的堇时去的希腊海岛。

在《斯普特尼克恋人》中,堇的失踪实际上是把“我”、敏和堇聚集在一起的契机。在此之前,“我”固然已经从堇口中知道了她爱上了一个年长她十九岁的美丽女人,敏也知道堇有一个喜欢却不爱的知己学长,可囿于堇孤僻冷执的秉性,三人从未在一起碰过面。
可随着堇“像烟一样突然消失了”,“我”被方寸大乱的敏叫到了岛上,通过敏的讲述和堇遗留下的日记,三人开始真正直面彼此,以及未知的彼侧。
堇的失踪其实有迹可循,甚至可以说是必然:
打开文件之前,我缓缓地环视了一遍房间。立柜上挂有堇的上衣,有她的防风镜,有她的意大利语词典,有护照······桌前的窗口外面,岩石遍布的徐缓的斜坡伸展开去。邻家院墙上有一只极黑的猫在走动。了无装饰的这个四方形房间笼罩在午后的沉寂中······我重新睁开眼睛,这回朝现实世界竖起了耳朵,一无所闻。
前文中,敏的讲述里提到过,堇在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一天“猫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东西,正是那东西让猫异常兴奋”,随后,“猫就那么消失了,简直像烟一样。”
——和堇消失的状况如出一辙,加上“我”又正好看到了邻家院墙上一只极黑的猫。——大概可以这么理解:正是由于堇看到了那只同样失踪的猫看到的东西,所以才消失了。
堇的消失牵扯出了敏的一段往事,十四年前的遭遇把一半的她遗失在了“镜面那侧”,随之而去的,还有她的黑发、月经和性欲,甚至求生意志。堇把这些都记录在了文件里。
由此知晓二人过往的“我”,夜半时分循着神秘响起的音乐上山,随后:
我身上一阵发冷,几乎无法呼吸。有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重新排列我的细胞,解开我的意识之线。我已没有考虑余地,能做的只有赶快逃到往日的避难场所······
我用两手分开重水,一气下沉,双臂紧紧搂住那里一块巨石······
时间前后颠倒、纵横交错、分崩离析,又被重新拼接起来,同时又被围以藩篱······
但我尽量不看它们,若我多少做出认出它们的姿态,它们肯定将开始带有某种意味······我紧紧关闭心扉,等待其队列的通过······
月光扭曲那里的所有声音,冲走所有意义,扰乱所有心灵的归宿。它让敏目睹了另一个自己,它将堇的猫领往别处,它使堇无影无踪······我不能不怀疑:从一开始一切便被谋划得滴水不漏。
显然,“我”放弃了前往彼侧的机会。故事到此,恰如K曾经给堇讲过的一个比喻:
在某种意义上,故事这东西并非世上的东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经受联结此侧与彼侧的法术的洗礼。
就这种“法术”而言,“我”成了知情者,敏是承受者,堇是探索者。堇完全消失在了彼侧,敏消失了一半,而我——“外表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然而身上已有什么化为灰烬,归于虚无,在流血。”
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小说结尾,堇回来了吗?我认为没有。彼侧的扭曲和吞噬有来无回,这点从敏如同蝉蜕的变化和K自身的感受就可以看出来。之所以接到来自堇的电话,一方面源于内心的思念,另一方面——
“我已准备就绪,可以奔赴任何地点。”
就像发送到太空中的斯普特尼克号上的莱卡狗一样,主动或是被迫地,守候着宇宙式的孤独。
读过村上几本书的人,大抵会有这样的体验:压抑,而且看不明白许多地方。我的理解是,他每一部具有相当体量的中长篇都包含着孤独、偏执、幽深在内的庞杂叙述野心,再加上对各类意象出类拔萃的描绘功力,所以虽说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会心的冷幽默,可还是让人心头沉重。
这种沉重不仅仅是感受上的,还有内容上的——缺乏具体情节勾勒的小说,真的很考验读者耐性和承受力呢。
不过,对待这类暂时阅读时遇到小磕绊的书,可想的办法还是很多的:换本书看调整心情啦、慢读重读啦、看看这个作者其他的书啦,都可以,毕竟还没到读不下去的程度,只是略微压抑和暂时读不懂而已(我觉得),小事情。
最后,既然读这本书,听听作者的建议总归没有坏处:
故事的要点在哪里呢?”堇当时问道。
“要点就是小心翼翼,想必。”我说,“不要一开始就这样那样把事情定死,而要根据情况老老实实侧耳倾听,让心和脑袋经常保持开放状态。”
是吗?
是的。
另,摘了几个有意思的比喻,放在这里:
敏莞尔一笑。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
堇的母亲——保守地说来——是个“印象淡薄”的人。身材不高,发型普通,衣着样式匪夷所思,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若后退几步,简直可以同背后的墙壁合而为一。
一瞥见堇父亲的形象,敏顿时瞠目结舌。她吸气的声音传到堇的耳畔——声音就像轻轻拉开天鹅绒窗帘以便用清晨温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睁开眼睛似的。
堇吞下唾液,脸上的肌肉好歹放松下来。给敏这么正面盯视之间,她觉得自己这一存在好像在迅速地萎缩变小,说不定马上会像晒太阳的冰块一样消失不见。
此处夜景给人的印象很深,真想拿剪刀剪下,用图钉按在记忆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