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猿

河姆渡大学人类学系的教授们最近陷入了一场精神危机。有猴子。就在系上。我们中间。有一位教授是猴子。假如这是一个数学系，或者给水排水工程学系——随便什么吧，事情都还在可承受范围内。猴子会解偏微分方程。数学家们感受不到这其中有什么特异之处。然而这是人类学系。

传言是从女学生中间散播开的。众所周知，人类学系有两个学生亚种，一个是学生，一个是女学生。如果培育得当，前一个亚种会成长为教授，而后一个亚种会成长为教授夫人。这差不多是她们最理想的出路。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第一个发现教授是猴子的女学生没有声张。据系上学生描述，好一阵子没见她上课，之后就退了学，风闻是抑郁症。但据接近她的女学生说，退学之前曾见她不眠不休地研读进化生物学和体质人类学教材。“所以她不是抑郁，是双相障碍。”不愧辅修过心理学！学生和女学生们对这个结论都很信服。

然而系上的气氛开始变得古怪。系图书室的藏书封面被偷偷涂改：《猴如何思考》《萨摩亚猴的成年》《阿赞德猴的巫术、神谕和魔法》《忧郁的热带猴》……杰出系友演讲的题目成了“猿猴、赛伯格和女学生”。就连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费教授，都在课上把 ANT 拼成了 Ape-Network Theory。

笔误。纯粹是笔误。费教授在系教工会议上低声说，一边瞥了眼系上最年长的袁教授。费教授是袁教授的得意门生，总算赶在袁教授退休年限前学成归国，了了彼此一桩大心事。如今袁教授一心养生，什么事都不过问。师恩如父。每每想到这一节，费教授都有点鼻酸。

系主任没接话。他真正关心的事情是：猴子。教授中间有猴子。系主任手里捏着一封来自退学女学生的信，信中说，直到知道这个秘密，她才发现自己从前读的人类学全错了。“我们这个种属可以短暂地中断其蚁窝似的活动，思考一下其存在的本质以及其继续存在的本质。”女学生在信的末尾抄录着，“在一个人与一只猴的短暂的互相注目之中。”

信中没写出教授的名字。系主任环视着自己的同事。眼神交错的刹那他强烈感觉，他知道，还有他和他都知道。难不成这封信寄给了每一个人。系主任的眼光最后落到了任教授身上。“任老师，您讲两句。”

任教授是系上唯一的雅鲁藏布江学者，系主任花了大价钱从汴京大学引进的，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有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生态女性主义及其中国化”。“我们这个学科最谦逊而富洞察力的地方是它的反思性。”任教授慢条斯理地说，“人和动物互为主体性还是基于西方的二元对立思维，中国传统讲究的是天人合一。孟子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系主任很不满。老狐狸。到这个时候还在耍滑头。搞不好就是你，系主任想，不然干嘛非要分一楼的房子？私搭小院就不用说了，改天要去看看种的是不是香蕉。这个小费也很可疑，还有袁老师、胡老师、孙老师……系主任忖度着每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权衡大局，他生怕一些人真是猴子，又唯恐一些人不是，一时间额头冷汗涔涔。

教工会议不清不楚地结束了，消息却流传开来。校园 BBS 出现长文质疑进化论，又出现更长的回帖科普“南方古猿”。有人匿名承认自己是水母。更多人在文章“人猴杂处很普遍吧你们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的回帖里吵得不可开交。几个思想偏激的女学生在图书馆正门张贴了公开信：“If monkeys can become professors, why can't we?”信纸边缘还有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We can do it!”——好在校方积极因应，不到一天时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更大的麻烦来自人类学系内部。有家长想让孩子转到社会学系，又听说那边有不止一只红毛猩猩，急得在校门口大哭。系里长年内斗的文化派和体质派明面上争论了一波人类中心主义，背地里都去校党委举报对方是猴子。甚至传出费教授家暴的消息，据说是因为他那个读过两天后殖民理论的太太非要弄明白，如果黄种人可以把白人当研究对象，猴子为什么不能成为人类学家？费教授听到太太竟然把我族和猴子相提并论，一时冲动就忘了知识分子的体面。

河姆渡大学的教授、学生和女学生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整桩事体是怎么平息下来的。图书馆正门对面的树丛在午夜被拍到闪烁的光点，有人说那是学校暗装的摄像头，但更多人相信看见了灵长目动物灵动的眸子。校园 BBS 先封禁了“西游记”，又封禁了“忽必烈”，最后学生和女学生发现连“马六甲”和“卡夫饼干”都发不出来了。一个月后全校只有数学系的人还会背圆周率。又过了一阵子为什么不能提月亮也忘了。又传说校长是狼人。

新学年开始了。系主任抄袭和挪用科研经费的事不知被谁抖落了出来，新的系主任是任教授。交接过程据说搞得很难看，但系主任（现在是前系主任了）并不后悔，他忘记在哪里读到：“当真实是说明一切的万能时，任何一位明智之士定会摒弃所有文雅的举止。”袁教授在荣休研讨会前夕突然中风，都说是自酿的药酒喝出了事，也有人讲他练太极剑走火入魔，多年后才知道系主任去职前向他透露过那封信的内容。

总地来说人类学系欣欣向荣。胡教授和孙教授联合申请到了新一轮国家社科基金，题目是“跨物种视野下的和谐社会建设研究”。费教授正在冲击“青年雅鲁藏布江学者”，人品风度俱佳的他身边环绕着越来越多学术粉丝，其中女学生对他格外怀着一份怜惜的好感——在听说他太太是个神经病之后。

几点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