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论文的日子

翻翻过去的日记，发现这一年好像真的是很凄惨，虽说现在答辩完进入假期，但这些记录也算是一份伤心的记录吧。没想到居然积累起来写了那么多篇随笔，现在读一读，最大的感受是，难过动情的时候写的文字的确情真意切，仿佛达到了中文表达的文笔高峰。虽然经历很痛苦，但抛开当时的痛苦，后面的结果，未来的未知等等切实的考量，这些记录恰恰承载了我过去一年生活的分量。一年改变了一些，也没有改变很多，前路漫漫，加油。

1.

最近真的是太闷了，翻看一遍之前写的文章也不能够彻底地缓解。有时候在理性上希望想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读书生活会这么萎靡，有时候又觉得可能问题恰恰就出在这种无用的反思上面。看李猛的许多访谈，始终都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读书究竟能带来什么，是否必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读书的必要性，至少在大学毕业之后以学术研究的方式阅读。读蒙田则更是会感到，读书应当为我所用，或者愉悦身心，或者不求甚解。我一度非常相信和推崇智性的生活，看不起那些为庸常生活之流所裹挟的人，但现在却开始质疑之前的立场，甚至觉得，智性生活本身也许反而是在绕弯子。前一阵感到历史的循回、不同时代道理的相似还稍觉欣喜，仿佛自己能够窥见世间万事变格变位之下的词根，但这种想法很快就走入了极端，因为它其实意味着，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同样能够看到某个抽象规律的缩影。为什么我的时代就比别的时代更不值得研究，甚至，为什么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我自己产生的想法，就不如其他人产生的想法值得挖掘呢？

2.

似乎我的生活完全地被论文所占据了，但又都漂浮着没有什么成果，上周到这周索性进展停滞，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方法论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做事情都那么顺畅，而我就显得这么地别扭拧巴呢？仿佛回想起大一时读古代汉语，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读懂而我读不懂，后来读希腊语拉丁语也有同样的感觉，现在写论文也是，觉得材料没有少看，笔记记了不少，但就是整合不起来，整个架子都是散的。然后又想了想，觉得其实自己好像并没有读懂很多人的文章究竟在写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结论，其实并不能够完整地复盘。再想想当然还有对蒙田原文的不熟悉。可是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虽然不比别人聪明，可也不比别人笨，而在起点上应当也是比别人更高的，为什么就总是搞不定论文呢？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真的就像机器卡住一样，才会导致我现在这个样子。

3.

随着mémoire的重负越来越切实地落在自己身上，这学期的焦虑发作似乎更为频繁，自打从美国回来，到现在不过一个月，少说大型的折腾也有五六次了，在夜里哭，白天哭，各种惶惶然。知乎、豆瓣、各种心理学也零零散散浏览了不少，学到了许多原先自己不屑于去看的东西，可见真的是觉得现在的状态太令人堪忧了。主要还是觉得太过心累，想好好休息休息。

4.

今天与H、W师姐聊论文，最明显的感受其实是，自己的焦虑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了。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说话时各种不满的、焦躁的、没有底气的表达，对比之下，他们有从容，但对我这种焦虑估计也有不解。类似的场景让我想到住在K师姐那里的时候，Z说我比她想得还多。又想到见W时，和他大而无当地讨论意义的问题。当然，还有和D老师聊天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向外溢出无尽的恐慌。其实他们都早已不再为这些问题所困扰了。

5.

昨天和H聊，深为他的生机所打动，对生命、对生活的渴望与热爱，就像在燃烧一样。我其实曾经也是这样的人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渐渐遁入“佛系”。最让我感到难过的是，当他在兴奋地说自己将来的打算，说对欧洲的向往，到三十岁的规划等等的时候，我好像内心很久没有燃起这种对生活的熊熊热情了，追求很淡，都是怕。我很渴望回到法语系吗？好像没有。很渴望在学术上做出贡献吗？好像没有。很渴望有一本自己的译作吗？好像没有。很渴望为中法文化交流做出贡献吗？没有。很渴望写出一本小说吗？没有。很渴望法语像法国人一样好吗？没有……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搅扰的欲望，但丧失了渴望呢？因为没有了渴望，所以都是怕，没有办法以攻为守，就只好退守了。说自己渴望对世界有所认识，渴望不断地探索，也许是modeste，但也是没有真正落实的渴望啊。也许是内心的自尊心太强，耐不住寂寞和平凡，所以索性放弃了追求。也有学术和阅读之间永恒的冲突，和自己对不擅长事情的回避与胆怯。渴望以水为偏旁，即是内心的源泉，自我滋养。

6.

说是让一切都结束在上周，可今天已经周一了，在家里宅了一天，写了零散而不甚满意的七八百字，又是边写边哭，哭了两次。中间睡了一觉，也是不想起床，不想面对这种让人觉得无望的生活状态。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就像闹分手时那样，在漫长的时光里漫长地思考过去未经检验的假设，等这些结论能够真正应用，估计也还有不短的时间。慢慢来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其实自己也觉得，哭也好，抱怨也好，都没有什么意思了，论文还是要写，申请还是不想放弃。再怎么向别人说受不了读博的苦，内心深处还是知道，某些知识和灵感的étincelle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充实与快乐。

7.

一早上起来写，又是写了一个小时就卡住了，感到深深的心累和头疼，有种对这个世界的不可理解感，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非常非常地茫然。

磨磨蹭蹭，拖延许久，决定第一章就这样不再改了。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至少有一点，就是材料太多，在自己还不清楚要写什么的时候，全部都一把抓，就会非常茫然。而一旦有了要说的话、要阐明的论点，似乎绝大多数的材料都是多余的。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文学是要怎么论证，真的很茫然，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被这个世界隔在外面。

早上不想起床，在床上胡思乱想，心跳越来越快，想那些不愿放弃的理想，想前路的迷茫，想同学少年都不贱，只有我还在泥里打滚，想自己对自己的失望……我都不知道，这些经历的意义在哪里。有时候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真的是揪心地心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使更多的力气，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写论文的时候，写着写着，自己仿佛已经成了行尸走肉的机器。但还是要继续。为什么会这样呢？之前还在一直向别人抱怨，求取安慰，可现在越来越觉得，别人怎么说本质上是没有用的吧，都要靠自己去摸索。仿佛在一片漆黑当中，伸手不见五指，害怕，茫然，彷徨，没有光亮……究竟学到了什么，又究竟想要做什么。现在留下的只能说是求生的欲望了，走出去再说，还有两三个月呢。可是还不知道这样恍然间过了一年，从二十二岁起就告诫自己要珍惜时光，但一年一年就这样地过去，一天天，一秒一秒……想想真的是揪心地难过。

8.

和X聊天，她说有老师提到最终坚持下来的不是最优秀的人，因为优秀的人心气很高。想想也是，感觉自己卡在太多事情上，没有一个稳定前行的步伐，就又觉得，只要不放弃，一点点往前走，总是可以慢慢有进步有出路的。可是，哎，这个事情不能够细想，一旦细想，就会多出许许多多看似无解的问题来。有时候心情好一点，还会想想自己的理想。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只觉得这种身心上的痛苦可能很快就要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了。刚才坐在书桌前感觉内脏跳动地疼，这已经是近来第二次了。要是纯粹身体健康性问题倒还好，可近来起起伏伏，各种沮丧、低迷的情绪简直要把自己淹没，心跳加快，睡不安稳，白天浑浑噩噩，情绪低迷，动不动就会大哭流泪……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的状态，又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走出。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想放下一切负担，只求平静安乐地过日子。只是，一想到死亡，想到这一辈子就这样白白度过，又会感到太多不安和不甘。起起伏伏之间，真的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心力。不是说悲观的话，但真的很怕自己会撑不下去，怕有一天就这样被耗尽了，而没有什么滋养。聊天的时候跟K说，论文就像黑洞一样，吸走了我生活中全部的快乐和能量，真的是这样。我既不舍放弃，又无法跳出，所以难受而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又无法说服自己等真的写好了就能够看到收获的到来。当然，另一方面，能够感觉到确实一般的阅读太过肤浅，也不是不愿意深入，只是……哎。写到现在，忽然觉得，键盘都变得像治愈神器一样了，虽然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什么。

9.

今天早上东拼西凑了2000字，算是又结束了一小节，但感觉并没有任何的fulfilment，反而是无尽的空虚和紧张，因为这不过是开头，还有多少东西要写呢。下午打开文献，翻了翻发现好像mélancolie部分不太能够再套用东拼西凑大法，一瞬间又觉得很是惆怅。仔细想了一下，写这样的文章从来没有让我得到过什么特别的fulfiling的感觉，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今天写了2000字，可是我很害怕明天写不出来，并且深知这个东西就算写完，也不是我自己的“作品”。我不过拿它来换一个分数，一个文凭罢了，它不会像X写的文章那样被珍藏在硬盘里，我也不会愿意再有任何一丁点儿回顾的意愿。这么一想，好像我还真的不适合去做学术工作。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还是尽量写完为要，总不能最后连文凭都拿不到吧。 我实在是不太懂得自己“研究”的意义，自然也是没有下苦功去钻研，随笔集到现在也没怎么读熟，每天早上起来都非常地痛苦，写文章也非常痛苦，写完后估计又是无尽的空虚。这日子过得，哎，真的是让自己很难受了。说到底，我可能没有一个自主去探究的意识？但其实，在生活里我恰恰有许多的好奇……

嗯，不想这个了，今天说好的不要让自己在陷入到这种糟糕的情绪里。反正读博也不是唯一的出路，虽然想到要真的做出放弃这个决定，马上又会是揪心的难过。想想我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时候呢，其实还就是读小说、学语言、听一门很好的课的时候吧。不过，在外界的压力下，这些也不再让我开心了，因为总是会觉得自己“不对”，总是没有自己的见解，总是……唉。

我觉得真正开心的时候倒是挺多，有时走在图书馆、或者听一门课、或者看到蓝天，都会很开心。可是能够深入地感到fulfilment的时候……嗯，难说。查了一下字典，感觉这个定义非常地准确，satisfaction or happiness as a result of fully developping one’s potential，那我现在可真的是三样都不占了。得到好的分数呢，是satisfaction，平常的各种开心呢，是happiness，而一直以来觉得难过的呢，恰恰是不要说fully，好像就没怎么develop my potential。

10.

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今天周一，早上又没有按时起床，然后继续过了惶恐而无所事事的一天，下午睡了一觉，开始看《斯通纳》，看完心里空落落的。早上十点多起床，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逃离自己的房间，去bis坐了一会儿，抄了一些citation，又惶恐地逃回了家。在巴黎的街上孤魂野鬼一样的体验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脑海里不断地想，我究竟能做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看《斯通纳》前半部分还受到一些激励，到后面又被自己心里的绝望所牵引，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我在想，我可以做什么，可以好好地学会语言，可以看懂一本书并做笔记，但我好像就是不可以找到一个题目并且以推进的方式去写出论文。看《斯通纳》的时候会想到人生的大的方向，想到我对一些崇高之物的真实的渴望，但回过头来，似乎现实中单单写论文一件事就足以将自己打垮。前两天没有好好锻炼，连带着左胸肌肉开始疼痛。有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想逃离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太痛苦了，而且看不到什么希望。反反复复，起起伏伏，虽然对他人都不再表现什么了，而且我想自己这个状态对K或者对其他亲近的人已经带去了不少麻烦，甚至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痛苦都开始感到麻木了，觉得人能开心则开心，不要让自己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可是我还是知道，也能够体会到，这像是一场漫长而无意义的对生命的消耗，我的热情，向往，动力，自律……全都在一点点地消磨，整个人真的有如深陷泥沼一般无力而痛苦。是的，痛苦，在每次情绪崩溃的时候我都想到这个词。是每天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无措，面对他人成就时对自己毫无价值感的恐慌，内心深处对堕落的恐惧，对他人责任没有尽到的内疚……我多想好好地使出自己的力气啊！而不像现在，困兽一样，还是困在自己给自己设的监狱里走不出去，究竟该怎么办啊……有太多的反思，到最后反思都变得没有了意义，因为现实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得到改变。越来越想逃避，不想去图书馆，不想去上课，整个人都感觉很茫然萎靡……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很想得到一些帮助，关键是我真的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真的心理崩溃，感觉现在的生活已经délâbrée了，每隔几天都会哭，每每不想翻开和论文相关的任何东西，甚至在生理上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左胸下有一股冷气坠在那里，或者是一股焦躁之气。心理脆弱的时候，甚至多希望这是一种生理性疾病，比如激素失调等等，这样至少自己不用为自己负责了。可是我也知道，根本上人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我也想负责，但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太痛苦了……

11.

今天算是在形式上扯完了自己的论文三章初稿，虽然也知道越到最后越是粗糙得没法看。之前看KY讲逃避，说每次逃避成功都会换来一种空虚的解脱感，感觉我大抵如此了。论文磨了一年，磨掉了太多的心气儿，昨天突然想到归根结底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永远被“恐惧”所驱赶着。这是一诺当时提出的区分，恐惧型动力和爱型动力，后来又受到了L师姐的启发。现在想想，从小做事，较少的时候是感受到了自主探索的快乐，尤其是小学的时候做数学竞赛题，但随后基本上就是害怕做不好，做一件事只是因为如果做不好会带来一些令人恐惧的后果。在P的时候，尽管也喜欢语言和一些课程，但更为根本的动因是，做不好会不如人，会成绩不好，会无法赢得一些机会。现在也是如此，写论文和选课的纠结，仍然在于，做不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人生就像是一场“大逃亡”，这种心态应该和“争上游”“中产焦虑”等等很类似，归根结底就是怕，因为害怕而去做一些事情，努力地逃，在整个过程里无比的心累，并且一旦逃出，就再也不想回顾。

昨天去读书会，我也读完了《旧制度与大革命》，觉得很开心很有启发，但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在心中就升起一阵不安，觉得仿佛又没有读够，等等。之前好几次也是，设想出一个读书计划的时候很开心，但具体开始读的时候，除了沉浸在其中的感觉之外，剩下的还是焦虑，担心自己的读书效率不够高，等等。其实这学期以来我的所有反思，也都是因为恐惧啊。而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接过许多可能并非心中真正priority的事情，比如翻译，比如语言，比如花大量时间写论文，也都是因为恐惧吧，觉得不这样做就会面临严重的后果，就会落后，就会远离理想生活。表面上看起来是自己给自己在立法，其实是为这种恐惧所奴役。我其实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不同状态的区别，当一个人没有恐惧、全心投入的时候，和心怀恐惧的时候，做事差别太大了。尤其是，一旦有了恐惧，那么做事就是大逃亡，而大逃亡之后不会再有兴趣重新去做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事情在我这里都没有长性，因为，逃出来了，不想再看。不管是写论文，还是考试，有多少事情是结束之后我就彻底say goodbye，一点都不再留恋的。

在恐惧和威胁尚未变得紧迫的时候，生活是一种拖延和自我麻痹。而在它们过去之后，就成了一种虚空的漂浮。我所寻找的，恰恰不是这两者，而是一种踏实的耕耘。这一年的经历，让人慢慢努力找自己的路。

生活是耕耘与建筑，不是逃亡，更不必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