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捉鬼
(2017年2月写的。人物、情节、背景……都是编的。)
喵喵说她上午实在走不开。身后那两个人在小声争辩是非,左边一对商业伙伴的合作似乎很不愉快,一个穿白色围裙绿长裙的服务生刚打翻了谁的咖啡,“对不起对不起”,整个世界都在抱歉,我只能回答:“没有关系。”
我拿起杯子,放下,又努力扯起了窗帘的话题,她说我上次发过去的图片很漂亮,只是卖家怎么都不肯还价,虽说一辈子就这一次,“可那价格也太离谱了。”她说,“不过看得出来,你在婚庆用品上下了不少工夫啊,现在就差个满意的新郎了!”
“嗨!总要麻烦你。”我夸张地笑了一下,那表情一定不怎么好看,喵喵总说我不会撒谎,她喜欢这点,我们成为朋友之后她经常感慨,像我这样的女生怎么会没有男友,她帮我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但那些人总是只出现一面就没了联系,她说时候未到,这种事急不得。
眼下更急的是另一件事。我提到那纸证书,她喂了两声,好像那边的信号不太好:“我得马上走,那谁在等我。对了祝凯好像已经在万有大厦楼下了,他从正门进去后,怎么也摸不到咖啡馆的入口……”
“我这就去找他。”
她发来了他的照片,说一声“加油”,匆匆挂掉了电话。
那大概是一张微信头像照片,一个站在风景区、背对人潮的男生,穿着浅棕色风雨衣,短短的刺猬头,面目模糊、五官平淡,勉强看得出是小眼睛大嘴,镜头面前笑得很爽朗。
我乘观光梯朝下而去,到二楼时远远看到祝凯站在旋转门外,隔着门前涌动进出的人潮,在四处张望。我当然没认出他的脸,可那件浅棕色风雨衣在他身上,比照片上要灰很多。
我逼自己忽略掉细节,等到了一楼马上奔向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他转过脸来笑笑,那笑容透着股熟悉的平淡,我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问我为什么拒绝加微信,或者根本不问,瞪着眼来审视我,可是都没有,幸好。
我指了指头顶的位置:“那个咖啡馆要从观光梯直达上去,滚梯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很多人都不清楚,没关系的。我们走吧!”
他只是笑:“刚刚我看到这有一只狗,拖着后腿往前爬,很难受的样子。”
啊,太可怜了。我客套地应道,他又说:“我上次看了个新闻,说在印度还是哪儿,也有这么一只狗,拖着腿走路,有个好心人以为它受伤了,停下车子去查看,结果它马上立起后腿,好端端地走起来。那个视频还被传到了网上。”
“我看过那视频,这年头狗也会碰瓷了!”
喵喵在的话,一定会堵住我那前一句话,正直的人往往不那么善良,她会这么说,之后笑笑,“但是你除外,你是嘴恶心善”。
他摇摇头:“不是的,那其实是一种关节病,得了那种病的狗只要站起来就疼得受不了,所以一般不遇到紧急情况,它们是不会站起来走路的。”
“它以为那人要伤害它。”
“没错。”他的笑意消失了一秒,“人们觉得它搞笑,可所有搞笑的背后都是痛苦。”
闹市中心,大厦门前,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一个前来相亲的男人给他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讲了个有关流浪狗和痛苦的故事,语速和缓,语气平常,就跟打招呼一样平平无奇。
我看着被乌云压住的雾霾天,忽然有了种晕眩的疏离感,仿佛有什么隔开了我和周遭,把我推进一个安静的小屋子里。我抬起头,他的脸依旧寻常平淡,但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些梦一样的味道,他说走吧,我们上楼去,他说的是“我们”。
电梯里有两对去四楼看电影的情侣,鸽子一样咕咕地窃声发笑,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垂着脸,不知他在干什么。到咖啡馆后,他一个人去款台点喝的,某一刻似乎回过头来,打算用眼神邀请我,那份温和让我腾起了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我转过头,径自走到之前的座位,不久后他走过来,笑眯眯地摊开手:“累了吧?你想喝什么?”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看他那摊开的双手慢慢向彼此靠拢,别扭地纠缠起来,笑容还在,眼中的温度也在,可这样更假。我说:“既然你心疼那只狗,懂得这么多,为什么刚才不去救它呢,你完全可以给救助站打电话,也可以带它去宠物医院啊!”
祝凯挺直了脊背,我以为他会像那些人一样争辩或解释,要不就骂骂咧咧地离去,可他只是点点头:“你说得对,有时我确实挺虚伪。”
“没什么,道德伪善是一种挺常见的心理疾病。”
我们互相看着,仿佛在玩一场看谁先走的游戏,他挪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让你失望,我觉得很对不起,说真的按现在这状态我确实不太适合恋爱,我最近遇到点儿事……”
“所有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心理上的问题。”
“我可能遇到鬼了。”
看吧,真是心理问题。那瞬间我特想给喵喵发视频或开直播,我想让她看我是如何解决这件事的,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表现出极高的宽容、理解、耐性和专业性:“可以和我说说吗,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说不清。就是不停在耳边说话,有时候也走来走去。”
标准的幻视和幻听。我淡淡一笑:“那你怎么能确定那是鬼,而不是你的想象呢?”
“比如……我知道你是这里的黑卡会员,卡号是0093。是它告诉我的。”
我下意识掏出背包内夹层里的会员卡,一怔之际,祝凯慢慢摊开了手:“喵喵没跟我提过卡的事儿。”
后来的几次相亲她都没空,我和那些人在这见面,是我独自办的卡。
“你之前见过我?”
“我想想。”他认真地看着我,之后把眼睛挪开,盯着自己的杯子,“其实我就在万有大厦楼上的公寓住,但基本从没来这逛过,不过别的地方我不敢保证,对了你常去哪里?”
只有这儿。我没接茬:“它还告诉你什么了?”
“它还说你今天会跟我回家。”
“为什么?”
“抓它。”
那为什么非得回家?我没问,只是看了看带来的“世界地理”背包:哈。
我在一床蓝白条纹的被单上醒来,不知祝凯家为什么会有这么老土的东西,让人一下就能穿越回八九岁。卧室里的窗帘也是蓝白条棉布的,布料的支数不够,太阳一照满是亮点,我被晃醒了,看了眼表,八点十五分。
他大概是在一个小时前出的门,此前只是简单地洗漱、穿衣,连饭都没吃,穿鞋和关门声都很轻,可我稍微有点动静就会醒。
我们昨晚并没在一起。说来好笑,他虽然把我带回了家,但根本没有那意思,从咖啡馆到他家这一路,我们都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谁也没试图说过话,谁也没试过去挽谁的手,但好像谁都不忐忑,就像一对过了好些年的疲惫夫妻,走在回家的路上。到家后他从卧室拿出一床被子,腾空了客厅里的沙发,我没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倒是他笑着提醒我手机响了,我拎着“世界地理”的背包走进卫生间,碰地一下锁紧了门。
简陋的卫生间里弥漫着单身汉的气味,那种细细的、沙尘一般的孤独,我盯着布满牙膏印的镜子,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大,之后从兜儿里掏出嗡嗡作响的手机,牢牢按住关机键,“妈”慢慢从我眼前消失,变成一片漆黑。
我把手机揣进裤袋,扯开背包拉链,挤得密密匝匝的物件登时散得到处都是,我将洗漱用品和护肤品摆在了洗手台上,过会儿又嫌脏,重新装回到了塑料化妆包里,只留下口杯、牙刷牙膏、洗面奶和沐浴露,我翻了半天,没有找到洗发水和护发素,我讨厌洗头,但我以为自己会因此把它们深深放在包里——准备这么多年,背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忘了东西。
我呆坐在马桶盖上,门被敲得邦邦响,他似乎是憋不住了,可开门后还是那副笑脸:“晚饭吃什么?在家吃好不好?”
我差点要扑到他怀里大哭,只是为了洗发水和护发素,他肯定猜不到。我想说“我要回家”,可那是假的,我连开机的想法都没有,“回家”只是个类似于撒娇的闲话,我从没对谁用过,我的家在这座城市,从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没离开过它超过十三个小时,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在广告公司找了份工作,早上九点半上班、晚上六点结束,不过广告这行业,加班是常事,有天临下班来了个活儿,七点半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八点钟时她黑着脸敲开了公司的门,进来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领导疑惑地站起身,她说:“我们不干了。”
我把这当笑话一样讲给喵喵,她果然哈哈大笑,现在哪还有不加班的工作呢,那得多硬的关系?我问她现在的公司加不加班,她说也加,但比做广告的时候好许多:“需要心理咨询的病人们都很脆弱,他们熬不了那么久。”
我说这可怎么办,都加班。她闷了一秒,说怕什么,阿姨不是因此准许你不上班了吗。我说离职之后她的脸一天比一天拉得长,有天还故意坐在院里的大杨树下“悄悄”地哭,我明白那意思,“想当米虫,好逸恶劳,下一步就是彻底学坏。”
“学坏?”喵喵问,“这话是你小时候听她说的吧?她现在还跟你说这种话?”
我无法从电话里看到她的神态,但能听出潜台词,我笑了两声,把话题扯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那要不,我也试着考个二级心理咨询师证得了,是不是有了这个证就能上岗?对了你之前是通过谁介绍到那个补习班的?多少钱,材料贵不贵,能借我用用吗?”……
我回过神来看向祝凯,义正言辞地说:“你的鬼说对了。我是个心理医生,肯来是为给你治病。说说吧,它想干什么?”
“它不肯说。”他礼貌地笑,眼里隐隐现出了一抹失望,可当我戏谑着将脸凑过去的时候,他又躲开了,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病,叫“回避型依恋”,我撇撇嘴,离开他走到餐桌前坐下,不久他到厨房做东西,没叫我帮忙,我也没主动走过去,那一晚吃的是番茄炒蛋,他的手艺还行,只是没有加糖,菜和他一样有些寡淡,他应该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我在偷偷地观察他,从餐桌到电视前,他居然会看电视,从新闻到综艺节目,认认真真地看,老老实实地笑,一下都不碰手机,也从没转头看过我,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这老气横秋、怡然自得的固执男人,“要不是被那鬼缠得没办法,我真想好好交一个女朋友”,谁信?
我心底慢慢泛起了一丝凉意,没敢换睡衣,就那样躺在床上,晕晕沉沉地睡去,半夜时他果然推开卧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临睡前我故意把窗帘欠开一条缝,我眯起眼睛,他手上没有刀或绳子,脚步很轻,嘴里却嘟嘟囔囔地,正当我要说些什么威胁他的时候,他从大床的左侧走到了右侧,在靠近窗户的位置蹲下来,偎在床头柜、墙和床体形成的U形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床下拉出了一个箱子。
那箱子将近半米见方,又沉又厚,四周还有铁片做保护,他半提半拖,屋里顿时发出闷重的摩擦声,我呼啦一下坐起来,月光正好通过那道窗帘缝打在他脸上,他的表情和刚进来时一样,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沉醉和茫然,我见状没敢吵醒他,只静静下床,跟在他后面,看他将那箱子拖到昏暗的客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摊在地板上,夜色太浓,我看不清那些东西的模样,可是我清晰地听到他的低语,宛如和身边人亲切地聊天,细细的、沉沉的、亲切的呢喃,那就是他所谓的鬼吗?他叫它“小爱”,让它不要贪凉、“现在是你的大姨妈时期”,要它早点休息、“课件我会为你准备”,知道它喜欢钓鱼、“这周末一定陪你去”,说到开心处还会笑着叫一声“我的宝贝”——
才不是什么难缠的、甩不掉的鬼,他肯定清楚那是谁!
“祝凯!”我情不自禁地喊他的名字,说不清这一刻的愤怒和恐惧源自何处,我甚至根本不想管他会不会被因此吓坏,我当然知道吵醒一个梦游症患者的危险,所以下一秒我赶忙退回到卧室,紧紧地关上门。
多亏早上的种种表明一切正常。牙齿撞破了我的舌头,也撞醒了最后的一缕倦意,我下床拉开窗帘,眯起眼睛走出卧室,昨晚被平铺在地上的所有物件都被再次锁进了箱子,那箱子就平躺在客厅的正当中,像个欲盖弥彰的陷阱。
我掀开那古旧的箱子盖,有弹簧崩开的轻微震响,仿佛许多往事嗡地一下在面前展开,虽然只有些寻常玩意,破了一个洞的T恤、缺了盖子的茶杯、不干胶贴纸、没有赠言的明信片、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校内比赛的奖状、班级演讲的纪念品……没有任何暧昧的痕迹,没有异性存在过的迹象,甚至没有其他友人、同学同事出没的踪迹,照片是他的单人照片,应该都是长辈拍的,他那时很小、看镜头的样子张牙舞爪,物件全是他用过的味道,怎么看也不会是谁拿来送人的普通货色。
“我心中埋藏的依恋在哪儿呢?”
祝凯和他的“鬼”一定正在用监视器观察这一切,他们看到这努力勤勉的样子,联想到我昨天表现出的专业,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我厌恶地抓起箱子底的某样东西朝电视柜丢过去,忽然,一抹紫红色从我眼前划过,“啪”,我脸上多了一个重重的红印,我感到了疼。
爸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不发一言,我下意识地拉了拉箱子,吱吱呜呜地想要解释这是在帮病患找出病因,可他已经抢先一步说出了“真相”:“你偷了钱,怕被发现所以撒谎!你满口谎话连篇!”
转头之际,那抹模糊的紫红色变成了一条切切实实的紫红色女式底裤,清清楚楚地落在不远处,我挣扎着,试图抓起它给爸爸看,可就在手靠近它的一瞬间,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条底裤在哪儿?就算有,我又怎么会放在家里!”他冷笑着一字一顿地问,脖颈上的青筋却一根根崩紧,“我承认在这抽屉里藏了200块钱,那又怎么样?都不许我抽烟!”
为什么会扯到钱上?根本不关钱的事,我是打开了那扇抽屉,可根本没看见什么钱,怪就怪早上我又缠着他要零花钱,他不给,我就自己去找,我记得他偷偷摸摸地把什么放在那抽屉里,我以为是钱,可打开后除了乱糟糟的他的袜子和底裤,我只翻到了那抹紫红色的、轻薄的底裤,我没看错,真是紫红色的女式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没当时把它拿给我妈,不,我后悔的是手上什么都没有,却还要把看到的讲出来。
一面是言之凿凿的理由,一面是混沌不堪的描述,一个共同生活十一年、同甘共苦的男人,一个太清楚她有多少问题和毛病的十岁女儿,一处是明朗的眼睛,一处是幽暗的心——
理智只会让人们相信能够确定的东西。
因此这一刻,较之心理学治疗的鬼扯理论,我更相信祝凯的身边有“鬼”,我想问题八成就出在这房子上,风水朝向或者什么的,我不专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住进来的第一晚,包括现在,我都能看见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看见了我爸,稍一晃神他就会站在我面前,昨天晚上当我回到卧室的时候,他身边还多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那女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二十五六岁,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样子温暖亲近,她应该就是祝凯心底的依恋,我敢肯定。
我听见了我爸没说出口的话:“谁不想要这样乖巧懂事的伴儿呢?”
客厅乱糟糟的,我坐在这团混乱中,被照进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世界和我谁也不肯放过谁。我冷笑着翻出手机,按开机键,消息猛然如潮涌般地袭来,50多个未接来电,40多个电话转移信息,还有数也数不过来的微信,问题只有一个:“你在哪儿?”
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却始终没能避开那些字符的纠缠,它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尖利的嚎叫,所说的内容却是那样的温柔,“你这样多让人着急啊”,“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是吗?也许。后来的经历告诉我,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人真正关心你,有个将你如此放在心上的人,可一定要珍惜,所以——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报警呢?
我移开眼睛,专心致志地给喵喵打电话,拨了两次才通,她似乎不忙,接电话的笑声和外头的太阳一样闪亮,我说我的证下来了,那边静下来,我追上去:“你觉得我哪儿不合适?”
“不是。”窗边飘过一片云,天微微暗下来,像她的声音,“其实这行也不太好做,广告还是有发展的,如果非要工作,我不建议你换行。”
“可你知道我的状况。”那边不做声。
“不都有第一次吗,谁也不是出生就会心理咨询的呀,为什么不肯给机会?不过是面试而已呀,推荐都不行?”仍旧不做声。
我到底哪儿做错了?得罪了谁还是资质太差?真不明白:“你连口饭都不想我吃,又干嘛天天关心我的交配问题呢?”
话糙理不糙,都这样了,彼此承受一下吧。她咳了一声:“那个,你和祝凯聊得怎么样?”
“我现在他家里,从昨天到现在。”
大概一秒钟之后:“哈哈,挺迅速吗!”
“不是。我来帮他做心理咨询,他有问题你这个做朋友的没看出来吗?”
或许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们又闷了一阵,我解释道:“不是埋怨你这个介绍人,我是说在专业方面其实我不比整天做这行的人差,这意思你懂吧?”
“他怎么了?”
我真觉得没意思极了,但谁没有个好胜心呢:“你知道他有个前女友去世了吗?”
“不。”她的声音消失了很久,“从没听过他有什么前女友。”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大学同学。”
我脑袋里生出一个说不清的古怪念头:“可我没从他保留的大学集体照里看到你。”
“我们不在一个学院,是‘环保协会’的活动里认识的,其实一点都不熟。”她想了一会,说,“有电话进来了,有空再聊吧,拜拜。”
我把她的来电头像删掉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模糊的人影,想把这截屏传过去,又觉得没意义,再次关上手机,百无聊赖地往地板上一摊,那片云已经走过去了,太阳光再次火辣辣地照在眼睛上,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第一把遮阳伞居然是喵喵送的。
那时我24岁生日刚过,一天中午准备出门吃午饭,从客户部跑来个女生,伸手交给我一把崭新的阳伞:“送给你!”
喵喵说她想和我做朋友,那歪头巧笑的样子像个中学女生,在友善地邀请你在课间一起去厕所,我问之前每天早上的柠檬茶、咖啡和奶糖也都是你放在我桌上的吧?她点点头,有文案部门的同事转过头来看热闹,我的脸忽然烫起来:“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她抿抿嘴,大概说了一下因由,似乎之前由于她的疏忽,在传达客户要求时出了错,导致我的文案被打回来修改多次,我面无表情地听完,问:“还有这事儿?”
她因此把我当成了天真单纯的小天使,有事没事跑来邀约逛街游玩,不久她离开了那家广告公司,与此同时开始为我寻觅佳偶,至今已有三年了。
三年能让人忘记许多事,我很难说清当时假装不在意是打算息事宁人还是看她面善,我早就知道她是个温柔阳光的女人,在公司里人缘很好,我不羡慕这样的人,也当不成这种人,尤其当我发现她走后不再和原公司的其他人联系,更让人感到愕然、害怕,可不得不说,从心里默默溢出的还有一丝久违的、不敢奢望的快乐。
只是,我绝非独特的那个。眼睛被阳光灼得难受,我侧过脸,地板贴着耳朵,冰冰凉,我的脑海反复回放和喵喵在一起时的情景,她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背后的含义,与此同时,耳边却响起另一句话:“想这么多……你有证据吗?”
有没有呢?在我沉吟之际,似乎有什么砸在了头上,那闷重的、持续性的疼,不会错的,大概是锅子或者工具书,花瓶也有可能。
那只幽蓝的瓷花瓶是我爸妈结婚时朋友送的纪念品,我妈有时说那代表着美好的祝愿,有时又说那暗示着他们过不到“瓷婚”,反正不管怎么说,那只花瓶碎在了我的头上,奇怪的是疼痛之余我的头没有流血,她因此说我的心和我的头一样硬。
“你这个撒谎、滋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害人精!”
我被一只巨大的、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铁链拴在了暖气管子上,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在屋里自由行动,我妈说这是为了治我偷钱的毛病,“我没有!”我又气又怕,只想伸手摸摸头,真疼坏了。
“我管不了她。谁也管不了。”我爸撇下这句话,她猛地就哭了,几乎是跪着奔向我,说:“你才多大,要再这样就完了知道吗!为什么要偷东西,为什么要撒谎……”
说着,她的眉毛又立起来,我闭上眼睛,等什么东西再砸下来,这次是她的手,她一手掐在我的大腿根部,一手捂住我的嘴,我挣扎了一阵,越挣扎越疼,最后直挺挺地任掐任打,换来的却是另一场哭泣,周而复始。
那天他俩都没吃饭,午饭晚饭都没吃,她给我做了一碗面条,里面有培根还有鸡蛋,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那动作跟正常人一样——没错,那天我以为她中邪了,虽然不知道中邪是怎么回事,可我觉得她就是忽然之间犯了病,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从没打过和骂过我,甚至重的话都没说过。
她是个老师,为人师表知道如何教育孩子,我就在她的小学就读,跟她教的班级隔一道墙,她班里就有偷东西、撒谎的那种,她教育得可好了,所以我觉得根本不关撒谎和偷钱的事儿,再说作为老师,她能看出我有没有撒谎,也可以调查……
算了。“孤证不立”,我那天学会的词,我爸说的,对了,还有一个:“疑心生暗鬼”。
这是我爸说我妈的,可一转眼,她却把它安到我的头上,她说:“你就是鬼。”
我跟谁说谁都不信,他们说你妈怎么可能打人、骂人,那么说你?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更正直的一些说你妈人多好啊、对你和对所有人都好,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不光如此,他们还把这些讲给我妈听,他们不是她的同事就是她的学生,我妈默默地听完,静静抬起头,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确实这样对我的女儿了,从那天往后……我努力控制自己,但不行……”
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啊。她撒谎、偷窃,屡教不改,我见过那么多学生,能看见她的未来。
“我是一名教师,但也是一个母亲。”
所有人陪着她一起落泪,陪着她一起想办法,他们找一切机会和方式来劝导我、教育我、警告我,甚至还有个鼻子比脑仁还大的家伙揍了我,他说以后不能再听见我说我妈虚伪。
“真的!是因为一条内裤!之前我就听过他们吵架,说我爸和一个女人……”我的辩解只换来了白眼和讥讽,他们说我无可救药,只会撒谎,真怪,学校里破事传得可快了,他们竟一点都没听说过?
我去找我妈,当着她的面说这些事,用尽全力回忆她和我爸的争吵内容,将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复述出来,然后,我看见她捂着脸痛哭:“不管怎样,我不会送她去那种医院,电击、看管……不可能,她是我的女儿!”
哭完之后,她还将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跟每一次揍我、用东西砸我之后一样。我怔怔听着那些人的叹息,努力让肩膀和大腿不发抖,我心里第一次跳出一个念头:走,快走。
我呼啦一下从地板上跳起来,祝凯的照片险些滑到了我的脚踝,我看也没看,连滚带爬地朝卧室奔去,我冲进卧室,一把抓住背包,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之后轻轻地将拉链拉开一个小缝儿,伸进手去:摸到了,钱包、身份证、毕业证和学位证、钱、卡……
我长出了一口气。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走过了这间屋子,只留下没有热度的赤红和一个个狭长的影子,屋里的每一个东西都显得古旧黯淡,看得人胸口发闷,我揉揉肚子,走到厨房,里面什么都没剩,我转头拎起背包,走到门口,打开壁灯,正打算弯腰穿鞋,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这次他身边没有什么女生,只有头顶和肩膀上沾着薄薄的一层浮雪,我们四目相对,仿佛中间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那让我感到安全,又有些绝望。许久,他朝我淡淡地笑了笑。
“爸。”有多久没这么叫过他?我竟觉得他老多了。
门锁“咔嚓”一声响,祝凯和我妈并肩站在面前,“还没吃饭呢吧”,他热情地嚷,递来一份快餐,“疏忽了,忘记留钥匙给你。阿姨请进……”他朝我妈转过脸去。
我妈狠狠地弯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气鼓鼓地脱鞋进屋,别着嘴、审视犯人一样地环顾四周,最后眼睛落在客厅里那些散落的东西上,祝凯当然也看见了,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他笑笑,俯下身去整理,一边还给我讲我妈是如何我之前废弃的旧手机里看到喵喵的电话,如何找到她,又是怎样被她带到万有大厦咖啡馆的:“她给你打电话不通,就打给了我,我赶回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
“喵喵对谁都那么热情,那么尽心,那么好。”
“阿姨很关心你的。”他没接茬,也没问过我为什么关机,却好像什么都知道。我紧紧地盯着他,最后败下阵来,他的眼里全是坦荡、纵容和暖意,我看不出任何端倪,能想出他们在咖啡馆时的样子,我妈肯定问了许多尴尬的事,包括我们怎么第一次见面就住在了一起,说不定还要让他负责任,而他的回答也一定让人满意,不然他们不会这样平静地站在我面前。
“谢谢。”我想说,可太矫情,算了。
我去洗手、整理餐盒,他跟过来,站在身后,轻轻地说:“本来想跟你仔细讲讲那些事,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你昨晚听见我喊她的名字了吧?这里没她的东西,我们就是普通同学,是我暗恋,谁都不知道。”
“但她的离世给你打击很大。”
“啊?”他顿了一下,“没有。她还活着呢,不久前听说就要结婚了。”
爸。我的心咯噔一下,但手指头稳稳地,练出来了:“所以你要在心里杀死她?”
他也没说话。也是,谈何容易呢。
我转过脸,看他的眼神闪了一下,左手指着胸口:“这里是挺疼的。憋屈、胸闷,想自言自语,白天不敢想的事晚上呼啦啦都冒出来了。”
只是简单的“应激性心肌病”,一种跟心理有关的小毛病,连失恋综合症都算不上。
“很多人都像你这样心碎过。”
“是。会好起来的。”他不再提鬼的事了,就像我不再提什么心理治疗,或许那根本就是个幌子,我知道,我们都知道的。
我妈在客厅暴戾地咳起来,我拿起吃的朝外走,没打算问他们之前说过我什么,那些话不听也想得到,但事后他仍旧肯走进来、和我坦白过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行了,足够了。
“喵喵呢?”
“她有事先走了。”他的语气平静,笑容依旧,目光一点都不躲闪,那和喵喵一贯从容的笑脸并无二致,只有这种人才能获得幸福,才能带给别人幸福。
如果她知道那手机里只有她和我妈的电话,会怎么想呢?她怎么想我管不着,再说我妈不会讲的,“丢人”。我低着头离开了厨房,简单地吃饭、洗漱,我妈听说我不肯离开,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她在有外人时总会保持风度,“那我也留下来”,她把接力棒交给了我,我说:“行。”
“这可不是你家!”她不再说话,怒气冲冲地留下来,当晚我们睡在卧室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祝凯的说话声,我翻了个身,她说:“你的对象和你一样不正常。”
好人总有点不正常,是被这世界逼的。她又说:“不过还挺老实的。”
祝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妈的胸部像我贴过来,她用手谨慎而又紧张地拍了拍我,我睁开眼睛,黝黯的世界里又出现了我爸的身影,他说你跟你妈一样。我抑住了,辩驳的话凝固成沙、硌得心直疼。
“明天周末,你跟他一起回家看看你爸。”她的话什么时候这么多了?但从头到尾,都没问过一次背包的事,“不知道他怎么想,这事儿还得他定,不过我是不太同意——一个大小伙子,神叨叨的,还没房子,这儿一看就是租的吧!”
“你在乎这些吗?”
没有回答。
那张蓝色的条纹被单曾经是我爸的最爱,现在他躺在上面,已经有十三年了。
他均匀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他睡着了,不然会呜噜噜地说话,比比划划,谁也弄不清意思,就我还行。”我妈熟练地掀开被子,帮他翻身、擦背,从始至终没让我帮过一下,我也没假惺惺地表示什么,这就是我家的日常,我们叫祝凯看的也是这个。
“那年十二月底有场大雪,雪密得看不见路,亏是周六,我周日才有两节补习班要上,想着好好歇歇,谁知她悄悄地把东西收拾到一个包里,谁也没和谁说就走了,我和她爸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我们早想到她要走,之前把她的身份证都藏起来了,结果没藏住。”
这么多年,她不止一次和人讲这一段,熟到形容词都一模一样,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她爸出去找,路滑加上心急,可能就摔倒了……反正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医生说是脑溢血,送去晚了,但也可能会醒过来,说不定哪天,谁知道呢。”
不知何年,不知何月,没有证据说一定不会醒,也没证据说我看到的不是他的灵魂。一切都是臆断,都是一面之词。
不过,后来我就再没跑过了。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不是因为手里还提着那只“世界地理”背包,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背着它,我只是单纯地不愿看她挑着眉毛骂我“没良心”的样子,虽然这根本和良心无关。
祝凯低着头,嘴巴微微动了动,也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真老实,我妈笑着朝我爸后背一拍:“你不用担心女儿,她没变坏,要结婚了。”
我绷直了后背,祝凯露出憨厚的笑,虽说有那么点勉强:“阿姨,我会努力的。”
“别跟我说,还有他呢,他能听见。”我妈看也没看祝凯,只盯着我爸,“看见了吧!挺好不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女儿好好的,你当初要为这离开家,那是不负责任,我跟你不一样,你看到了,你女儿、你,我都照顾得好好的。”
我怔怔地看着我爸脑袋旁边的床头柜,那只勉强粘好的瓷花瓶正幽幽地泛着蓝光,像谁的鬼影显灵,又像是一种诡秘的好兆头,谁知道呢,或许我妈早就巴不得我赶紧离远点,“虽然她从来都没这么说过,虽然她还像以前那样看着我。”
我和祝凯并肩走在我家小区的楼下,我送他出门,有举着木棍疯跑的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不远处是打牌正在兴头、呜哇乱叫的赤膊大汉,还有几只狗被主人赶着,不高兴地狠命地叫,这些都让我感觉舒服极了,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你都看见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妈也不容易。”一辆脏兮兮的单车从我身后驶过,他伸手挡在了我们之间,没没贴上我的腰,还差一丁点的距离,“要知道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人总是矛盾的,想快点结束,又想永远熬着,熬过去就好了。”
“这么肯定?”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很小父母就离异,被从一个亲戚家推到另一个家里,看过的人和事都能写书了。我总在猜他们的喜好和心思,慢慢地越猜越准。不敢说十之八九,也差不离。”
说着,他撤回了手,深深喘了口气:“就像那天第一次见面,你浓浓的黑眼圈,对那咖啡馆菜单的熟悉程度,还有选择位置的条件反射……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会员,号码是蒙上的,没想到准了,这就是缘分。”
哈!这虚无缥缈的缘分:“我妈问过你的事吗?”
“还没来得及。”他撤回了手,深深喘了口气,“来日方长。”
“这么笃定?”
“你不是说我伪善吗。可能是吧。”他的眼神恍惚地看向远方,“其实我也不知道未来的事,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性格如何,我从小到大都是察言观色、讨人喜欢的,不过我知道现在我想和你走下去,这样行吗?”
坦白真诚得几乎可以称为套路了。可我又有什么理由这么说?所有的理由都可以是借口,所有的事实都可能是偏见,我早就分不清是非了。
“那天是我妈发现我爸的,只有她一个人,还从他的口袋里翻到了身份证、银行卡、一沓钱还有火车票。”
“这不能证明什么。”
确实。车票上的终点也是我想去的地方,我离家出走的目的地就是那,只是时间,那张票出票的时间比我打算离开的时间要早很多,我事后在网上查过。
还有那个女人。出事后的几天里,我似乎多次看到同一个人站在我家楼下,朝窗子望啊望,那身影也在医院的急救室周围出现过,穿着紫色的外套,可我不能确定,我之前从没见过那个人,或许我妈也没见过,所以后来她从没把这件事和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只有几次她单独给他擦背的时候,我从客厅隐约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说,“那个婊子”,也可能是听错了,她连骂我都没说过那么狠的话,不过看她出来时的样子,真是开心极了。
“如果你根本没去过那咖啡馆,怎么会知道卡号有几位?”
“非得纠结这件事吗?”他笑起来,“那我告诉你,我早就在咖啡店见过你,注意你很久,喜欢你,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朋友那儿看到你的微信,所以托她帮忙介绍——这样行了吗?满意吗?”
不。不过还能怎样呢?孤证不立,我没有证据。
“你总在给自己各种暗示,这样对健康和人际关系都不好,你不是学了这些吗?其实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我们该向我们的媒人道谢,让大家知道这好消息,祝福我们、替我们高兴。明天找时间一起吃饭好不好?”
那是不是从此要和喵喵一家经常见面?恩情这东西,说不清也还不清。
“什么?”
“没什么。”我说,“很好。”
“我们也要好好的。”
又一辆自行车拐过来,他笨拙地抱住了我的肩,我顺势倒在那温柔的怀抱里,像无数个梦叠成的那样轻巧甜蜜——
我们再也没聊过那只狗,或者我妈和我爸。我们要想的是以后,也许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属于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