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夜市之后
一
在泰国的第三天也是离开泰国的倒数第三天,我们从曼谷移动到了清迈。在旅店安置好行李之后天便开始下起了小雨。我和ruru前一天夜里聊了许多有的没的事情到凌晨四点,并没有睡好,心情稍微有些无端的烦躁。吃过简单的午饭正是带着这样疲倦的心情继续在宁曼路消耗了许多时间,恰好晚上碰上周日市场营业,怀着真真假假的兴致,还是蹦蹦跳跳地逛起来。
夜色刚刚黯淡下来,夜市占据了整条道路,路边和道路中间各有一排摊位,留出两条过道给游客熙攘。我逛得稍微有些累,加上过去几周实在奔波,兴致一点一点消磨得越来越快,走着听到前面一个坐着弹琴的小哥,索性就真的不想走动,打算着休息一会先回去早点休息了,于是跟ruru说:
“咱们把零钱都给这个小哥,然后坐下听一会就回去睡觉吧。”
“你又给人家钱,你今天下午就非要给那个人钱,你知道下午那人唱的是什么吗?”ruru笑着回我。
“我当然知道了,你真以为我做事情都是没有原因的吗?”下午宁曼路的小哥在路边唱Cannonball,我也把零钱都扔给了他。
“行啊那你去吧。”ruru满脸不相信的表情,笑容里还带着一丝我看透你了的狡黠。
我这时候才正经抬眼看这个卖唱小哥。这人头发又黑又光亮,刘海在眉毛位置修修剪得十分整齐,夜市里就他自己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皮鞋,抱着他的吉他弹一首韩剧的主题曲。看到有人在看便露出所有泰国人都拥有的好客笑容,眼睛弯成一条缝,让人忍不住想要掏出钱包从他那买些什么,即使他什么也没在卖。
我心里起了大概7%的色心,更是不想逛了,跟ruru建议说买点喝的就坐下听会小哥弹琴吧。ruru于是跟我去找卖啤酒的地方,在不远的小巷子里买了两罐冰啤酒。拿着啤酒刚要走回市场,突然想起隐约看到过市场禁止饮酒的告示,于是问了老板娘一句。老板娘于是也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拿出报纸撕成和易拉罐差不多高的纸条,仔细地包起了我们的啤酒罐,最后又拿出皮筋套在外面。她再将啤酒递给我的时候,冰镇铝罐外面的水汽已经迅速浸湿了报纸,我拿着潮乎乎的报纸,忍不住被老板娘的可爱逗乐,竟然有些担心弄破这一层潮湿的啤酒衣裳。
又要再走回市场的时候,对小哥的色心可能增长到了11%,于是顺手又拿了一罐可乐,打算一起送给他。
但又走到小哥旁边时候,我又还是怂了,慌慌张张告诉ruru我先去后面坐着了,让她把零钱放到小哥的吉他箱子里,可乐也给他然后再来找我。交代完这些我走到小哥后面别人家关起门的店铺前面,在台阶上坐下,打开啤酒喝了起来。
ruru仿佛失神地站了一会,就开始跟小哥搭话。我在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突然感受不到这一大阵子积累起来的倦怠了。小哥和ruru说话时候还在弹他的吉他,不时ruru哈哈哈哈的笑声传到我这里。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想想大概也只能是些交换名字的客套,便更觉得好笑了。
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个男孩子,仿佛是小哥认识的人,不知怎的开始和ruru交谈起来。他们有说有笑地聊了好一阵子,我就仍还是在后面悄悄地坐着。我身后是拉下的卷帘,旁边不远是装了垃圾的明黄色塑料袋。面前的小哥依然弹着吉他,各式各样的游客从他面前和我面前路过,一些人留下些零钱而大部分没有。我举起啤酒又放下,不知不觉把ruru的那罐也快喝完了。这一小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想,却像是想通了许多事情一样,人们走马灯般从我面前路过,小哥只是坐定弹琴,像是人流中我在木舟上刻下的划痕,提醒我已经从这船上掉下了些什么东西。
就这么眼神迷蒙地傻笑着看路灯,游客,旁边要收拾桌子的大姐一阵子,ruru就回来了。她告诉我小哥奇异的名字,他健谈的朋友和其他一些刚刚收获的新鲜情报,言谈里又在嘲笑我是个怂包。作为反击我也取笑她至我于不顾,和男人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嘻嘻哈哈一会,我也看惯了周末夜市的灯光人声,便跟ruru说起身走吧。她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句,“我们问问小哥什么时候结束吧,要不要一起去喝点啤酒什么的。”
我也呆愣了一下。那么好呀。
她便又去和小哥说话,我又坐了一会,看他们聊天的情况,是小哥也答应了。于是我们起身回旅店,约好和小哥一个小时之后再回合,吃个不早不晚的宵夜。小哥也是礼貌非常,起身跟我们道别,一个不小心,却把放在脚边可乐给打翻了。
二
在房间里我平摊着舒展了一下筋骨,ruru说着要洗澡最后也没有洗,简单修整了一下就又要出发了。出门发现天又下起雨来,两个人打着一把不大不小的伞,都是要各自淋湿掉一半肩臂。又走回夜市的时候我突然越来越担心,下起雨了小哥会提前收工吗?我们过去了他人还在吗?ruru笑嘻嘻地安慰我说别怕,他还肯定在的。走了好长一段,还是没有听到吉他声,我竟然有些出格地慌乱,仿佛我才是那个可能失约的人,甚至想干脆折返回去躲过万一出现的尴尬场面。走着走着到了小哥坐着的地方,他竟然真的不在那里。
我有点失望成真的成就感,又还是真的有些失落。这时ruru拉着我让我往里看,便正看见小哥坐在后面大姐的棚子里避雨,雨声里他弹琴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是碰上他有些羞涩的笑脸。
我心里暗自骂自己像个傻逼一般爱演,还是笑眯眯地跟ruru一起走上去招呼小哥我们出发吧。
小哥性格比看上去还要害羞,英语比ruru告诉我的还要差一些,倒是可爱或许更多一些。我们稍显困难地商量要找个什么地方坐一下,结果三个人都支支吾吾地没有想法。最后小哥勉强冒出一句I know a place,我俩便赶快齐声说好,一阵hurry hurry let‘s go便要出发。小哥装好吉他背上,我拿起他的折叠凳,ruru打着那把雨伞,三个人冒着比来时小了不少的雨水,又钻进了依然热闹的夜市里。
一路上ruru和小哥走在前面,我提着折凳跟着。走的是夜市的另一个方向,我们偶尔看见新奇的摊位还会停下来瞧上几眼。没走多久ruru回头跟我说你快来搭话我俩尬聊不下去了,我也只是笑笑,竖起大拇指告诉她她可以的。她便讪讪地又扭过头去跟小哥肩并肩。我心里想着这小哥也多半是个傻孩子,双手只是扣着吉他包的肩带却连伞都不知道给女孩子打一下。
走了一小会,在快出夜市的地方,小哥停下来指着一家汉堡王示意这就是他所know的那个place。我跟ruru双双有些发懵,不知道是否要开始艰难地就这个选址展开可能艰难的交流。小哥可能也感觉到一些不对,指着不远处马路对面的方向说,那边还有一家。我俩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say yes。几步路的功夫,三人来到了一家麦当劳门口,小哥停下脚步,再次露出泰式迎宾笑,又指指之前汉堡王的方向,说:“Here or there,it‘s up to you”。
我和ruru默默交换了下眼神,尽力反馈了中国人民的友好笑容,表示两家快餐店还up个啥呀,mac is just fine。
我一走进这家麦当劳,却仿佛一下穿越回五道口,多年前几个浪费在那里的沾染着薯条和牛皮纸食品袋味道的夜晚一下子从蒙了不知道多少灰尘的角落里冒出来。其实我和ruru并不很饿,但怕小哥自己独食尴尬还是点了一盘子的卡路里。小哥这时候却没有上前点餐,害羞地告诉我们他身上没有钱。他的钱包在他的摩托车上,而摩托车在他弹吉他的地方,刚和我们一路走来,摩托车还留在出发的原点。
我和ruru一时有些难以消化这是什么意思,小哥也拒绝了我们请客的提议,于是三个人端着盘子上楼。不知怎地,我觉得只要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真的会回到五道口那家麦当劳的二层,甚至能抬头看到二十出头的自己握着冰可乐坐在楼梯口的桌子旁边。
而事实是我没有穿越,但真的坐在了楼梯口的桌子旁。社交担当ruru仿佛也同样没从刚才小哥的一系列包袱中缓过神来,场面有些尴尬得即将失控。我只能狂吃薯条希望番茄酱之神给我些话题的灵感,好在小哥这时突然开口说要去把他的摩托车骑回来,他会很快,希望我们等他。我和ruru又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便说让他快去快回。小哥起身下楼,没两步又从楼梯口冒出头来,问能不能借下ruru的雨伞。我们把伞拿给他,我几乎要带着哭腔告诉他please come back。小哥接过伞,跟我们说no worry。
三
小哥走了一会,我跟ruru开始逐渐放松了下来,该笑笑该吃吃不一会就干掉了汉堡君和薯条君。吐槽小哥了好一会,最终也只是给小哥下了个太害羞的结论。ruru跟我说那你也不要吼人家呀,我说我哪有吼人家。但回想起来,小哥说他要回去取小摩托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急躁了,但还和之前每次一样,自己都并没有反应过来。
为了打发等待小哥的不知道还有多久的时间,我又下去准备再点一波卡路里。排队取餐的时候小哥带着笑容排在了我的后面,看来是已经搞定了一切。我拿着新鲜的炸鸡和薯条回到楼梯旁边的座位,不一会小哥端着更多的薯条也走了上来。
剩下的时间便是客客气气的初次相识的陌生人间的交流。小哥自己也说他的语法不太好,ruru虽然全程负责维持双方有问有答,但还是出现了许多冷场典范时刻。于是我们大概知道小哥22岁,在音乐学院刚刚毕业,学吉他专业的他现在工作是给小孩子上音乐课,一周回来夜市里弹琴锻炼下自己等等等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之前对起的丁点色心也全部无声散去,只剩下对一个可爱弟弟似的单纯怜爱。小哥不疾不徐地吃着薯条,一条一条地把鸡肉从骨头上撕下来放进嘴里,展现出我从未从别人那里见过的吃炸鸡的斯文模样。麦当劳温暖明亮全球通用的灯光下,看得到他白衬衫的领口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发黄,我便又想起刚刚他正襟危坐在街头,衣冠楚楚地弹吉他的认真样子,觉得这个人越发单纯可爱了。
最后所有东西都吃得精光,我和ruru也着实有些困倦,小哥便也提起是该走了。他背上吉他包,ruru收起雨伞,我提起小哥的折凳,三人起身下楼。小哥回头看到我拿着他的折凳,指着上面露出的铁锈,笑着跟我说:“very old chair”,我低头看了一眼这破烂凳子,笑着点了点头。
小哥取车回来时便说他可以骑他的摩托车送我和ruru回旅店,时间很晚了,我们便也不推却什么。他从小巷里推出一辆YAMAHA摩托车,崭新的车身又经过雨水的洗刷,在夜色和灯光下闪着整洁的银光。我把折凳递给他让他放在前面,然后背起那把比我想的还要沉重许多的吉他。ruru先上车坐在我们中间,等我也做好他便把头掉调向大路,朝着清迈别处的夜色出发了。
四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小哥的摩托车开起来,晚风夹着夜色的清爽就利落直接地往人脸上亲。我疲劳得有些僵直的身体一个凉快的激灵,表情也瞬间缓和下来,全身都像是灌了氢气,轻快地近乎飘上天去。我们在一条主路上掉头,穿过古城门,在已经收摊的夜市街道上穿行。道路两旁的店铺都已经关门,偶尔有收拾杂物的人现一下身,也被我们迅速掠过。晚风实在是过于舒适,空气又湿润又清新,显得蒙上了夜色和暧昧灯光的城市街道愈发可爱亲切。我坐在摩托车最后,什么也不想想,什么都没空想,只是单纯地觉得莫名拥有了一种充实的轻盈快乐,像是一口吞下了一整个新鲜泡芙一般。
大概就这样骑了十分钟的摩托,路过的店铺开始变得熟悉,我们便很快到了旅店的所在小巷。在旅店门口小哥停下车,我把吉他卸下来他又安置好,大家也就都该赶快回去休息了。
临别之前,在约等于无的路灯下我们制造出了几张黑漆漆的美颜自拍,后来小哥又有些吞吐地问我们要了微信。一个晚上的奇妙相处之后,他骑着摩托车消失在小巷出口,我和ruru回到房间,嘻嘻哈哈地结束了这一晚上的闲逛。
五
第二天我们去看了大象,逛了商场,继续做些游客该做的的普通事情,收获一些预料得到的毫无波澜的快乐。再后来一天我们一整天都在机场和去机场的grab上度过,等从曼谷离开时候天又下起和来时候一样的小雨,在北京落地已经是深夜了。
回京后第二天一早是我的毕业典礼,依次发生了在邱德拔里落泪,雨中毕业照,几人聚餐唱K等一系列程式。再后来一天我终于能完全睡到正午一次,但却并没有得到什么饱足的满足,没怎么吃东西又开始出门跑一些手续文件。晚上倒是吃了很多,刷了一会近期错过的网络八卦后又一夜未眠。直到现在我坐在省际大巴开始第一份工作的启动,几个亲近的朋友已经离开北京或者马上就走。在最近这些急促的奔波中,我无比平静地意识到这就是学生时代的彻底结束。
如此说来,这几天的日子就是我此生整个青春的句点了。
此前在泰国的最后两天,我在清迈的小旅店里并不能很早睡着。月光从门上的窗户照进房间里,斜斜地照亮靠墙的柜子和复古的破烂电视机。老旧的房间天花板微微泛着光,明暗间完全是一幅描绘夏夜的水彩。我透过模糊的瞳孔,总能看这些静物看得入神,还能偶尔想起这几年中那些十分单纯快乐的事情来。
“如果大家都说我善良,那么我就是真的善良吧。”
“那么我创造的那些能与朋友分享的快乐,也就都是真心的快乐吧。”
从结束周末夜市的那天起,这些问题总是在近日仓促忙碌的空隙冒出来。我强迫自己给出肯定的回答,然后抓紧这些自产自销的坚硬而微小的闪光,以免慌张中再表现出什么与年纪不符的失态。好在终于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尽力维持住了一层粗浅脆弱的体面,想着继续紧握着这些少年时代的遗物,也一定能够继续往前走了。
在这个来得很迟的最后,我终于能够坦然承认在过去的人生中留下了遗憾,承认为别人带来了困扰并毫无悔改,承认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的庸人,而且可能之后无法得到此先一直幻想的未来了。可好在对一个庸人来讲,这些也已经不是什么紧要了。
而每一阵子人间天上,你我也又能望见那轮泰然自若的满月。

2018.07.13
穿过一条隧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