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 作为我,一个残疾得很明显的人,社会对我的宽容度就反应了社会的健全度;所以我认为只要我认真地活着,我的诗歌就有认真出来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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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人间》是一位农村脑瘫女诗人余秀华的首部个人诗集,共收录其精选作品100余首,内容始终围绕爱情、亲情、生活感悟和对外面世界自由的向往。余秀华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又是一名脑瘫患者,但这一切似乎与她的诗人角色毫不违和,她以为"就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诗歌)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她的诗有着大胆的想象和刻骨铭心的爱,语言也具有直击读者内心的力量,她的诗苦痛但不阴暗,大胆而又清纯,给人信心,充满阳光。说实话最初读她的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后来细细品味,才渐渐发现其中的味道。
作者简介:
余秀华:1976年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诗人。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说起话来口齿不清。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 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2016年5月15日,余秀华的第三本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在北京单向空间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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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摇摇晃晃的人间
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致到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比如我,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绪都联系起来了,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我如此付出,坚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谢诗歌能来到我的生命,呈现我,也隐匿我。
真的是这样: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而那时候的分行文字还不能叫做诗歌,它只是让我感觉喜欢的一些文字,当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写满一整本的时候,我是那么快乐。
我把一个日记本的诗歌给我老师看的时候,他给我的留言是: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女生,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诗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非常感动 ,一个人能被人称赞可爱就够了。我认定这样的可爱会跟随我一生,事实也是这样。
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 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它的劣根性。
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即使我被这个社会污染的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回到诗歌,我又干净起来。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我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
当我某个时候写到这些内容的时候,那一定是它们触动了,温暖了我,或者让我真正伤心了,担心了。一个人生活得好,说明社会本身就是好的,反之亦然。
作为我,一个残疾得很明显的人,社会对我的宽容度就反应了社会的健全度。所以我认为只要我认真地活着,我的诗歌就有认真出来的光泽。
比如这个夜晚,我写这段与诗歌有关的文字,在嘈杂的网吧,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快乐和安静。在参加省运会 (我是象棋运动员)培训的队伍里,我是最沉默寡言的,我没有什么需要语言表达,我更愿意一个人看着天空。活到这个年纪,说的话已经太多太多。但是诗歌一直跟在身边,我想它的时候,它不会拒绝我。
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二)余秀华诗歌四首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在打谷场上赶鸟 然后看见一群麻雀落下来,它们东张西望 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来都不合适 它们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结队的,慌慌张张 翅膀扑腾出明晃晃的风声 它们都离开以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 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 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 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 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 我们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伤害 这样活着叫人放心 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 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 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 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 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 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河床
水就那么落浅了,不在乎还有多少鱼和落花 到河床露出来,秋天也就到了
昨天我就看见瘦骨嶙峋的奶奶,身上的皮
能拉很长
哦,她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把风景一一指给我
她的体内有沉睡的螺丝,斑驳的木船
行走路线是忘记了,她说打了一个漩
还是在老地方
黄昏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去河床上
看风里,一 一龟裂的事物
或者,一 一还原的事物
没有水,就不必想象它的源头,它开始时候的清,或浊
我喜欢把脚伸进那些裂缝,让淤泥埋着
久久拔不出来
放佛落地生根的样子

疤痕
昨天,他来看我,问我两个膝盖的疤痕从何而来 我告诉他:割草割的
他说以后我帮你割草。我说:不!
我说横店村的土壤适合长草,但是没有土壤能长出玫瑰
没有一棵狗尾巴草能诱惑我,没有一块乌云能
让我屈服
我不曾想我的安静和从容能招来示爱者
被拒绝后,他散播谣言。唉,我是否应该告诉他:
我腿上的疤痕,是喝酒以后割的
我喝酒是因为我爱一个人呢
我是否应该告诉他:我身体的疤痕到处都是
他要的美,我无力给呢
我是否应该对他说明白:每一个明天我都不确定是否还在
我的力气只够活着
但是我不会说,说出来他也不会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