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在夜晚依然闪闪发光
7月刚开始的一个晚上,睡着睡着忽然醒过来,感觉再躺着可能也有点难入睡,于是起来倒了大半杯牛奶温着喝。睡前雨一直下不下来,气温倒是降下来,是个凉爽又有些湿意的夜晚,好像外面有个巨大的风扇在往屋里输送着凉风,前一晚也是这样。我一直还没有开空调,吹着这样自然的风倍觉舒服,当然,每天适度地出出汗也觉得很健康。

此时风还继续在摇动着树冠,忍不住开窗,就这样站在厨房窗前看了一会儿夜晚的树。树好像改变了一种性情,或者说切换成一种没有人注视和干扰的“独立”模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主观意志,觉得深夜里的树跟白天时不太一样,是新鲜的感受,以前从未想过,也因从未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留心过树。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没有开灯。树冠在一种越来越明亮的黑暗中摇摆着,枝叶彼此抚触,发出的声音那么温柔安宁,像海水平静,只在海岸边轻涌着,洗刷洁净的沙砾。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声音、漆黑摆动的轮廓、影子和线条,忽然让我想到童年(但它们之间又完全没有什么相似性),也不是什么具体的情景,就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式的“童年”。我想,一定是因为这喧嚣又寂静的树声,让我抵达遥远的记忆之深海,跟那里面的某些东西产生一种共情。
也许前一阵读的生物学家威尔逊自传《大自然的猎人》里,有一段文字可以做些解释。他当时正在研究基因、遗传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人类的心智是怎么发展进化的。他说,每当一个人修改他的记忆或是做决定的时候,他会先把接收到的视觉影像、声音、以及其他刺激所造成的复杂心理结果,转送进大脑,然后再由储存部门调出长期记忆的档案,最后再对所得到的事物及观念进行感情上的评估。这种心智搜罗、采行某些信息的倾向,包括对颜色的感觉、对符号的认知、嗅觉、偏爱的视觉设计等等,这些“脱颖而出的行为及心智概念”,它们都是具有辨认价值的人类特征,都可以被称作人性。像这种属于生理上的特殊偏好,称为“渐成遗传规则”,能够左右文化的传递的方向。也就是说,基因能够决定心智与文化的发展。他的这个研究思路还没有深入发展和进行下去,不过这些融合了脑神经科学及认知心理学、遗传学层面的知识和观点,读起来也颇有意思。
我住的楼层不高,所以夏日晚上从不敢开窗睡觉,此时第一次听到了今年外面的虫鸣,翅翼摩擦发出的美妙音律。这是它们在正式的秋日奏鸣曲之前的练习曲吗,来得这么早。我知道一入秋,即使不开窗,这些虫鸣将会如何不停不歇地漫进我的耳膜,填满整个黑夜,也像是黑夜的抽象的裙边,那样的鸣虫界的繁殖盛期,听也听不厌。不知道牛奶真的有没有用,喝完牛奶很快就又入睡了。清早下雨,听见湿重的雨脚啪啦啦打在地面上。
一次从睡眠中的短暂逃逸,无意中给我了一些类似于启示似的知觉。过了几天,我忽然想到,这些年以来,我在黄昏到夜晚的许多时刻、许多地方,与许多的树也是这样默默互相注目过。于是找出了它们的照片,以倒叙的时间轴来回忆一下,与我的生活已经息息相关的它们。


△2017年12月11日,天很早就已经完全黑了,一排国槐,这是冬日天空中极简又严肃的线条。

△2017年11月12日,在百望山的山顶,当太阳沉落以后,冷一层层加深,手最后冻得伸不出来,所有的树的色彩都失去了,像是魔法消失。有鸦群在离视线很近的地方接连飞过,山谷里回荡着它们的叫声,到5点时南飞的数量陆续达到峰值。它们从蓝飞进红、飞进橙,然后再飞入蓝,藉着气流和速度,也会展翅自如地滑翔一段,最终消失在天际。这一天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可以说是无上的享受。

△2017年11月4日,同事在沱沱河自然保护站做了一个月志愿者回来了,我们一起饱食一顿火锅,听她分享种种。夜里到家时,看到我的这棵黄树像接通电源开关似的。如今道路改造,这些树已经全都没了。

△2017年10月8日,我又去了南京,在中山植物园又参拜了许多大树。晚上和韩弟弟骑车、走路、聊天,他指给我他喜欢的咖啡馆、喜欢的街道、住过的地方,带我去看他小学时的学校。这是通往他的学校的路,安静,路两边高大的悬铃木,几乎在小路的上空合抱,树荫浓浓。现在我是觉得任何别的城市都要比北京好,有适宜步行的人性化小街道才是宜居之地。那晚也是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月亮,中秋之后的月亮,掩在薄薄一层云纱间,疏淡,平静,比之于锃亮锃亮的金圆盘好像更搅动内心。

△2017年8月25日,回了一趟乌市,临走前的晚上和老爸在外面散步,快10点的天色依然是亮蓝的,榆树是最常见的行道树了,在这一片新小区周围已经渐渐长大。也已经有了些许秋意,在傍晚浓稠的暮色里,人就会变得略为有点脆弱,老爸那个有点孤独、隅隅独行的样子,越来越让我记挂。

△2017年7月31日,回家时从地铁出来,看到低矮的半月,浮在黑色的树浪之上,暮蓝色的夜空也宁静如海面。

△2017年6月8日,在家门口,店铺招牌散射在树身上的红色光源很丑,但我是被天空中这疏淡的高积云吸引的。

△2017年5月19日,下班后我先坐了两站地铁,去农展馆看看傍晚会有些什么鸟儿。离开时看到西边太阳沉降,那一片树冠后的灰色云层,以及云层之上淡淡的黄光像是油画一般,远处树上传来四声杜鹃的叫声,但不见其影,这是今年第一次听到杜鹃。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张,大概是这样的柔光和暖煦的天气,就像是岩井俊二的青春电影《四月物语》里那样的氛围。

△2017年4月28日,晚上回到家,看到楼下被路灯照亮的一棵国槐,轮廓、枝条和每一片叶片都甚为清晰。春天,树犹新生,也给人向上的力量。

△2017年4月24日,这一天没有下雨,晚上天空却充满“异象”,涌起沉沉的层积云,西方裂开一个光明的缝隙,渐渐逼退云层。这也是出地铁时每每与我相伴的一棵槐树,它的树冠一年比一年丰满摇曳,有时与暮云晚霞交相辉映,有时就只有它,和西边一颗明亮的金星。


△2017年4月23日,有同事要离职了,我们几个人一起在天桥剧场看了个话剧,吃了顿精致的烤鸭,然后从南河沿大街步行到景山公园。我们在有古老的槐树树荫的街道上溜达、玩,也算不上伤感,就像Lou Reed的歌那样,“Just a perfect day,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we'll go home⋯⋯”

△2017年4月22日,去南边很远的地方看到了水鸟,回家时在双井换乘,夜间的树被路灯照亮,像披挂着闪亮而繁复的金箔。

△2017年3月25日,准备走出奥森时,两只赤麻鸭在半空飞过,树还是瘦瘦的。这样有点萧瑟的景象,让人也觉得有点孤单。

△2017年2月2日,难忘的一夜,跟童年的小伙伴们一起交换少年记忆、填充细节,笑声不断,故事不断。从饭桌不得不直奔火车站,真留恋,这些细节能在心里回味100遍。在候车室拍了外面的暖黄的灯光和小树,有着许多回忆的库尔勒火车站。这片牵绊着感情的大地呀。

△2017年1月20日,深夜在怀柔响水湖看到的猎户座,郊外的星星真亮呀,金星简直有如遥远的微型冷太阳,南边同时有一抹淡淡的红云(大概是城市上空的光污染)。大寒之夜。在前景出现的树枝非常有骨感。

△2016年12月19日,睡前无意识地看了眼窗外,感觉更重一轮的霾正在奔来。悬铃木的枝条如同嶙峋的骨架一般,在霾中依旧枝干清晰。“除非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我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的。”如同女巫的预言成真,我像麦克白一样感到真正的惊惧了。此时NASA宇航员在中国上空看到的景象也拍照了吧?未来《黑镜》拍到第100季,总有一集会以雾霾为蓝本吧?

△2016年8月11日,堪称最热的一天。这两天有一篇写地球上最后一棵伍德苏铁(Encephalartos woodii)的小文在网上流传,但任何一棵没有传奇身世的树都是好看的啊。就比如我从办公室出来去坐车的这条路上,此时一棵笔直的臭椿树,一栋老楼,一弯半月,几个亮灯的小窗,在热腾腾的空气里,所有的颜色都将要被灰蓝色覆盖,这个构图就觉得很好看,暑气也消散了一些似的。

△2016年3月31日,门口的白玉兰开花了,夜里被路灯照着,也像是点了一树的小灯烛。快到清明节,风中是烧纸钱和树花的香甜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2015年12月31日,我以步行12公里,告别2015最后一天的白昼。水杉和雪松在逆光中的线条强劲有力。我在心里暗暗想,新一年,希望自己腿勤手更勤,能读比去年多的书,写比去年多的字。


△2015年12月17日,日落之后,太阳温绵的余光将东边的矮丘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红,这样淡淡的暖色在冬日显得很珍贵,持续很久都没褪去。水杉、圆柏、柳、槐,为这片景致赋予了重要的内容。


△2015年11月17日,雪来前,在宋庄。太多的艺术空间,这里建筑的平均好看指数超过别处。工作完出来天很快就暗沉下来,在黑黢黢的小路上走一截,吹一下冬天冷冽的小风,像走在幽深的树洞中。每棵银杏守着自己的一圈落叶,如同拥有黄色的影子。


△2015年11月13日,家门外依然这棵银杏。有霾,夜间的银杏树,灿烂热情的生命,与这样糟糕的空气,构成一个巨大的对比和讽刺。


△2015年8月26日,傍晚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正是看天的时候。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凉风拂人的日暮里。索性在马路边坐了一阵看天光和树影。等着弦月从阴云中出来,等了十分钟,竟然完全遮没了,这才去买了玉米、水果回家。精神为之一振,继续干活。

△2015年7月2日,休年假回乌市,在晚上10点的公园,看到树林后面一片迷人的晚霞。这之前在沙漠里、在横穿准葛尔盆地的火车上,都看到过更壮阔的夕阳和变幻无常的云幡,别处的夕阳好像就再也不会让我惊奇了。

△2015年6月29日,让我深感幸福的阿尔泰山间。在密密的白桦林中遇到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到了晚上,雨云依然遮天,久久不散,夕阳和朝霞是都看不到了,但半山的云岚也令人满足,还有眼前这一片冷杉、红松。我时常在心里回味那里,却很少再翻看那时的照片,我知道是因为无法抵挡原始的泰加林一次次对我的蛊惑。

△2015年6月5日,出办公室冷不防跟北方的晚风、树、流云打了个照面。有金星,特别亮。看着流云遮住一次月亮。

△2015年5月30日,“上弦月,上半月,上半夜,西半边。”

△2015年5月7日,为了赶看话剧,坐了个十块钱儿的蹦蹦车,逆行在暮色笼罩的林荫道上,吹着不同往年如此凉爽的立夏晚风,觉得自己很拉风,身轻如燕。

△2015年2月17日,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在大树的左边,在落日的西南天空。

△2014年10月31日,在乌镇,看了戏剧节的开幕大戏,田沁鑫导演的《青蛇》。比穿着雨衣坐了近3个小时的我们更辛苦的,是淋得湿湿的演员们,神奇的是演出自雨始演毕也雨停。露天的剧场,不期望的雨,变幻的投影打在古建筑的墙上,演员在接天连地的水剧声中,这一切都有着最大的自由,并且贴合故事的意境。回住处时,青石板路湿滑,但夜里的感觉恍若早春。水岸边是白天细细看了一遍的香樟、女贞、桂花树等,多是三四十年的树龄,被保护得很好。也许正是这些和老宅相依相傍的大树,让这个多数居民已迁走围起收费的古镇显得依然还有古意和生命力,不那么浮躁。

△2014年9月2日,加班很晚了,出办公室后,下了一晚上和一上午的大雨过后,还是湿润润的。灯光太杂乱了,要不单看云和小街的树会更美,晚上天空很亮,高处隐隐有红光。

△2014年2月3日,陪老爸去听音乐会,夜幕中的中山音乐堂门前,这几棵大树和人的剪影姿态都很美。

△2013年8月26日,下班跟同事吃了烤串喝了啤酒,回家等车时,小风吹着胳膊都觉得凉嗖嗖了,秋天的感觉说来就来没一点余地。“在秋天感到悲哀是你意料之中的。每年叶子从树上掉落,光秃的树枝迎着寒风和凛冽的冬天的阳光,这时你身子的一部分就死去了。但是你知道春天总会再来。” 想起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里写的话。

这么看,我人生中许多时间都是在凝视天空和大树。留存在我记忆里的,也不单单是树,还有天空、云、光、风,在那个时刻所共同构成的一个整体、一小段风景,即使是天天看见的、单调的,但它也不会被忽略和漠视。
我也一直在想,风景是本身即是客观存在的、就有意义的呢,还是因为跟人有了连结、由人来讲述和感受才有意义呢?
我想这两个表述各自都是对的,但是如若我生活在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相互争锋的18世纪,我想我大概也会像歌德和洪堡那样,紧紧追随康德的理念吧。康德对“先验”的解释是,“物自体”永远无法被真实理解,而内在世界则永远主观。当我们体验到一个物体时,它便成了我们观察到的对象,感官和理性都是我们用以认知世界的有色眼镜,我们理解自然的方式 ——那些看上去像是基于纯粹理性的定律等等,仍然被我们的心灵透过有色眼镜所形塑。
当洪堡到达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开始他的南美洲壮游时,那里树木或山峰的特殊形状都会让他产生一种骤然的熟悉感,“任何地方的自然都以同一种声音向人类诉说,记忆与情感的回应永远是人类体验和理解自然的一部分”,他在笔记里写到。他说,自然必须借由人的感受来体察,外部世界只有在我们的内心中认知到的意义上才存在。
西蒙·沙玛在《风景与记忆》里的一段话也如同上述想法的遥遥回响。他说,虽然我们总习惯于将自然和人类感知划归两个领域,但事实上,它们不可分割。大脑总是在我们的感官知觉到风景以前就开始运行,景观如同层层岩石般在记忆层被构建起来,“所有的风景——不论是城市公园,还是徒步登山——都打上了我们那根深蒂固、无法逃避的迷恋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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