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山中落难生还记》
三连休正好有点时间,来翻译这篇日本网友6年前留下的登山手记。
日文原文大约20000来字,争取尽快翻完。
闲话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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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amareco用户 yucon
译者:StarKnihgt

第一天:2012年7月16日,星期一
今天是海洋日小长假的最后一天(SK注:海洋日,日本国民公休日,通常安排在七月第三个周一),天气比前两天好了些,我便动了心思,收拾行囊准备去爬以前就想去的“土仓岳-御池岳-T字山脊”的周游路线。
可惜出门的时间比计划晚了很多,所以我想,爬到一半就撤回来了——而且我估计家里人又要抱怨“又去爬山?”,所以给家里留的纸条上只简单写了以下内容:
“踟蹰坡(ノタノ坂),土仓岳,T字山脊。不登顶,直接回家。17:00左右到家。”
写好条子,我就出发了。写条的用意,其实就是息事宁人,想告诉家人“我不是登山噢,只是去徒步噢。”
这张纸条后来遗祸不小:我妻子早上读了之后觉得“既然不是爬山,那还留之何用?” 将其随手丢掉了。
无巧不成书,那天虽然是节日,但也正是可燃垃圾收集日,早上8:30,纸条和其他的垃圾一起被收走了。
自此,家里没有人知道我当天要去的是哪座山。
按照计划,我开车穿过多贺町的林道,过蓑蛾峠,准备把车丢在踟蹰坡的停车场。不巧的是,刚过蓑蛾峠没多远,即将抵达踟蹰坡登山口的地方,林道被沙土埋没了。看起来是一次规模不小的山体滑坡。
从林道入口开到这里花了我一个半小时,一路极不好走,但沙土的阻碍还是让我却步了。无奈之下只能原路返回,顺着犬上水库,经君之田,终于到了踟蹰坡停车场。
这里已经停了不少车,但多半是来河边BBQ的人群,时间指向了10:30。
我抵达时,唯一的先行登山客正在做准备工作,不一会儿就走向了踟蹰坡方向。
我见有人也在这个时刻进山,略略放心,心说,看来这个时间问题也不大,能走多少算多少吧!
然而这里有一节误算:我在留给妻子的纸条上写:“不爬山”,但心里其实琢磨的是“从踟蹰坡启程,在林间路上走一段,然后摸上山脊,看好时间下山”——但落笔却写的是“不爬山”。
如果没有这一句,妻子大概就不会丢了纸条,搜寻的时候也不会从找车开始,一开始就能知道我在踟蹰坡、T字山脊一带,不会大费周章了。真是让人悔之不及的一笔。
(SK注:进山时提交“登山届”,也就是登山计划书,在日本山友届算是一个惯例。海拔不高的山也潜藏诸多危险因素,为了万一遭难时家属和警方能快速找到自己,计划书最好一式三份,自己带一份,留给家人一份,提交管辖警署一份。现在很多警署接受邮件或网页提交了,方便了很多。
登山计划书上一般要留下以下信息:
登山者姓名,年龄,性别,联系方式,紧急联系方式;
登山路线:登山口,目的地,经过的山头,出山口; 登山时间:入山时间,出山时间; 携带装备,紧急储备粮数量,等等)
我将行囊打点停当,朝着登山口进发了。沿着林道前进,不久就遇到了架在河上的铁桥(啊,我在照片上见过的!)。
在林间路上数度目睹山蚂蝗的踪迹,心里略有不安,但我还是过了桥,走进了昏暗的山林之中,沿着一条浅溪边上的杉树植林带继续前进,途中又攀过了几座好像铁梯子一般的桥梁,其中有些并无扶手,但也并不很吓人。
溪流边的树林是山蚂蝗的重灾区,我幸而没有被叮,但时不时地能看见几条,在地面上翘首蠕动,跳舞一般。
我掏出上礼拜准备好的新武器——酒精消毒喷雾——一喷之下,害人虫死光光,真是威力卓绝。
昏暗的林间路渐近尽头,抬头望向前方,已经能看见明亮的山脊方向,周围也渐次亮堂起来,心中正放松的时候忽觉脖颈一阵刺痛,伸手去摸,果不其然,是山蚂蝗!好像已经被吸了几口血。我这是生平第一次被叮,居然第一次就被咬了脖子!
我心中大为懊恼,但转念一想,这不是给我的山行Blog增加了素材嘛,也罢也罢。
我朝着“Hikino”-茨川、土仓岳方向继续走,过了茨川分歧点,海拔逐渐升高,我终于登山了山脊,到了铁塔之下。(SK注:这里的铁塔应该是设在山脊上的高压电塔。)
我在铁塔下休憩片刻,心下盘算是朝左走,还是朝右走?按照方向,应该是朝左,但我向左面的路走了一点儿就发现一个人工石头堆,表示“禁止进入”,在明显是正确的行进方向上,有人用树枝封住了道路。
我折返回头,向右面的路走了过去。
很快,我看到了第二座铁塔,沿着山脊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土仓岳(标高1049m)的山顶。我四下找了找,看见了标志着山顶的三等三角点(SK注:日本国土地理院将标高的三角点分为五个等级)。
山顶并无值得眺望的风景,四周树木芜杂,算不上什么心旷神怡的山顶,但作为“御池岳”(标高1247m)的卫星峰之一,也是我一直以来想爬的山,也算登顶成功了。
虽然比计划时间晚了不少,但现在也才13点左右,我想继续向御池岳进发,经由T字山脊下山。
我从土仓岳出发,向北行进,先走一段下山路,然后徐徐登攀,这时便看见了御池岳的东南斜面,那是相当地陡峭。眼前还能看见一道窄窄的山脊。
起风了。
我心情略微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顺着瘦长的山脊,超那陡峭的山壁走了过去。山脊上并不是寸草不生,所以下脚也有着力的地方,只是角度相当陡峭。我过去爬“ibune”峰,登顶之前也曾遇到类似的体验。 终于,我到了“TABLE LAND”的边缘(SK注:TABLE LAND,登山者给御池岳山顶附近一大块空旷平坦的区域起的名字),时隔一周,御池岳再次在我的眼前展现身形。
----2018.07.14 17:00, 未完待续----
然而问题来了:走T字山脊下山,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我并不清楚。山顶附近和上礼拜一样硫磺气味浓重,事不宜迟,我立刻开始寻找T字山脊的起点。我心里清楚:沿着TABLE LAND的南侧走去,总会碰上的。
脚下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不意间碰到了一只小松鼠。它正端坐在石头上,我暗喜:好机会!以前碰上过好几次松鼠,但却没能有机会端起相机,这次可不能错过了——我赶紧端起了自己的单反,将镜头拉到最远,拍成了,至少按了三张。
能拍到小松鼠的照片,真是挺幸运的呢,我心中沾沾自喜,说话间,山脊的起点就到了眼前。
这附近贴了很多绿色胶带。(SK注:登山者留下的标记)
于是,我踏上了下山的路途。刚开始的时候我误走上了一条岔道,但立刻发现并回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很明显,胶带和足迹较多的路才是正途,沿着记号走去,果然顺利走上了T字山脊的“一竖”——比我自己的感觉稍微偏东了一些,而沿路的胶带和足迹越来越多,我心态相当乐观,觉得这一定是通往山下的道路。
常言说,山林中的事故常常发生在行程的后1/4。
这次,也正被这句话说中了。
如果一切顺利,我走到T字山脊那一竖的顶头,只需向左一拐,走上林间路,即能顺利下山,完满结束这次的旅程。
但接下来的路途,通向的是我的地狱大门。
在即将抵达T字山脊顶端时,我碰上了今天早上停车场处见到的先行者(下文称为R先生)。
他和我说:“我刚才好像从同一个地方过了两次。捡到了一摸一样的手巾。”
我:“同一个地方您去了两回?”
R先生:“肯定不是故意的,奇了怪了。”
我摸出《山与高原的地图》,按图索骥:“过了这个小坡之后应该会碰到路的尽头,向左一直走,就是下山路了。”
R先生:“啊,我在T字的尽头看到写着海拔的牌子的!”
我:“哦哦,原来您已经去过那里了啊,从那里出发,您是不是往东拐了?”
R先生:“应该是啊,难不成我其实是朝西走了?”
我:“……说不定呢。”
R先生:“要不就一起走吧。”
如此这般,我们两个人结伴同行了。
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我的精神就一下松弛了下来。
R先生看起来比我年长至少5岁,服装、装备看来也是惯走山路的人,聊天之际听他说,“已经把旺文社的登山路径都走遍了”(SK注:一家出版了诸多登山地图和指南书的出版社)
R先生谈话和态度无不充满自信,我当然是大为宽心,把所有的信心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全然忘了要观察四周的胶带和足迹,只顾着和R先生闲聊了。
回过神来,两人发现,我们迷路了。
R先生:“迷路了呢……而且现在时间不多了,前面有溪流的声音,这样吧,我们下到溪流去,顺流而下到河边去,有点陡就是了。”
他的语气相当不容置疑,我唯有听从。
去往溪流的路径没什么问题,但可不是“有点陡”而是相当陡峭。
最后还剩5米多时,我经历了第一次滑落,翻滚了两三周,整个摔在浅溪里。我非常担心脖子上的单反,尝试打开电源:没事,这让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身体倒没什么,只是轻微的皮外伤。
R先生回头招呼我,确认我没什么大碍,便先头带路,顺着溪流往下走了。
但没过多久,就看到他折返回来,很丧气地说:“溪流那头是个瀑布,过不去了。”
他说,“要是我自己一个人的话,找到瀑布的落脚点,迂回着慢慢爬下去,倒也不是做不到……还是,算了吧。”
最后他说:“要么还是这样吧,往回爬,重新倒山脊上去。”
我听得简直头大:什么?我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下到这里,现在又要爬回去?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
R先生坚持:“很快就能回到山脊的。”
没办法,我只好跟着他走回头路。途中,在溪流开始向上攀登之处我脚下一滑,双膝重重摔在岩石上,剧痛无比,还出了血。
我忍痛蹲了好一会儿,双腿伸开卷曲活动了好几回,终于恢复了直觉,重又开始攀爬。
往上爬的路途中草深木茂,我落在R先生后面不短距离,但好歹还算跟着。
终于,两人都回到了某条山脊上,但看起来前路还相当漫长。又走了一段,两人坐下休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从早上出门到现在,虽然有在补充水分,却一直没吃东西。我拆了一包“Balance Power”(SK注:一种类似压缩饼干的便携食品),吃了两根,问R先生要不要吃,他婉拒了。
借此机会我和他说明,自己身体有病,不吃药的话恐怕坚持不了多久(SK注:作者年纪不算大(40出头),罹患了帕金森病)。爬山这项活动,也是我得病之后才开始的。于是R先生也和我说了他开始爬山的缘由,虽然这里不方便写,但境遇却是和我差不多的。
休息时间结束,两人再次上路,就在这时,可能是R先生的背包拉链没关上,他的水壶掉落出来,沿着斜面滑下去好远。虽然还在视野之内停着,若要去捡也不是不行,但他好像放弃了,说“哎,算了算了”。——这也是后来让人追悔的事情之一——我们走啊走啊,本来应该是走上山脊才对,但总也看不见山脊。R先生看看高度计,也有点焦躁:“应该已经到了呀……”
不但没有到平坦的山脊,脚下反而越来越陡,周边暮色渐浓,我心里直打鼓,心说,这可怎么办呀。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块极大的岩石,R先生向右迂回过去,我想要迂回时已经来不及,干脆就从左面笔直向上攀爬了。岩石过后,路面更加陡峭,树木也稀少起来。
天色暗下来了。我环视四周,往上看,远处能看到一道好像山脊的地方。于是,刚刚一直浮在我脑海里的一个猜测变成了确信:“我们刚刚摸黑攀爬的,正是御池岳的南侧斜面,而且根据位置判断,正好是‘牡丹崖’的正下方!”
“是Goro谷的第四山脊,还是第五山脊,或者是第四溪?” 反正,肯定是和4月28号,N先生的遗体发现处不太远(SK注:2012年初该山岳附近发生过一次登山者遭难事故,事主被发现时已经死亡)。
抬头远望,能看到一处好像牡丹崖的地方。
日落已经有一阵子了。我走走停停,不断往上攀登,在距离牡丹崖正下方15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一块地方,看来今晚是要一个人紧急宿营了。
我听见R先生的喊声从山顶方向传来。“喂~~兄弟,” 还有头灯的闪烁,表明自己所在的位置。
我回应喊道:“我在这里~ 今天到此为止,再走太危险了~” 也点燃喷灯,告诉对方自己的位置。还是天亮了再说吧。
R先生看见喷灯的火光,好像安心了:“太好了,你没摔下去就好。我也在这边临时露营了噢。” 说罢,他在牡丹崖东面10米多的地方铺开一垫子,躺了下来。
曾在牡丹崖下过夜的人,恐怕少之又少吧。幸而这里有一块可以平躺的地方。要是N氏当时滑落下去的时候,能碰上这么一块平地,说不定就能保住性命了……我胡思乱想着,眼前的景色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面前是漫漫的云海,头顶是漫天的星空,月色正明,说是夜里,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萤火虫交织飞舞,真是前所未见的美景啊。
R先生似乎很担心我,时不时地向我的方向呼喊,确认我的状况。我也同样回应,或是吹两下哨子。
虽说这里是牡丹崖下的石头地,但也是御池岳,我一走神,手腕上被山蚂蝗咬了两口。
很远的地方传来雨声,也许是云海下面,哪里正在下雨吧。
我在牡丹崖下躺着,也睡不着,一动不动,等待着天色变亮。
----2018.07.14 22:30, 第一天结束。未完待续----
第二天:2012年7月17日,星期二
天亮时分,我又重新踏上了登攀的路。早晨的风意外地舒爽,今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牡丹崖下是喀斯特地形的崎岖山石,攀爬时必须留意区分:哪些石头能吃住重量,哪些一踏就碎。我用上双手双脚,仔细摸索每块岩石的松动程度,慢慢地往上爬。
事已至此,下面的行动容不得半点差错了。我如履薄冰一般,只要是稍微有点疑问的石头,都不敢轻易将体重压上去。在还剩七八米的位置,几乎所有的石头看起来都相当可疑了。R先生对我伸出援手,给我丢下一根绳索,我拉着绳缓缓向上攀爬。绳子一共拉了三回,好不容易,我登顶了,有一种冲破终点线的感觉,一下子瘫倒在了山顶。我想说:“终于不用担心摔下去了!” 但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知道全身绷紧的神经一根根舒缓了下来。
登顶后我瘫坐了好一会儿,但又想起:今天是工作日了,得去公司上班呀,于是乎站起身,回头向山顶的慰灵碑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我朝慰灵碑的背后望了一眼:那下面是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没有任何登山工具的帮助下,一个深夜加一个早晨从这里爬了上来。
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我借R先生的手机,给自己家里打了电话:是录音留言。我对着录音说:“现在已经从危险情况中脱身了。下面准备开始下山。”
——我那时候居然没有说自己在哪座山,什么位置,后来也让我懊悔不迭。
为了赶上公司的上班时间,我们两人都急着下山。
然而这种焦急的心情,诱发了一系列的失误。
这时,两人身上带着的水分已经全部耗光。商量从哪条路下山时,我力主要回到T字山脊上去,而R先生大约是自认造成这种境地的主要责任在自己,所以也没有提出反对。
今天是万里无云,视野良好,但两人在TABLE LAND上踽踽而行,总也没能找到T字山脊的入口,我双脚大拇趾的根部被靴子磨得生疼,终于忍不住痛楚,坐下来给脚趾缠胶带。休息时R先生递给我一块糖,我丢进嘴里,但两人均是口干舌燥,糖在嘴里久久融化不了。
休息后再度出发。我们首先发现了土仓岳方向的入口。R先生说:“走土仓岳下山也可以呀。” 但我不同意,坚持要走T字山脊。R先生因为昨天的误判,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听我的。
终于两人找到一处好像通往T字山脊的路径,朝下方走去,但昨晚的一场雨留下满地泥泞,地上的脚印都看不清了,我们越走越犹疑,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走错了,回头吧。
我清楚自己有点昏头昏脑了。R先生说,沿路并没看到胶带以及其他标记——我明明看到了,他偏偏说没有。
我望向路边的石头:那里不是有一个“T”字,旁边画着指示方向的箭头么?我自信心十足,指着那个标记叫到:“你看!那不是有标记么?写着要朝那边走呀。” R先生没答话,只是默默无语跟着我。
稍微走了片刻,我也觉察不对:“奇了怪了。T字旁边的箭头是指向这里的呀。” R先生终于开口:“不,刚才我可没看到什么石头哦。”
应该是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已经有些错乱了。但是R先生其实也并不能很确定“这家伙疯了,我可没疯”,因为他也并无确凿的证据和信心——所以没有强烈主张自己的意见。
如是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两人还在TABLE LAND偏下方处盘桓,我自觉体力有点吃紧,于是恳求R先生先走一步,但他也犹犹豫豫不肯走,也许这时候他也开始丧失独自下山的信心了。
“叮~叮~” 远远地,传来避熊铃的声音(SK注:一种挂在登山包/杖上,发出声音令野生动物警惕远避的铃铛)。我心说太好了,有人经过!于是喊道:“对不起——有人吗——”,那铃声渐渐靠近,但却看不见登山者的踪影,我又“喂——喂——”叫了好几回。R先生无动于衷,只是盯着我做这一切。登山者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我很丧气:“唉,难得有人路过,我还想打听一下路怎么走呢。”
R先生没答话,只是默默盯着我。
我终于找到了一条长长的、好像通往下方山脊的道路。我自信心十足地走了下去,R先生没有跟上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我下去有一段之后,发现:还是走错了,这是一条错误的山脊。我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候如果往回爬,必须翻过几道险峻的岩石。
这时我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了。
也难怪,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着,没有喝水,屡次走错路,身心俱疲说的就是这种状态了吧。
我正在拼命往回爬的时候,遥遥看见R先生朝着好像是正确的路途方向走去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当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我的确看见了胶带和记号,也听到了其他登山者的铃铛声。
后来回过神,想起来,那“叮叮~”大概是鸟儿的叫声。
我之后又走错了几回,跌跌撞撞地,终于走到了T字山脊的正中央(位置P967)左近。这时候日头已过正午。从TABLE LAND走到这里,花了我六个小时!可以说是极度不正常的进度了,但我自己来说,已经是全力以赴的速度。
今天的路途没有草丛树林,没有硫磺瘴气,大晴天的普通登山路上,我居然也迷路了。
从P967去往P918,应该怎么走?我茫然无措,从P967往下出溜一点,又犹疑不决地回到上面,如是数次。
不远处能看到带着小孩的家庭登山者,还有夫妇通行的。
东南西北方向都能看见有路标,有足迹,有其他登山者走过。
最后还看见了一块道路标识:就是那种蓝底白字,设在国道旁边的那种——这总该没错了吧?我沿着标识走去,走近没多久就摔倒了,躺在了P967下方约30来米处。
我掏出求救用的哨子,吹起来。吹了一次,又一次,喊道:“救命啊~!”
但谁都没有来。我远远看见山脊上有人影晃动,好像有学生模样的登山者向我这边张望,稍微走近,又有些踌躇的样子。
我向着晃动的人影喊叫求救,但那人影很快就消失了。
“水。只要有水就成。一口也好啊!” 我躺卧一会儿,体力稍有恢复,往上爬了20米左右,再次不支倒地,求救。
周围毫无动静,没有人来救我。又过了半小时,我爬回P967,倒在登山道侧,想等着有人路过, 求一口水喝。但是等啊等啊,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甚至还有来登山的一家人,为了避开我,远远地绕了开去,我心中愤愤不平:“卧槽,这是为人父母做的事情么?教育小孩见死不救??” 还有一些好像是夫妇、情侣、父子俩的登山者也远远地看到了我,但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我掏出哨子吹响,并呼喊“救人啊!”,但并没有人前来,只能感觉树丛里、阴影处有人悄悄地偷看我。
是的。这都是我的幻觉。三连休小长假之后的工作日(星期二),T字山脊上会有多少人来呢?一两人还有可能,多人数团体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这种高难度路线上,带孩子来的不可能有吧。
时间过了15:00。我似乎有了一点脱水症状,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水”上。等来等去,都没有人来救我——没办法,我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再次找寻正确的道路。我碰到一对情侣,他们好像也迷路了,找我问:“应该走哪里呢?”(这恐怕也是幻觉)
我自言自语:“我哪知道!” 一面一心向着有溪水响声的地方走去。
虽然斜面有点陡,但稍微往下走一点,就能到溪边喝到水了!但我走啊走啊,总也走不到河边。
往下走的途中有个念头:这下往回爬可困难了。 忽然,眼前看到河边有一处测量水位的机器,还有个操纵面板,有个好像是工作人员的女子正在操作。再仔细一看,前面还有一个大概是工作人员用的厕所(仅有一个马桶),还有感应器。
我坐在斜面上,朝着那个感应器丢了几块石头,心里盘算:
“这条溪流有点陡,但我可以下去喝几口水,然后让那个工作人员发觉我在这里,请她去帮我求救。”
主意打定,我继续沿着斜面向下出溜。但斜面越往下越陡,能听见水声但却看不见河,心中更是焦躁。
我将一条绳索挂在树上,沿着绳索移动到另一棵树干,如是反复三次,终于到了没有树木可拴绳子的地方。但往下一看,已经能窥见溪流了,流淌着看起来异常可口的水。
不能停下。只要能喝到水,拼了命也无妨。
我将绳索挂在脚边的树上,慢慢往下放,但绳索已经放完,距离下方的溪流还有三米多。
“拼了!” 我找了一处看起来还算松软的地面,松手,在斜面上滚落了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我倒在地上,好一会儿不能动弹。四肢百骸都痛得要命。身体没事么?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用手掬了一捧溪水喝。
“太好喝了!” 我感觉一瞬间又活了过来。这是一条很浅的小溪,我将脸埋进溪水,感受到水的宝贵。
这里距离上面的悬崖太近,我担心有山石崩落,所以强撑着挪到了谷地的中央区域。现在我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想要原路爬回刚刚的地方,体力上不可能,而时间也过了16:30,也来不及了。
今天晚上暂时休息,恢复一下体力,明早再行动吧——我如此盘算。明天说不定水位计的工作人员会来呢。
我环顾四周,找寻那个水位计。然而刚刚水位计的位置上只有一棵树。是幻觉……我如此想着,但心里反倒有了一种安心感,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而我惊醒来,四周还没变黑,腮帮子和脖子里有点异样的感觉,伸手一摸,滑溜溜的,是山蚂蟥!还挺肥。
我赶紧将其扯掉,丢得老远,但血却止不住(SK注:山蚂蟥会分泌抗凝血物质,叮咬的伤口可流血两小时以上)。
这条蚂蟥有四五公分长,吸饱了我的血,肚皮涨大了两三倍。我用毛巾擦拭多时,还是血流不止。
我用毛巾压着脖子止血,趁天色没有全黑,烧了开水,吃了一碗面。距离上次吃东西真是好久了。剩下的食物,仅有一点速食土豆泥了。(SK注:作者应该是带了野外便携锅具和一个燃气的炉子。所以前一晚可以点亮喷灯发信号。)
今天得在谷底过夜了。野外过夜,经历过一次之后就有了一点无所谓的意思,我在黑暗中暗自反省,这次没有带头灯,失策;紧急用食物准备太少,失策;没带做铺盖用的塑料布,失策……但想哪些有的没的也无济于事,我将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铺开,勉强躺下了。然而手表没有背光功能也是一大失算,太阳一下山,就完全搞不清现在是几点钟了。
和昨天牡丹崖不同,谷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月亮也照不进来。
我躺在地上,听见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接近。
是鹿!我心说:千万不要踩到我脑袋哦。 它从我身边走过,到河边喝水去了。
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它离开。 鹿没一会儿就走了,但我相当紧张,感觉过了好久。
深夜里,我仰望高高的山脊:上面好像有人。我想,啊,终于搜救人员发现我的位置了!我点燃喷灯,表明自己的所在,叫道:“喂~喂~”我心想,真是好期待明天啊……想着想着,又沉入了睡眠。
----2018.07.15 15:30, 第二天结束。未完待续----
第三天:2012年7月18日,星期三
昨天晚上有人来查看过我了。
我心中大为宽慰,所以今天一心一意地等着有人来援救。
身体的伤痛还在,但我抱着一种毫无来由的自信:救援队找到我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所以自己完全没有行动的动力。
我所在的位置再往下50米左右,能照到太阳,所以从直升机生也更容易看见——但我毫无积极移动的意欲,在彷徨犹豫之际,直升机从头顶飞过去了。
到了傍晚,冷静地想一想,昨晚的“搜救队”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天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
我又发现了一个让人沮丧的失误:昨天我把喷灯和气罐连在一起时,不小心将气闸留了一道小缝。我嗅到燃气的异味时已经晚了,气罐全空了。我丧失了唯一可以控制火源的手段。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饮水度日。全身上下都痛,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极为困倦。我醒醒睡睡反复多次,都是极浅的睡眠。
睡眠不足,营养不足,都对我的身体和精神损耗很大。
夜幕降临。今天一天毫无进展,我只是在谷底恍恍惚惚地虚度了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连一点危机感都丧失了,连地图都懒得打开看一眼。
不知为何,我内心没有产生一丁点“大家都在担心我吧,要赶快从这里活着出去啊”的意志。只是想着“哎,今天一天而已嘛,随便啦”,这种懈怠感占据了我的头脑。
这是因为我性格里的怠惰吗?还是因为极度的疲劳?或者是我的内心在疯狂逃避眼前的现实?
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后来才知道,这一天我的家人正式向警察提出了“搜救申请”,当天的下午,搜救队出动了。但当时连我在哪座山都不大清楚。
太阳落山,能做的事情只剩睡觉。但我一入睡就会惊醒,所以从夜里到天明我真正睡着的只有一两小时,难以沉睡,让我的疲劳愈发严重。同时,我几乎没有摄取养分,全靠喝溪水度日,疲劳的恢复遥不可及。
第四天:2012年7月19日,星期四
早晨醒来,我告诉自己:就是今天。今天救援队就要来了。我安安静静地等着就好。
这一执念控制了我的行为。
我打点好行囊,好让救援队找到我时随时可以动身。
溪水上游传来一些声音,好像是救援队终于来了!
我想:
“他们会问我名字么?”
“还有多久呢……”
“得救之后我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呢?”
“出去之后吃什么好?”
我胡思乱想着,但救援队好像一直没有具体动作。一些好似救援队员的人影在我四周逡巡,然后又回到溪流上游方向去了。
“快了,快了。再忍一忍。”我对自己说。
过了中午时分,上游方向仍然有一些动静,好像是在进行准备工作。
回过神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我终于等不急了,站起身,朝上游走去,看看进度如何。
那里一个人都没有。“糟了!是幻觉!” 我站在那里发愣,正在这时,30米开外的下游,也就是我刚刚所在地方的上空,有一架直升机在盘旋。“喂——!”我跑过去,然而直升机却飞走了。
刚刚所在的地方树木稀疏,上空视野良好,我如果一直在那不动,说不定就能被发现了。
不。是肯定会被发现的。
算下来,我已经白白浪费了两天的时间。全身的伤痛逐渐好转,我下决心:“明天再也不要被幻觉所惑,要坚定信心!”
我开始思考脱身之计。首先,我回到最初滚落的地方,找回了丢失的《山与高原地图》和绳索。
我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时,绳子和地图丢在了悬崖下方,但我担心山石滚落,所以很快离开了,没有去捡。
幸好,这两件道具都好好地呆在那里没动。
回到溪边,我翻开1:25000比例的地图,仔细研究。但我没用指南针,而且搞错了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
我并没察觉这个错误,拟了一个过于天真的计划:“顺溪而下,到了与主流汇合处,爬下堰堤或是小规模的瀑布,然后顺着河水走到林道上,最终回到停车场。”
当时我的脑海里毫不怀疑:明天就能脱身了。
现在想来,应该是大脑缺乏养料,思考也变得迟钝了。
到了傍晚,手腕上又爬上了几条山蚂蟥。我的两条胳膊大概已经各自被咬了十口以上。
如果是往日,光是附着在身上就足够让人大惊小怪一阵子了,但我已经见怪不怪。
我开始观察山蚂蟥在手腕上的行为。它好像尺蠖一样伸缩前行,一面寻找着下口的地方。瞄准了位置,它便张开大口,站稳脚跟,一口咬上皮肤。那真是一次用尽全身力量的攻击。
我也不能一直这么盯着看,于是自言自语说:“抱歉了”,屈起另一只手的中指用力一弹:出人意料地,蚂蟥被弹飞出去老远,我不禁扑哧一笑。
天黑之后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好久没有笑过了。
----2018.07.17 09:30, 第四天结束。未完待续----
第五天:2012年7月20日,星期五
今天,我计划将昨天想好的脱困计划付诸实施。早晨六点醒来之后,为了不再次睡着,我坚持一直站着。当时我误以为自己在“小又谷”位置,所以只要顺溪而下,就能找到河流汇合处,脱困在即。我翻看地图,发现途中有标明“围堰”、“瀑布”之类的地方,但高低差并不多,于是决定顺溪而下。
我坚信:很快就能脱困了。
早上可能会有搜救队,或者直升机来——我如此想,决定10:00之前一直待在醒目的地方不动,十点以后再出发。今天没有幻觉出现。
我将最后一点食物——土豆泥挖出一半,掺上溪水,吃了。仅仅两口就没了,而且带着一股青苔味,真是难以言表的土豆泥……
剩下的一半,我将其装在塑料小盒里,用橡皮筋绑紧密封。
十点钟了,周围并无什么动静,我开始沿溪而下。
没多久,我就接近了这片谷地的出口——面前亮堂起来。
我曾料想,小溪和河水主道 之间会有些落差,但在我眼前傲立的,分明是一个大型的瀑布。到下方的距离,应该有20多米吧……
溪水与河水主道,在瀑布下方,远远的地方合流。我呆呆地站着,这时下起雨来了。
怎么办?要不要纵身跳下瀑布,跃进水潭呢?如果水潭够深的话,也许没问题。
又或者,攀住瀑布两侧的岩石,慢慢地蹭下去?
我心中大急,正要自暴自弃、干脆一头跳下去赌一把的时候,雨下得突然猛烈起来,我回过了神。
小溪的水流量陡然增加,我感到一丝危机感,赶紧回头,回到了谷地的中心部分。
这时候雨已经非常大,小溪的水量暴涨到近5倍,伴随着半空中的电闪雷鸣。
雨一直下到太阳落山以后。
我没有雨具,只好将背包的防雨罩披在肩膀上,蹲坐在地上,闷头忍耐。
好像有玻璃弹珠那么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击打我的身体。我心说,“这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但抱怨也无济于事。大自然,不会根据人类的意志为转移。被这么大的雨淋,还是平生第一次。
雷鸣的距离也极近,好像就在我的背后炸响。
这么大的雷,也是头一次遭遇吧。我的耳膜都快要被震破了。
在哪里最安全呢?我观察四周,谷地的两侧靠山部分,怕山石滚落,还是避开为好。
那么去河流中心?不行,万一水量突增,来一股泥石流,被卷走就彻底挂了。
还是尽量找一块树木盘根错节的地方,看起来曾经经受过大雨考验的地盘——我挪动到河流中的一小块沙洲上,安坐下来。
为避免被雷劈,我小心地和树木也保持着距离。
决定好之后,我就绝对不再动弹了。要来就来吧,谁怕谁啊!——别看我现在写得很豪迈,当时可怕得要死。
我对着不知何方神圣不断祈祷,恳求。
我用身体承受着自己和自然对抗的愚蠢。
深夜,在一片黑暗中我所在的地方也来了一阵大水。我一步都挪不动,如果沙洲被冲没了,稍稍一歪,伸手就是黑暗的湍流,也未可知。
我想撒尿。但是如果站起来,不小心摔一跤,就交待在这里了。我一动不动,尿了裤子。
整个晚上的雨,打得我开始怀疑身体上是不是要被凿出洞来。
大雨是从早上10点开始下得,所以我被雨淋了足足20小时以上。
我惟有忍耐。
我脑海里,想起毕业的初中,体育馆舞台旁边牌匾里的一条标语。“天佑自助”。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我脑中闪现,并且想起了当时的校长。
“等雨停了,我要开始自救。一定会成功的。”我对自己说。
自落难以来,我脑子里想着的一直是公司啊,“山行记录”网站(SK注:Yamareco,日本登山爱好者交流社区)啊,朋友啊。
这个时候,我突然开始想念家人。
我非常非常想见妻子和孩子们。
有好多事情要和他们说。今天是7月20日。明天开始,孩子们就放暑假了啊。
这个夏天,分别是两个小孩小学和初中最后的一个暑假。
暑假前的一礼拜,应该是最雀跃、最激动的时候了吧。
因为自己的爸爸跑去山里遭遇事故,这个最充满期待的时间完全废掉了。
真是没过这种没出息的爸爸。
妻子肯定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
今年,我的老丈人刚刚去世。一年里接连丧父、丧夫,对她将是多大的打击啊。
我还想和家人团聚。我想看到孩子长大的样子——他们一定会成为优秀的人——至少不会变成我这种、让妻子和孩子担惊受怕的人……。
我真是为自己的不成器难为情。既难为情,又悲伤,我的眼里充满了各种来源的泪水。
哭什么!这时候知道哭了,当时就不该来爬山!
哭什么用都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
夜色渐明。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2018.07.18 20:10 第五天结束---
第六天: 2012年7月21日(星期六)
今天早上,从昨天开始下的大雨停了。这一场雨对我的身体伤害也够可以的。 雨停了之后,我终于沉入睡眠。醒来一看,已经10点钟了。 我拿出地图和指南针,再次确认自己所在的地点,并思考脱身之策(SK注:原来你是有指南针的啊……) 我仔细观察河流的方向,简直难以置信:我本来以为自己在山脊对面的“小又谷”内,不料我居然是在反方向的“ 滚石谷 ”(SK注: Goro谷。无准确汉字, Gorogoro为滚动或雷鸣隆隆之意,暂译为“滚石谷”)。
我和R先生从滚石谷中脱身,爬上了TABLE LAND,然后走上T字山脊……然后我又掉落到了滚石谷?? 我后脊背发凉。“难道滚石谷是什么迷魂阵吗?” 每次我试图走出,要么是幻觉出现,要么是雷雨倾盆……是有什么东西,在全力阻止我活着离开吗?
<SK注:下文开始有些比较原生态的描写,正在或即将用餐的同学请绕道>
昨天弄好的一点土豆泥残渣——我估计已经都腐败了——一口吃了下去。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但无所谓了,如果再不摄取一点淀粉,身体肯定承受不住了。
话说……这两天我老觉着胯下发痒,我强忍着恶心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菊花……有蛆虫不断爬出。 恐怕是虫卵在我的肠道内孵化了?然后顺着直肠寻路爬了出来……。 有一部分虫子大概是找不到出口,心中忿忿不平,开始啃啮我的皮肤,让人疼痛不止。 我猜想,这附近近来鹿群增加,可能是经由鹿粪传播的虫卵进入了溪水,然后被我喝下,成了体内的寄生虫。
我思前想后,打消了顺溪而下的念头,决定还是向上登攀,回到山脊上去。 不上御池岳,只要上到T字山脊上,应该能遇到人吧,我想。
今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12点左右动身,沿着坡度较缓的碎石坡开始,步步为营。直线向上比较困难的路段,尽力尝试绕远路行进,终于是在往上爬了。 整个路程还剩20%左右的时候,太阳落山了。
我所在的位置在一处斜面上,只有很小的一块地盘落脚。我骑在一棵树上,紧紧抱住树干,用这个姿势迎来了暮色。 不知从哪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啊,好像是《报道Station》节目的音乐前奏(SK注:一档日本电视新闻节目,每周一到周五 21:54 - 23:10 播出)。 我是不是无意中接近附近的民宿还是别墅了?我尝试着喊道:“救命啊!” 不一会儿,我听见有悉悉索索,好像人穿着凉鞋走动的声音,便又喊起来:请帮我报警! 于是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打电话的声音。“谢谢,谢谢!你们帮我报警了!” 我朝着黑暗里,一次又一次地道谢。 但是隔了很久,都再无声息了。 今天,是礼拜六。 怎么会有《报道Station》? 幻觉,又是幻觉,夜以继日的幻觉。
深夜里我打着瞌睡,好几次险些脚下踩空,掉入深谷。然而最终还是警醒,抓牢了树干。 我就以这样一动不动的姿势过了一夜,和昨天一样,又尿了裤子。
凌晨,梦境和幻觉再次侵袭了我,这里就不详述了,总之都是令我深深失望的内容。
第七天: 2012年7月22日(星期日)
早上醒来,我还挂在树上。 我的脑海里,却已经在模模糊糊地想:救援队已经朝我这里出发了。
就在离我很近的、山脊的方向上,嘈嘈杂杂的,有很多人声传来。
还听见了我家附近大爷的声音,大爷养的狗,狗在叫……都是我熟悉的声音。
如此,我心态大为放松,在树上老老实实呆着没动,静待救援。
中午时分,我说:口渴啦。 有人说:我们去准备茶,等着吧。
我便开开心心地等人上茶。
但隔了许久,不见茶上来……啊!!又是幻觉!我猛然醒悟过来,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怎么办……都这个时间了,我还得往上爬啊!” 但这个时候,我带上来的水已经全部耗尽了,如果现在回头取水,自己对是否又再爬回来的体力非常怀疑。
是不是应该呆在谷底等待救援呢?
但我都等了好几天了啊。
再等下去,希望也是渺茫。但我实在没有信心再缺乏水分的情况下登完剩余的20%路程。
万事休矣。
我正想着,“唉,就这么完蛋了”的时候,下方的溪水方向传来一些声音,那声音在喊我的名字。
于是我也大声呼喊以回应,但对方好像没有听见我。
我心一横:“往下!要去到那个声音那里去!快快快!”
如果摔死,那就说明是死期到了!我一咬牙,往山下滚落去。
全身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兼有擦伤,我连滚带爬行进到半路的时候,尝试用身上的野炊用锅叮当乱敲一通,扔得远远的,以期有人听见或发现。
单反相机也丢出去了。
望远镜头也丢出去了。
但下面那个喊我名字的人还是没有发现我。
还剩三分之一路程就到溪边的时候,我把背包也扔了出去。
终于,我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丢干净,手无寸铁了。
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好像是公司的女同事?公司的人也来找我了啊。
“我们把这瓶果汁放在这里吧?等下川崎先生可以喝。”——我听见他们说。
我听见这句话之后,脚下不由地放慢了,心想,可不能这么往下猛冲,“在喝到她给我留的果汁之前可不能摔死了。”
之前,我已经陷入了自暴自弃、抱着赌一把的心境,然而想到有果汁可喝,突然又小心翼翼了起来。
最后的两米多,我顺着碎石坡慢慢滑了下去,中途眼镜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终于到了溪边,站在水边却找不到果汁的踪影。我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
喝了几口溪水,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次抬脚都十分艰难,我想爬到溪流中的沙洲上去,全身却软绵绵的。
沙洲高约1米左右,我爬到半米处,忽然看见沙洲对面的小溪,那对面有一家三口,和一名中年男子,有收音机的声音,啊,他们在听棒球的实况转播呢。
“……是三途川么……”我喃喃自语(SK注:三途川,日本民间俗信,人死后要渡过该河才能抵达阴间,和中国“忘川”上有奈何桥不同,三途川上没有桥梁,要雇船渡过)
河对岸的地上,正摆放着一罐好像是果汁的东西,还冒着凉气。
我感到脚上的靴子太重了,脱下了一只。
但却没气力去脱另一只了。
我趴在地上匍匐,想尽办法要靠近那罐果汁,但只挪动了5公分,10公分,怎么都靠近不了。
河对岸的人们,看起来都好开心啊。收音机里面是在放招魂会的节目吗?
声音听起来回声很大,有点奇怪。
我倒在原地,很久一阵子不能动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直升机从上空飞过了两次,但我也无力挥手。
眼镜不见了,周围都是模模糊糊的。
蛆虫仍在我的肛门附近肆虐。全身都是山蚂蟥叮咬的伤口。肋下大概是被蜈蚣咬了。
我粗粗估算,大概还能撑一天不死。但这个状态下,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吧。
能在睡梦中死去也不错?但心里又有声音:“等等,不要啊!”“我操!这样死了就成了虫蚁的饲料了!”
说这些也没用。死期到了,就该乖乖去死。
虽然恐怖,但也伴随着一种安心感:死了就不用受这样的苦楚,获得解放了。
原来,终结是这样的啊。我真的看到了三途川。
忽然之间,……我感到有人的动静。真是很久很久没有人的动静了!
有两个人影晃动,我拼尽全力,挥了挥手,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有一个人靠近了我,是个女的。
我说:“我遭难了,我叫川崎。”
那个女惊讶地大叫:“还活着!太好了!”
和欢呼声几乎同时,又来了好几个人。“我要喝水!”
于是,一口清凉的水动乐(Aquarius)(SK注:可口可乐公司的一款补充电解质饮料)倒入了我的口中。
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了。整个口腔好像散发着光芒,一口便浸透到了全身。
自己脑海里还是半信半疑的:这莫非也是幻觉?这个疑念一直挥之不去,直到一个声音在呼喊:“川崎先生!”我回头一看,是一个脸黑黑的、看起来精明强干的男子。“我是Toshi。” “啊!Toshi!”——他是一个Yamareco的用户,我在心目中一直尊敬崇拜的对象,“Toshi42”。
“初次见面,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下……我真的是非常想见到您。” 我泪流不止,那泪水的温度,终于让我觉得,这回真的是现实了。
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我被抬上了救援直升机,送去医院。在被直升机救起的那一刻,我全身的紧张感才完全消失,心里萦绕的念头不是“得救了”,而是“终于结束了。”
<2018.07.21 13:30,落难-救援部分翻译完毕,之后还有一段作者写的后记,敬请期待>
-作者后记-
即便将我知道的所有表达感谢的词句都罗列出来,都无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正如您所读到的,正是开端时的一些细微小事连锁反应,导致了最后的惨剧。
我这次进山,没带雨具、头灯、塑料布、备用气罐、防灾食品。——而这几样平时都是会放进背包的。
而尤其重要的,是水分。
我听说,夏天进山遭难者,很多陷入脱水症状后不能进行理性判断,每每从很危险的高处跳入溪流或河水中,最后在溪水里被发现。
其中大概很多的死因正是对“水”的渴求吧。
为了防备意料之外的临时野营,水分怎么多带一点,都是不过分的。
此外,还有一个重大失误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去了什么地方。
我虽然给家人留了纸条,但却是“不爬山”等相当模糊的词句,没有引起家人的重视,以至于直接丢掉了。
再有就是幻觉了。在人体陷入极限状态下时,大脑会让人陷入某种麻痹自己的幻觉,使得自己好受一些,产生一种奇怪的安心感。
幻觉的成因,我想是因为在野营时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如果有个轻便帐篷,防止睡眠不足,也不至于会这样。
就算是在山中遭难,假如有充分的水面、干粮和水,就能减轻对身体的负担,积蓄自救下山的体力。
我这一次遭难,幻觉出现得实在太早了。
假如受伤不能动了,需要哪些东西来帮助别人发现自己呢?
发烟筒;Jet Scream Whistle(无核型爆音求生哨,普通的哨子声音太小);在树林里醒目的外套;……
还有就是,虽然平时不能点火,但为了求救,点起篝火也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这次回想起来,我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生火,可能是因为近年登山都不生火了,所以根本没有想起来。
登山这类户外活动,不是家庭生活的延长,尤其在单独行动时,自己不准备好物资,是无法在当地获得的。
以后可能会需要的东西:
轻便帐篷,睡袋,发烟筒,Jet Scream Whistle,GPS,干粮,备用便携式电池,小型收音机,多功能腕表。
谁都有可能陷入和我一样的险境。我一贯是以“平安下山回家”为信条指导行动的,但我的行动是否真的吻合这个信条呢?还是要时时提醒自己。但我觉得自己能够生还,和自己的信条没有关系。
我得以生还,完全是大家的力量,以及诸多偶然条件的累积。
我还是不能准确地说,哪些是不幸,哪些又是万幸。
在雷鸣谷、牡丹崖下,不能不承认,我似乎感受到了N先生的存在(SK注:之前在该地附近死去的登山者)。
我想他一定在冥冥中,保佑了我,赐予了我力量。
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在近乎黑暗中登上牡丹崖,并且抱着树干过了一夜却没有坠落?
光凭我自己一个人,肯定是做不到的。
此次山中遭难的诊断结果如下:
重度脱水;全身摔伤;多发性皮肤溃疡;苍蝇幼虫症;怀疑有蚂蟥体内寄生。
致:读到本文最后的读者。
我经历了一次惨烈的山岳遭难事故,我将其写下来,发到网上,想为防止类似事故尽一点绵薄之力。
安全登山还是山岳遭难,很多时候仅仅因为一些小事,结果就截然不同。
哪些小事呢?心理的准备,物资的准备,仅此而已。
“魔物”,正在窥伺你心里的,还有登山包里的虚空。
不管是多简单的登山活动,一直到最后都要保持适度的紧张感,享受安全的山行。
我衷心希望大家都能安全登山,平安下山。
2012年7月28日
-------2018.08.03 全文翻译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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