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碎碎念3:桃子
我可能是三岁的时候,在保姆家门前第一次见识桃花。保姆姓翟,无儿女,与丈夫过着上世纪七十年代里相对富裕的生活,因为她会做小买卖,常常带些瓜子、花生等物去附近校园卖。我父母就在那座校园工作,因此结识了翟妈妈。我依稀记得翟妈妈摘了桃子,拉着我去校园大门边坐等顾客。每当我闹个不停时,她就洗一枚桃子安抚我。

儿时吃红嘴的小桃子偏多,也有相对大一点的白桃。不在乎其酸或甜,只要是桃子,就欢喜不尽。我从不敢想象:二三十年后,市场上竟然会出现小瓜一样的大桃子,而且吃起来味道很淡。如果是冬季购买的大桃子,说不定还有棉絮一样的口感。偶尔我会毫不矫情地觉得:贫穷岁月似乎并不十分可怕。
我印象中最美的桃子在老动画片《大闹天宫》里。孙悟空被派遣到蟠桃园,偷吃的那种巨大的桃子,令我终生不忘。古人对桃子有很多尊称、美称,蟠桃、仙桃最常用。其实真正的蟠桃是扁的,像未开苞的小向日葵,与常见的桃子形状和味道差异极大,也挺好吃。

宋代张孝祥填《画堂春》说,“蟠桃一熟九千年,仙家春色无边”,这该对应孙悟空看守的那种蟠桃吧?显然是想象中的,未必是指扁扁的蟠桃,而是“仙桃”的代称。这可能与古人对桃子寄予的重大希望有关——辟邪。既然桃子在中国有三千年的栽培历史,其文化内涵之丰富就不可避免。早期经典《山海经》里说夸父逐日,死后“弃其杖,化为邓林”,这邓林即桃林。可见有关桃子的一切,很早就被神话了。后来的道士们用桃木剑斩鬼驱魔,与夸父的传说难免没有一点关系。更何况在中医的研究中,桃花、桃肉、桃仁等物,都是上好的治病良药,确有“驱病魔”的现实功用。
小时候过年,父母要蒸一些“年粑粑”,我曾在一旁用手团出个大寿桃,染一点红色,备受赞赏。这是从年画中老寿星那里学来的——老人家不但额头像个桃子,手上也托着个大寿桃,与孙悟空偷吃的蟠桃很相似。所以,我闭着眼都能用面捏出来。而关于桃子益寿的传说,也在古书中传播得沸沸扬扬——并非反对古人,相反,我喜欢这种“沸沸扬扬”,因为这类传说给人类带来很多希望。《神农经》、《神异经》都有吃桃子益寿的记载,本质上与上文提及的神话、医学都有关。如果不相信它们,并不能给我的生活增添欢乐和色彩,而相信它们,则能使我在观赏、品尝桃子时,更多一些满足和幸福。

桃花四散飞,桃子压枝垂。
寂寂青阴里,幽人举步迟。
殷勤念此径,我去复来谁。
——唐代诗人姚合描绘“杏溪”的景色,令人神往。在想象中,那里与仙境能有多大区别呢?幽静的山野中,每一瓣桃花的飘落,都有强烈的符号感,可以幻化成很多种心境与思绪。用其入诗,只是最简单的一种互动方式。而桃子成熟后,满枝丫地勾人食欲,反倒使仙境变得有人间烟火味了。观桃花、吃桃子,是两种不同的享受,但前者给予的享受更广阔些。所以,当“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有人曾专门去看“山寺桃花始盛开”。
今天的中国人比祖先更善于开发美食,桃子、桃花也被发扬光大了。每到季节,全国各地有无数个“桃花节”,大多雷同,但也有极少数地方创造出桃花乌鱼蛋汤、桃汁煎牛仔骨、桃花香椿摊鸡蛋、刺身桃花拼辽参等等菜肴,仅看名字就令我馋涎欲滴。桃花本是诗情画意,能运用到如此地步,非现代商业思维不能实现。至于是雅是俗,就不妄议了。

想当年“桃园三结义”,也是与桃子桃花有关。三条汉子在这个环境成为拜把子,闹腾了整个三国时代。桃园这么浪漫、诗意的地方,应该与人世斗争没关系才对呀?可它偏偏成为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的一个“小起点”或“策源地”。桃花本无心,所以,它胸怀广阔,海纳百川,何况三条汉子。
回望《诗经》里的桃花,要单纯得多,有乡土气息,有美女体香。《桃夭》篇平凡无奇,却亲切宜人,它记载了一场婚嫁活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虽然后世对此诗的解释关系到政治讽喻,但字面上依然给人很干净的喜悦。这是桃花乃至桃子、桃树的本质所在。其美色与美味作为一种“世界语”,超越一切政治。据说今天欧美、日本的桃子,故乡全在中国。愿这个世界的各种关系,都能归属到类似桃子传播的范畴中来——每当人们像我三岁那样闹腾时,就学翟妈妈,给他们洗一枚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