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秘密
天空灰蒙蒙的，真不像是个上班的日子。
从昨晚凌晨起，外面就下着瓢泼大雨，直到早上的时候，雨势一点也没有变小。我心想这样的鬼天气真不适合去公司，不如随性窝在家里算了，但今天是同事小海最后一天上班，我答应过要给他录制一段视频。
在我们公司有个奇怪的规定，过去一个聪明的策划姑娘提出来了一个想法，那些但凡在企业待了两年以上的员工，在离职前都必须录制一段视频。在视频里他们都要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离开公司后，最不想和谁失去联系？
我对这个问题记忆最为深刻，因为在我采访的几乎所有离职同事里面，答案五花八门。那些回答绝大多数是临时编造的故事，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长期待在公司，而且他们就连自己曾经收获过什么也说不上来。
因此，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反感拍摄这个视频，因为大家都没有说出心里话，他们的回答要么遮遮掩掩，要么就随便说个公司里的大众偶像，比如老板、总监之类的。作为职员我心里清楚，对于普通人来说，公司只是提供了一份工作而已，而要真的谈到亲情、友情，无非都是些反人性的托词。这种话向来只有老板能说出口，至于员工都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老板呢，就偏爱干这些折腾员工的事，有些人看在钱的份上暂时忍住了，有些人则当面拒绝。反正他们都要离开公司了，以后再不会有机会见面，这些离去的员工能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去传播公司的坏话，就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作为办公室小职员，大家通常只会关心公司什么时候实行双休，以及年底承诺的奖金究竟要在几月份发放下来，而至于其他事情则很难打动他们那已经麻木的心灵。
当我跑到公司的时候，刚好赶上了上班时间。这要在平时，办公室里总是吵吵嚷嚷的。什么聊天呀，吃早餐呀，讨论电视剧呀，满屋子里的米粉味、包子味、面皮味，到处都是。领导们通常不会这么早来公司，而一些平级的主管则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只对业绩负责，至于办公室文化可不是他们关心的焦点。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一切偏偏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既没有人趴着吃米粉，也没有人聚在一起大声聊天。我知道公司里有不少老员工，他们跟小海一样，在创业初期就到了这儿，一起并肩工作多年，但面对老战友的离开，他们却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不舍和难过，反倒跟那些刚入职的新人一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
过去几周来，我已经很少听到老板给小海安排工作了，同事也慢慢疏远了他，到了中午时，大家要么坐着不动，装作工作没忙完的样子，要么就在快到饭点的时候成群结队跑了出去。以往下午的时候，通常是小职员们的闲聊时间，但这几日办公室里却异常安静。我时常看到小海一个人在无聊发呆，而其他同事则宁愿上网看新闻，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虽然员工们都对公司没有归属感，但他们对于离职员工的痛恨却不亚于遭到了背叛般难受，尤其是在一个企业干了五年之久的老同事。在公司里，我头一次感觉人心是这么的冷漠。
上午九点，我把准备好的机器搬进了会议室，小海已经在那儿等我了。他穿着干净，态度端正，神情严肃，就像是第一天入职的新人一样。
我找了个话题跟他寒暄，小海就像个老友一样同我聊天，根本没有半点分别的难过。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一会后，小海忽然跟我说，”其实上周末我就可以不用来了，人事部已经下达了通知，他们招到了替代的新人，那是个刚毕业一年的小伙子，从市场营销专业毕业。他明天就会来公司上班，等到他入职后，我希望你多多教他，毕竟市场部的工作杂乱而无序。过去我们都把青春奉献给了这家公司，虽然就要离开了，但还是有些不舍”
我听了这些话，心里万分难过。
过去我跟小海可是要好的朋友，但是一个人怎么会说走就要走呢？你说，一个人在同一家企业里干久了为什么会觉得不开心呢，究竟是因为激情的消退还是由于对企业的心灰意冷而想着要离开呢？
令人捉摸不透的生活呀！
以前我总觉得大家在同一家公司里，会像朋友一样永久相处下去，而且那些过去的美好画面仍旧记忆犹新，就仿佛明明发生在昨日里，日子怎么一晃就过去三年了呢？明天小海就要离开了，今天是他最后一天待在这儿，可我还没有好好跟他告别，他就要走了。
当我还在回想这些的时候，小海已经准备好拍摄视频了。我把那些固定的问题挨个向他提问，小海则以一个忠诚员工的形象逐个回答。而且我发觉他越是回答诚恳，就越觉得是公司亏欠了他。有时候员工跟公司的感情，就像两个情侣分手一样，你也说不清对错，但就是这么突然便散了。
这样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我问小海如果离开公司后，不会跟谁失去联系？接着他思考了一会，然后说了个我不太熟悉的名字。我很诧异，因为这是另一个部门的新同事，来公司也不过十个月时间。
“我想你肯定会问原因，那是藏在我心底的一个秘密。
2017年7月中旬的时候，我正在处理工作，突然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姑娘跑到我桌前。她告诉我电脑出了故障，希望我过去帮忙看看，因为十分钟后她要用到里面的某个文件。
我过去没多久就把问题处理好了，可是姑娘因为要准备其他事情暂时走开了，就在我闲着无聊的时候，忽然在U盘里看到了一个以婚纱照命名的文件。我怀着好奇之心点了进去，发现那儿满屏全是姑娘的照片。她穿着不同的新娘装，跟同一个年龄男子搂在一起，脸上全是幸福天真的模样，想必这就是她的丈夫。
我盯着照片看了蛮久，同时回想起在新员工作自我介绍时，姑娘可明明告诉过大家她还单身。
几秒之后，姑娘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她像猎鹰发现兔子般忽然朝我猛冲过来，果然在电脑屏幕的一端，我正打开着她的婚纱照片。姑娘慌忙把电脑关上，然后一把抓过U盘抢了过去。
她把U盘紧紧握在手里，背对着我。
我一直在等她开口说话，碰到这样的事终归是要有个解析的。可是她并没有开口，也不打算求我什么，而是垂下头死死盯着地板发呆。
她或许在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既然她有意隐瞒真相，并且掩饰了这么久，可就在某一个疏忽大意的瞬间，却把如此重大的秘密暴露在一个老员工面前，这原本就是不该犯的错误。
这个可怜的姑娘，茫然若失，心情低落，内心里幻想着无数种可能的结果。有时，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姑娘的嘴唇有过剧烈的颤抖，似乎准备破罐子破摔，大不了公开一切，毕竟名声更为重要。然而，她终究下不了决心，在现实生活面前，她还是低下那强烈的自尊心，试图让我替她保守秘密。
姑娘凑过来，靠在我身边，像个犯了大错的小学生一样，眼泪汪汪的盯着我。
“你当做什么也没看到”她小声对我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姑娘正面看着我，那是一种无奈、悔恨、令人同情的目光，是一个成年人不该有的懦弱。你要是看到过那个祈求的眼神，肯定也是会心软的。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像她那般无助，这只不过是一份工作，而且就算是被发现欺瞒又如何，大不了离职走人。
可是，姑娘并没有离开，她一直站在原地，仿佛要等着听我的答复。我想她可能正在猜测我的心思，我作为一个在公司里待了五年之久的老员工，肯定是一心想着维护老板利益，而要把她这个骗子行为公诸于世，那样她再想要找份好工作就难上加难了。
现在我有两个选择，要么替她保守秘密，要么把此事告知人力资源总监。如果是后者，我或许还能得到一次表扬，而这也是我过去长期以来留给所有人的老实形象。
现在轮到我为难了，既然这个粗心的姑娘费尽心机的想要隐瞒已婚的事实，那么她肯定有着难言之隐。她是六月底才入职的，我想她之前肯定投过不少简历，被面试官拒绝了无数次，最后才来到这里。或许这份工作是她唯一的希望，她骗过所有人，只是为了得到一份offer。
其实在她之前，公司已经出现过好几起类似的事情了。近些年，在国家生育政策的激励下，很多姑娘都计划着怀宝宝。但她们钻了法律的空子，为了得到国家补偿，通常先选择去一家公司面试，然后在签订正式合同后，就立马跟老板宣布自己怀孕了。按照劳务法规定，此时公司是不能随便裁人的，否则就会吃上官司。而且法律还规定，对于怀孕期的女同事，应该减少她们的工作量，决不能有任何的变相增加任务，从而让准妈妈产生离职想法，要是发生这种事，也是免不了吃官司的。
因此为了杜绝此事，在有段时间内，老板还下了个死命令，坚决不招聘女员工，尤其是那些年龄在二十七八上下，而且还未生育小孩的，一律挡在门外。虽然这是不能公开的潜规则，但几乎整个公司都知道。我想对于这个困扰，几乎所有的中小企业都曾碰到过，而这个新同事正好处在这个年龄段。
我想她肯定对面试官隐藏了很多事情，她撒了谎，小心翼翼的掩盖一切，说不定为了这份工作，而特意编造了一些故事。虽然这些都是不对的，但有时候人难免会心软、会突然泛起同情怜悯，心里想着就这么算了吧，她只是想要一份工作而已。而且为了获得面试官的点头，她肯定也在内心里挣扎过无数次。大家都是普通人，有时候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之下，也会不得已做出艰难的选择。
幸运的是，十个月相处下来，我逐渐发现她是个很努力的姑娘，她待人和善、有求必应、兢兢业业，绝对配得上这份工作。而且就在年底的时候，她还获得了优秀新员工评选。
好啦，我的秘密已经讲完了。我对这家公司早已经没有感情，如果非要说一个日后还会联系的人，我想可能就是她。现在我把心里的秘密都说出来了，接下来就是你的工作了。至于视频是否能播出，完全依靠你的意志。
说完，小海已经站了起来。
当天下午我就把这段采访视频给删掉了，后来我又特意找了个机会去姑娘所在的办公室，一个月后我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其实大家都是孤独的普通人，谁人性中自带光芒，谁就能收割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