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盛夏万木(二)
在这样好的一个午后,原本属于她静谧的时光之中就这样突然闯入了别人,好像一滴墨汁溅入清澈平静的水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只不过那墨汁是金色的,伴随着水面上细小的纹浪轻轻荡漾着,她的心情也由此前的透彻,渲染成了明晃晃、金闪闪的了。
那天以前,夏若与杜林的关系就好像深秋的枯草,那天之后就是死灰复燃,就是一星点子的火光,一触即燃,且燃的不可开交。也奇怪,他们俩本都不是性格外向之人,可是凑到了一起就好像有了默契一般,堪比两节碱性电池,排对了正负极便能持续释放能量。可是,他们的关系没有过分的亲昵,也没有除了学习和校园生活交集之外哪怕一点点的动作,用校规丈量着那是没有丝毫问题的,但如果说没有一点杂念,又显得有些自欺欺人,也许这就是学生时代的感情,没有成熟却略带酸涩的味道,吃多了倒牙,久而不食竟有些隐隐的怀念。
他们不似那些结成了对子的情侣,每日只消在课间与下学后打打闹闹、调笑骂俏,上课时打懒犯困、睡梦罗汉。两个人但凡有些时间大多在交流学习或者心得,位子上的前后便了二人讨论,对于他们哪道试题如何解就是永恒的话题。在外人眼里他们看似永远风平浪静,至于内心如何那倒是让旁人难以揣度的。原来两个安静的人凑到一起大概也只会做些安静的事情罢。
两千零二年的春节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中度过的,可是北方的屋子里毕竟是暖的,夏若的心里也是暖的。寒假前与杜林相处的时光,虽然在她身体内产生了几剂浓度不高的荷尔蒙,但却一直维持到了假期的末了,直到学业的压力下来才渐渐的淡去了一些。
过了年就到了高二的下半学期,班上又转来了一名同学,名字叫唐美娟,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尖”字儿,身段窈窕、瘦脸细牙、眉眼间只见窄长,一双黑瞳仁却出其的大,她那鬈发在右边太阳穴处偏偏生出一柳璇子来,颇有民国姨太太的风范,与人交谈时唐美娟从来都是笑盈盈、轻声细语的,生怕吓着谁似的,给人感觉教养很好的样子。不过这些夏若都不关心,但听说唐美娟和杜林以前也是同校生的时候,心里倒是有了一些疙瘩,她一时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滋味,直到下课后看见唐美娟跑到杜林旁边嬉笑调侃,才发觉原来杜林在她心目中已经变得那么重要了,重要到世界即便再大也只充斥了他一个人,而她也自私着一厢情愿地以为杜林的世界亦是如此。
她猜不出唐美娟转学的目的,也不愿意去问杜林他们以前的关系,她只知道唐美娟的到来对于她是一种威胁,那是一颗埋藏的炸弹,即便当前没有任何征兆,可倒计时的指针却早已启动,到计时结束,炸弹便将她与杜林之间建立起来的联系撕裂的分崩离析。
但杜林却如此前那样对待夏若,他的眼眸依旧晶亮、微笑依旧腼腆,似乎没有因为这教室之中多了一个人而溢于言表,也不有因为少了谁而郁郁寡欢,他内心的平静时常让夏若感到诧异杜林是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过诧异的心境没有多久便被繁重的课业冲散了,高中从来都不允许人有过多时间的遐想。
庆幸的是在杜林的帮助下,夏若的成绩有了起色,下半学期的期中考夏若头一次考进了班级的前五名,就连弱项物理也快够着良好的线了,这对于夏若来说是再大不过的喜讯了。这事儿当然受到了班主任的极力赞扬,还让大家多学学杜林和夏若二人互帮互助的精神。不过经班主任的这么一宣传,本来两人之间的那种有些隐蔽、私心的默契一时置于众目睽睽之下,难免让人心生窘态,而起初那份单纯的心境倒是多了几分功利的意味。
听说最近校园商店开了文具专柜,这天恰好同寝的女生来邀,夏若也就凑了热闹随着一起看看。文具她倒是不缺的,只是最近她总觉得该买点什么东西送给杜林,期中考的事情她记挂在心里,一直没有感谢杜林在学习上给她的帮助。课余时间二人都参加了校园的文学社,记得偶然一次她看见杜林拿着个掉了封皮的本子在摘抄着什么,那纸面因长时间的放置早都泛了青黄,像祥林嫂的脸,没了原本该有的光泽,她觉得她有一份对杜林生活负责的义务,就因为在学习上杜林是这般对她的一样。
在长长的货架周围转了几圈,精美的笔记本倒是不少,只是物美价廉的不多,索性后来她看中了一本素青色的人造革封面皮本倒还不错,只是尺面小了些,但她喜欢极了那本面上烫银的花树,在微风的振动下飘着零星的落红,点点入泥,让夏若的思绪轻浮驻足在那里好一阵子。这时几串轻微的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不远处唐美娟在账台付钱,她今天穿了粉红的系领衬衫,长长的花领子从校服中溢出,难掩她在一群朴素的女学生间出众的风姿,夏若见她见也买了不少文具,其中有一簿刚才她也看好的本子,价格却贵的吓人,没来得及再细看就有人喊了夏若,草草地付过钱后便一起说笑着回去了。
午饭的空档,夏若约了杜林晚自习一起回宿舍。吃过晚饭,工会的君老师叫夏若来办公室帮忙写点宣传报,君老师是夏若中考时的补习老师,和她关系不错,她不好意思推辞,因此就帮着弄了起来。这一忙就到了快下晚自习的时间,尽管写字报比不上读书费神,却也颇为辛苦,但想想一会能亲手将礼物送给杜林,夏若内心的兴奋便是满满的。等到夏若回班级时,却看见唐美娟在杜林的旁边磨蹭着,别的同学都准备收拾着回去了,他俩却小声说笑着什么,丝毫没有动弹一下的意思。夏若气恼恼地回到位子上,前边就是杜林和唐美娟,后边是夏若,一个男生,两个女生,让人想起了鹬蚌相争的故事,只是这里没有渔翁。夏若抬起身问杜林要不要一起走,却看见唐美娟白天里买的本子此刻正躺在杜林的桌子上,透明的、未开封的塑料包膜,一时间夏若像是被得罪了,还没等杜林开口便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宿舍走,出了教学楼门口,夏若滞了一下,回头也没见杜林跟上来,又继续走到食堂门口眼瞅着快到宿舍了,方才看见唐美娟和杜林远远的走来,昏黄的路灯下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只感到脸上冷冰冰的。
自那天起夏若便下定决心把杜林冷一冷,学习上的问题大可请教老师,至于那本笔记本看样子杜林暂时也是不需要的了。摸不着头脑的杜林,偶尔回过头来想跟她搭讪,夏若倒找种种借口,冷着脸不理睬他,久了他自觉无趣便又一个人安静的趴在桌上读书写字,可是哪怕安静也只是短暂的,唐美娟时不时过来借着讨论问题的茬子同杜林聊上一会,每每这时夏若便心如死灰,只好找了女伴出去散心。
转眼春天渐去,两个人的关系冷冷热热的,偶尔撞面象征性的打声招呼,也再无过多的言语。窗外的天一如冬日的那个午后般的清澈湛蓝,可是两个人的心镜却不如以往了,毋宁说杜林没有勇气与夏若把问题说开,倒不如说夏若没有勇气放下那颗有些高傲的心,她究竟是因为唐美娟而责怪杜林,只要唐美娟存在着那她便总是有些牵绊。这么久了,她有时会为自己的举止而发笑,耻笑自己的自私任性着不肯原谅杜林。而杜林好像做错事的孩子,虽然每日有唐美娟在旁边绕着,可是私下一人的时候,那背影却愈发的孤单冷寂了。
六月里,年级组织下乡踏青活动,班级五十来人每十人一组,按照小队开展活动,其中杜林和夏若分到了一个小组里,这次唐美娟不在他们组里。临了晌午,小队在户外野炊免不了生火用柴,夏若便自告奋勇去捡柴。
初夏温暖的季节,空气里夹杂着春日弥留的土气,却也盖不住四处繁盛的光景,远处山花烂漫,草木是嫩绿的,心情也是嫩绿的,好像新下的小葱,青白分明、脆爽暖人。夏若悠哉地在灌木林边拾掇着树枝,不消一会额头便微微冒起了汗珠,天气虽不得盛夏那般毒烈,却也愈发热了起来,索性再拾一些便可以回去了。“夏若!”她听见有人在背后轻轻唤她,转过头看见是杜林,对方怀里抱了几根粗树枝,校服的白底子上被草叶划了几道绿条子,表情依如素日的平淡。夏若微笑道:“原来你也捡了柴呢。”杜林见夏若心情难得的舒朗,便说到:“十来个人,恐怕你这一筐的小树枝不够哩。”
他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木枝,俯身的一瞬间夏若看见杜林衣领间露出的锁骨,想到近来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些,或许是她的缘故吧,毕竟错不在杜林因此夏若的心里难免有些阵痛。她见杜林的树枝好像是新折下来的,有些吃惊对方瘦弱的身躯竟然有如此力道,不免关心的问:“你怎么会折这些树枝?”
“我小时候经常帮妈妈去山上砍柴,这些活计我能应付,不过可能现在活动少了,气力好像不如从前了。”杜林喘了几口气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夏若问。
“你看了就知道,相信我。”
夏若努了努嘴,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身便跟杜林往就近的一座小山头上走去。
一会的功夫俩人便走到了山顶上,气息与景致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远处铁青色的峰峦巍峨耸立,遍布着常年墨色不减的青松,庄严而肃寂。视野所及的远处,山脉的峰峦波澜绵延,一直蔓伸到更远处的海水之中,高耸的主峰好似女性隆起的乳房,在碧青色天空和海水的映衬中,少了几分挺拔的雄姿,多了几分母性包容的浑然。在近处平坦的大地上,一座小镇如同硕大的婴儿一般,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安静而沉迷在铺天盖地的日沐中。夏若看得有些吃惊,她听不见城市里喧嚣的生活节奏,只有风吹过松针时发出的簌簌声响,仿佛世界在此刻静止,时间、生命乃至感觉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的家乡也是在这样一片靠海的土地上,只不过那里有些贫穷......”杜林淡淡的声音传来,“你看那边茂盛的花丛。”
夏若太过痴醉于自然的浑厚之中,经杜林一提醒,才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偏远处的一片紫色花丛,那是几十棵丁香树茂密团簇的林子,蓊蓊郁郁的,掉落的细小花瓣密密铺盖在周围的土地上,仿佛画家作画时不小心溅落的颜料,随性而自在。山坳的草丛是幽深的,可却丝毫掩饰不住丁香林那股子娇蛮、升腾的气质,就着任性的劲儿往外窜夺扑腾,那小小的山沟装不下了,便流了四处都是满眼的色彩,此番的景致倒也与那高峰绵峦截然不同。“走吧,同学们还在等我们的柴火呢。”杜林拉了夏若一把,怕她看痴了。
就这样两个人蹒跚着、一前一后地缓缓的下了土坡,背后遒劲的山峦屹立,万木丛林无所顾忌的蔓延着,阳光折射在雪白的云朵之间,随时变幻着多姿的形态,学生时代的生活原本安静而平和,又会有什么是值得他们埋怨终久的呢。依旧的默契、依旧的一前一后,两个人言归于好,好像他们内心坦然着接受了无言的契约一般。夏去秋至,冬去春来,高三的生活难以逃避。
两千零三年的春天,一起事件震惊了中华大地——非典型肺炎全面爆发,各地无不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态势之中,每天新闻播报的死亡数目不断上升,感染率也只增不减,企业、机关、学校每天进门前测量体温成为必备,重灾区停课、禁止通行的告示不断警醒人们,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疫情,容不得丝毫的马虎。杜林是借读生,高考时是要回到原籍地参加升学考试的,不过所幸目前他老家那里还没有感染的报道出来。可是有一天早自习的时候,夏若发现杜林的课桌是空着的,书本还在着,她原以为杜林可能是生病了或是大概被老师找去了吧,怎的一连几天她都没见到杜林的影子,问问周围的同学都说不太清楚,唐美娟那边也没听说杜林的消息。她趁着像班主任请教问题的时候,顺口提了嘴,班主任只是说杜林家里出了事,可能要休假一段时间,不过叫她别担心,并不是什么大事,让她安心准备高考便是。夏若就这么一直等着、盼着,一直到高考的成绩公布了,夏若始终没有杜林的消息。后来不知哪位同学从授课教师那传的信,说杜林因家中父亲突然病重随母亲连夜返乡,后来不知怎么的染上了病毒而高烧不止,终于是没能挺过这一关,也不知道消息是否属实,但夏若却是哭了整整一夜。
……
夕阳的余彩暗了,夏若的脸上凝固着道道的泪痕,时过数年,她早已没了当年听到噩耗时歇斯底里的冲动。
记忆好像依旧停留在那个遥远而又温暖的冬日午后,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去了那年他们一起看的丁香树林,只是盛夏的紫丁香较初夏香气更甚,但身边没了能交流的灵魂。她摘了几瓣淡紫色的花瓣放在玻璃瓶中,还有一张写了一行小字的纸条,那是她写给杜林的表白和通话号码,用的恰是当年那册原本打算送他的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如今也泛黄的好似祥林嫂的脸。她瞟了眼下坠的夕阳,用力将手中的玻璃瓶扔到海水之中,她终究还是不肯相信那个消息是真的。
或许杜林永远都不会拾到这个瓶子,或许明天就会给她打来电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