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皆苦：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念经大趴
2017年第一天，我在网上找来王菲的《幻乐一场》听。那时候网上是口水横飞了，我于音律向来不通，并未在意。几天之后，在夏威夷的海边，拖着感冒的沉重休假，在沙滩上，我一遍一遍听《尘埃》，《百年孤寂》。那几天生活的密度很大——朝发夕至，景色奇绝：见了阿鼻地狱流出的岩浆，轰隆隆与海水斗法；也见了云海之巅的天文望远镜下斗大的月亮，毛孔分明缺一点就圆满；也见了海底长鲸跃出水面，一瞬间觉得鲲鹏本是一物；也见了白天遮天蔽日的如南疆瘴气的滴得出水的浓雾，几乎疑心已经中了法术。已经这种大强度的世相刺激下，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在夏威夷处处见到佛像——总觉得今夕何夕，世界似幻似真。由此意识到《幻乐一场》大约是一场念经大趴！尘埃开头，梦幻泡影结束，创世飘飘荡荡，灭世金身破碎，就这样。
大约间或也听了《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记住一句，求之不得，求不得。当时觉得模糊不清语焉不详。到前几天，人间四月天，机缘巧合，重新复习了一遍《天龙八部》，深深觉得天龙八部也是一个佛教念经大趴的故事，感觉竟然可以用这其中的四句歌词来解这部有情皆苦，无人不冤的天龙八部。所以就写来试试看。
如是我闻：读书全靠机缘
说机缘巧合，是觉得看到某书看某个艺术作品，其实都是机缘。
2003年我第一次接触天龙八部，是看电视。张大胡子那一版，很有气象。当时非常喜欢虚竹这一part的故事，老一辈无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凌厉牛逼，不说废话，杀气满满，小和尚痴痴傻傻，却最受命运眷顾，福报多多。比萧峰那悲壮的故事轻松不少，比段誉那糊涂的情史靠谱不少，逃避一般的，我当然喜欢逍遥派。现在想想，那时候知道命运是个屁，当然现在也啥都不知道，可至少多了点敬畏悲悯之心。一年之后的除夕之前我就踏上北上的列车，走北线，到达包头附近，一列大雁在头顶飞过，哀鸿之声不绝于耳。我从此东入阳关，太阳西落之处，大约是故乡。
2006年梅马借给我看三联出版社的《天龙八部》书。那个夏天，自己也有自己的不如意之处。但说实话，此书给我的印象并没有2005年看的《射雕》《神雕》两部强烈。这两部我都是连看三遍，爱不释手。现在想想，是因为，这两部都是清澈见底之作，写的绝写的透，情节虽多，人物性格并不复杂，爱恨一目了然，特别适合当时的中二少女我看。赔了许多眼泪，投入不少神思之后，再看《天龙八部》，就觉得怪怪的。就像是一个满腔情感无处投射的人，你忽然给她一个绣花枕头，打上去一点也不爽，无处下手无处诉。隐隐约约，就觉得这个作品与你隔着一层，它精彩处透着荒诞，巧合处透着莫名其妙，阴谋中透着无奈，强绝处透着无力，故事诡谲，多次反转，吃瓜群众表示到最后都不知道该信谁。所以只匆匆看了一遍，觉得不可信，就丢到一边去了。现在想来，本来这部书所长所愿也不是塑造人物，而是请君入瓮进修罗场，以这天龙八部众二百多人物做试炼，来实验命运，来模拟无常。用我现在的专业术语来说，是一场大型unsupervised learning。
现在想想，很多书，不是小时候那个年纪，就没有闲工夫整日整夜心无旁骛的去看，但那时候看了，又看不甚懂。现在大约再看，能理解的更深一层，但是眼前除了有杂事正事要做，还有着其他千千万万的书要看，就又放下了。永永远远活在这样的矛盾中。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书是一样的书，只是每次看，其实都是不同的书。就这样瞻前顾后，忙忙乱乱，一辈子倏忽间就过去了。我就问你怕不怕！所以感慨，看什么书，怎么看书，都是机缘，就别过分执着。只好想起来谁，就又去找谁来读。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第三次看《天龙八部》，就是前几天，已经是2017年了。弹指间，刹那芳华，十年过去了。我可能真的是老了，爱恨再没以前那么强烈了，现在看里面的人物，竟然带着比天山童姥还老的眼神。觉得所望之处，大家都是乖乖仔，都那么乖，那么可爱，一股怜爱之意几乎压制不住。段誉经常笑兮兮的，眉眼和善可亲，虚竹蠢蠢萌萌，光头可以轻拍，就连萧峰，平时威风凛凛，一时迷惘，眼神却露出天真委屈和不解。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看身边的猫。猫就经常有这样天真不解又专注执着的眼神，尾巴扫来扫去，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的。前两天，猫趴在阳光里，侧脸沉静安宁一心一意，我照例拍摄，又忍不住在微信里给好朋友看，小满说怎么那么乖啊。对啊，就是这种感觉，怎么那么乖啊。
可惜啊，这么乖巧的几个人，被那么乖戾的命运折磨。天龙八部，有情皆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炽盛。天龙八部，世间八苦。生老病死太平常，这里主要用歌词试着解解后四种苦。
天晓得既然说｜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乔峰不是汉人，是个契丹人。这本来是个只有天晓得和当年当事人才心知肚明的秘密，马夫人一传十十传百天下皆知。乔峰一点不笨，是金庸笔下少见的豪气干云同时心细如发的好汉。他想，你们既然说我身世有问题，我就自己去查清楚。这就坏了。命运是较真不得的。你在明，他在暗，你走一步，他有后招。你永永远远猜不透的。果不其然，一路上折戟沉沙，所有的人证全都死了。你不杀人，人却因你而死。难怪萧峰在少室山下，自己也说，我其实不冤。人证死了还不算，还赔上了阿朱。身世之谜是萧峰的劫，马夫人做药引子，他自己的爸爸在一边拉风箱，把一碗毒药煎的是汩汩冒泡。但归根结底，他的认真执着却是煎熬这晚毒药的柴火。
阿朱本来是他的救赎，他的解药，他的宽恕。是命运难得的一次善意和赏赐。众叛亲离人人唾弃，阿朱才是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阿朱也是第一个说出来无论你是契丹人还是汉人，我都爱你的那句话的人。我甚至想，为什么安排阿朱会易容术呢？这其实是多么令人心惊胆战的寓言和预演啊。萧峰有一次神思不定乱疑心，已经猜到易容才是真凶的本质。但是错了方向，他几乎以为是阿朱。这一段与真相的擦肩多么令人遗憾，这是萧峰离解开命运钦定的凄艳的荣幸的最近的一步。命运对萧峰的残酷是在于是给了他机会，他错过了。易容，但不是阿朱，是他自己的父亲。于是萧峰亲手打死自己的爱人，亲眼送阿朱离别，从此许约空在，阴阳相隔。萧峰这一枝的故事，重点放在爱别离苦。
萧峰还是太乖巧了。完全是踏着阴谋设计好的脚印一步一步的走进的修罗场。如果他更不羁一点，像黄药师那样，好，你们说是我杀的人那就是我吧，我懒得解释，那他早就自由了。甚至，他如果笨一点，像郭靖那样，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一辈子听阿朱的话，也能逍遥几年。但是他不，他特别认真特别按部就班。
我甚至又想，为什么阿朱之后还有个阿紫缠着萧峰。我其实蛮讨厌阿紫，觉得她光捣乱。但是第三次重温这作品，觉得这么安排其实有几分仁慈。天龙八部里面的角色，看似奇绝，其实大多都乖的要命。阿朱有点爱恶作剧，阿紫更是完全心狠手辣了，算其中不太乖的。偏偏这两个人，安排给萧峰。段王爷其他乖巧伶俐的女儿，几乎全一股脑儿全爱段誉。有说法说女孩子长大了心仪的异性，要不就是父亲的样子，要不就是父亲相反的样子。萧峰大约就是段王爷相反的样子，正经粗糙不解风情。但是从萧峰的角度看，这两姐妹，是命运开解他的两次机会，都是在昭示他生活可以当玩笑，不要太正经。谁正经谁就输了。阿朱劝服萧峰没成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阿紫劝服的技巧又太拙劣近乎胡闹，萧峰最终也没明白这命运一半甜蜜心酸一半累赘负担的提示。而朱紫两生花本着你快乐于是我快乐的宗旨，总后其实是被萧峰同化了，而非反过来。
但就算如此，萧峰也是太值得爱了。少室山下那一战，和聚贤庄那一战，大开杀戒，几乎是他最看得开的两次。但同时，那光明磊落大好男儿的形象经久不灭，不求解脱，就一直死磕，难道不也是种活法？况且他身世之谜这个事情，本身才更是荒谬绝伦。汉人怎么了？契丹人怎么了？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放狗屁！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女真人，西夏人，大理人，吐蕃人，都是人，有什么贵贱之分？最可笑的是，萧峰死了，那个害他一辈子的命题今天也无解，种族主义在2017年依然是所谓聚拢人心的法宝利器。太阳之下千百余年无新鲜事，但世间再无萧峰大好男儿。
玫瑰都开了｜我还想怎么呢
段誉是个有慧根的学佛之人，却也是个没觉悟的痴心之人。无量山中，见到神仙姐姐那一刻，他命里的玫瑰开了。但是命运对段誉的残酷是在于先给他，再拿走。水中捞月竹篮打水，先拿起，再放下，就是段誉终身做的重复训练。
无量山中的摄人心魄的神仙姐姐玉像，是诱惑段誉入局的因。婉妹变成亲妹妹，是第一次训练。灵妹被发现也是亲妹妹，是第二次预演。这两次都是先给他——他几乎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再拿走。得到的轻易，失去倒也不十分伤心。
到了段誉见了王语嫣，本来是一次极好的从命运中解脱觉悟的机会——段誉先遇见山洞里的神仙姐姐的雕像，被雕像摄住了魂魄。后来遇见王语嫣，因为容貌相似，所以想都不想就眷恋起来。然而，书里原话，段誉自己都说，作为雕像的女子更加鲜活慑人，王语嫣反而看起来端庄到木讷。
这一个设定，是绝妙的。这基本上就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的绝佳解注了。而他自己妈妈又是个白衣观音的设定，就这样，段誉都没悟。玉像是假的，所以是完美的。段誉真正爱的是这雕像。这才是段誉命里的玫瑰。如果段誉此刻打住，玫瑰都开了，我还想怎么呢？其实就已经大结局了。他自己都发问道“洞中无日月，人间真的至乐也嘛“？但是不，一念生，命运非引诱你彻底拿起不可，不然怎么叫你知道放下多难多痛？于是，王语嫣出现了。于是，段誉对神仙姐姐的雕像的一腔爱意，全都投射到王语嫣身上。殊不知，王语嫣才是个假人，玉像才是那个本尊。他和无崖子的问题正相反，但是两人都没看开。
王语嫣对段誉一点不好，甚至，王语嫣这个人都很成问题。头脑很有问题，人品也不见得多磊落，大事上看不开，小事上放不下，也只有容貌和记忆力拿得出手。应该去参加什么最强大脑，能当网红！所谓美则美矣，全无魂魄。(但是刘亦菲演的蛮好，也真的是好美！)。之前对表哥慕容复不分青红皂白的爱恋，一转眼，忽然全赋予段公子。整个人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我要是李秋水，看见外孙女这么丢人现眼，能呕三天。这本来是命运给段誉安排的机会，既然如此，段誉就该顺势放弃，玉像和凌波微步都是命运给他的，现在只要他放弃对王语嫣的痴心，能放下，还能净赚一个买一送一的逃跑大法，凌波微步。但是段誉偏偏当局者迷，这一层怎么也看不开。
这一层看不开，就把他的孽缘开发的更深一点。一击不中，必有后招——哎呀我说命运呐。这次要拿走的，是他尊贵的身份。曼陀山庄众人惨死是书中令人无法磨灭的记忆。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李青萝，段正淳一个一个的赴死，血溅茶花，血流成河。虽然是因为慕容复发疯而显得水到渠成，但是其实都是为了揭开段誉的身世——他其实不配有他现在的一切，他不是段正淳的儿子。这也是为什么刀白凤要等到最后，等到段正淳死了才能死。她不早不晚，要等丈夫死了才说这个惊天秘密。再看这一part的故事，刀白凤有恨，修罗刀俏药叉王夫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甚至这些外号本身都是某些天龙八部众的名字）。段誉这一枝的故事，重点放在怨憎會苦。
段誉最终也还是以假乱真当了皇帝，还娶了一众妹妹。看似他的身份结局都没有变，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一切都不同了。命运早早的给他亮了底牌，他要背着这个秘密被诅咒终身。这确是外人不得而知的苦闷了。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内里却是个冒牌货。这就是最刻毒的笑话了。但是只要他自己不在意，能放下，其实这个也伤害不到他。毕竟，都排练了好多次了。
求之不得求不得｜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虚竹有旁人求之不得的运气，但是命运对虚竹的残酷是在于他不要，强塞给他。无崖子70年的功力免费奉上，天山童姥亲自指点的武功和灵鹫宫的继承权，李秋水的西夏皇宫送来的公主当老婆，一般人看来，虚竹的福报不要太好。但这是羡慕不来的。虚竹有着真正的没有分别心的慈悲心——他居然帮段延庆。然而段延庆反而利用他，在大众眼里，是让虚竹交了好运；虚竹自己看，多半是觉得被恩将仇报了。好心没有好报，在虚竹身上，是完完全全应验了。话说回来，什么是好报，却是难说。但是对当事人来说，毕竟，求仁得仁才是幸福真谛。
他想做普普通通的小和尚，却怎么也求不得。好好吃碗素面，被阿紫加了鸡汤；好好救个女娃娃，却由此开始杀人。已经练成绝世神功，却非要回少林寺挑水浇菜体验生活。怎么样，你不领情，命运能甘心？不大耳光子扇你的服气才怪。果然，怀璧其罪——鸠摩智的挑衅，毕竟是教虚竹漏了马脚，被痛打一通，逐出少林。同时莫名其妙的认爹认妈，又猝不及防的立马爹妈双双死在眼前。所以说，人不要犟。命运给你什么，赶快磕头谢恩。否则当下给你厉害，打的让你服气。虚竹的劫数其实解的最容易。他自己的师傅在他被逐出少林之前说，心里有佛，在哪儿修行都是一样的。只要他接受了这个理念，他解脱的最轻易。
所以虚竹这一枝的故事，主要讲的是求不得苦。虚竹想当个小和尚这点小志愿，尚且求不得。天山童姥爱恋无崖子，又想求身量成熟，也求不得。李秋水绝美又决绝，已经得到了无崖子的基础上，想和和美美双宿双飞，也求不得。甚至无崖子自己，最是个莫名其妙。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他求个啥！反正不管是啥，似乎他也没得到！最妙的是，这一枝的故事，竟然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虚竹瞎走一气，刚好解开珍珑棋局。虚竹背起一个女娃娃，刚好就是天山童姥。虚竹刚好陪段誉这个不靠谱的去相亲，刚好就和自己老婆重逢了。
逍遥派这几位神仙级别的人物，更是天造地设。李秋水名字来自《庄子秋水篇》。里面说到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无崖子的名字虽然是来自“吾生也有崖，而知也无崖”。但如果和李秋水的名字就连起来，更是寓意苦海无崖。天山童姥没提名字，但是这个设定本身就足够有趣。一个灵魂已经老去的小女娃娃。个人觉得是和扫地僧一样有着反差萌的人设。
虚竹的故事太多巧合，几乎就要overfitting了。那是因为虚竹和前两位主角不同。其他两位是别人为自己的故事做陪衬，虚竹的故事，如此简单明了，就算叶二娘和方丈的故事也没有造成特别巨大的戏剧冲突——毕竟这个故事里的带头大哥是为了萧峰那条线服务的——是因为虚竹的出场都是为了牵扯逍遥派的渊源，是工具性的。
虚竹个人，几乎成了神仙打架的一件法器一个道具。但在少室山下一节里，木讷迂腐的虚竹，被萧峰的豪气所感染，大胆站出来三兄弟一起同甘共苦，他终于，挣脱了作为工具的命运，也放下了虚妄的追求，真真切切的活在了非生即死的当下——求不得的事情，索性就不求了，专心对付眼下的生活，过好了今时今日，才有下辈子。虚竹的故事最妙和最讽刺的就是，求佛竟也求不得？一部天龙八部，写尽佛教思想之能事，却能得出这个结论，也是很了不起了。
喜怒和哀乐｜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萧峰，段誉，虚竹这三个难兄难弟的喜怒哀乐，其实在命运书上是早已经写好的。只不过他们自己也不甚小心，触碰了命运的机关之后，命运几次示警，他们也没能全身而退。之所以说是早就写好的，是因为，这故事，是从上一辈甚至更早，开始讲起的。百十年前李秋水无崖子的故事，已经伏笔了段誉和虚竹的故事；三十年前，带头大哥方丈大师和萧远山的故事又伏笔了萧峰和虚竹的故事；镇南王段正淳和他一众相好的故事，又伏笔了萧峰和段誉的故事。看到了吧，就是一个排列组合的故事。这是一个所有的因子早在至少十五六年前就已经埋下，时机到了，机关触发，直面生杀，无人幸免的故事。但是老一辈又不完全是命运那翻云覆雨手——毕竟他们自己也翻滚其中不得解脱。所以这是一个有情皆苦，无人不冤的故事。
这甚至还是一个有着古希腊悲剧内核的故事。每个故事的核心都有一点杀父娶母的情结。段誉是演绎的最深刻的。他客观上导致他以为的父亲，段正淳的死亡。主观上想杀了自己真正的父亲，段延庆。还见一个妹妹，爱一个妹妹，这些妹妹都是亲妹妹，是一种娶母的投射。萧峰的故事也有这样的内核——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杀死的大恶人，就是他自己的父亲。而他自己的养父，也是因他而死。虚竹的这一层最不明显，但是要不是他受罚被杖责，露了九个戒疤引出了叶二娘相认，方丈也不会立时就死了——很间接的，但是他也是推波助澜的亲力亲为者。这有种非常古老的神话才有的残酷性了，儿辈要靠对父辈的反叛才能立足。杀父几乎是一种原始社会的命运和习俗了。放在天龙八部这样一个佛教为期经脉的故事中，显得尤其深重。
这又是一个有我来重蹈你覆辙的故事。段誉那副脱离不了温柔乡的模样和乃父一摸一样。萧峰的父亲自尽于雁门关——没死。但是萧峰还是自尽于雁门关——死了。虚竹就跟命里安排好了一样，爸爸是方丈，自动产生了当和尚的梦想，前半生哼哼唧唧的都为了这个事情。
这又是一个无奈无力又轮回隐现的故事。阿朱善于易容，死于易容；阿紫治好眼睛，再自戳双目；无崖子希望收个英俊徒儿，最终把武功传给一个丑陋小和尚；萧远山被诬陷偷少林寺的经书，一不做二不休，真的来偷师，险些身体报废——慕容博也是一样；慕容复皇帝梦做个没完，最终疯了却以为自己当了皇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大抵如是。
“苦海翻涌爱恨，在其间难逃避命运”。归根结底，天龙八部，各个有五陰炽盛苦。
如是我闻：唯时间能宽恕
综上，四句歌词，解《天龙八部》三个主角和群像，就是我念的歪经了。爱别离，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炽盛，这本书是写绝了。
而距离我第一次接触《天龙八部》，已经过去14年了。第三次看，还觉得这么扣人心弦，即使抛却鲜衣怒马的少年爱恨，也依然为某时某刻的人物组织和叙事心中大恸，伏案大哭。好作品当然是常读常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金老爷子写《天龙八部》的时候已经是创作中后期，作品中悲天悯人的情怀大炽。我有一个理论，看一个作品好不好，除了看主角写的好不好，还一定要看配角写的好不好，龙套写的好不好。因为主角要立得住，不能靠自己自白，要靠和周围人的互动和反应周围人给的刺激。那刺激靠不靠得住，要看配角和龙套人物立不立得住，丰不丰富，是否有前因后果，行事是否符合逻辑，甚至是否可悲可叹令人唏嘘。《天龙》真正做到了这一点，所谓有情皆苦，无人不冤。却哪个都没审判，全都交付命运去掌舵行船。200多个人物各个如此，真正是众生皆苦众生平等。
还特别喜欢03版的主题曲。是王菲唱的，赵季平作曲，林夕作词的《宽恕》。摘录几句如下：“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我走你的路，男儿泪女儿哭，我是你执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坟墓，入死出生由你做主……”，“如是我闻，爱本是恨的来处，胡汉不归路，一个输一个苦，宁愿你恨得糊涂，中了爱的迷毒，一面满足一面残酷……”。大体感觉上，写的是萧峰和阿朱了。但是说是写群像，也是可以的。
十四年前，看一部书一个作品，执恋生杀，爱恨牵挂。十四年后，终于明白，爱恨都在一瞬间。
要宽恕唯有菩提心和时间。
本文初次以另一笔名与2017年4月发布于微信公众号【青竹梅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