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寄乡愁

早上做了一个梦,梦到家乡德山的孤峰塔。也许是这几天听了好几遍别人翻唱的常德丝弦曲《马马嘟嘟骑》,潜意识把我带回到以前的记忆里。听了好几遍,不禁泪流。小时候是笑着唱,现在是哭着听。也许这就是时光的份量吧。
梦里我似乎在站乾明寺附近的一栋楼上,俯瞰着被脚手架和塔吊围着即将重建完成的宝塔。然后我走下去,近看塔怎么变成了三层小楼,还用的是玻璃铝合金飘窗,难看的实在不能接受。走进才看到被房子遮住的主塔在另一边,还被脚手架围的严实呢。总算舒了一口气,看到旁边一个老配房,上面还贴着碑刻记录这塔的历史。碑刻以外的所有空白墙面都被无数年来的人们“雕刻”下的各种艺术图案,或是“到此一游”,“xx爱xx一辈子”之类的话语,我却意外觉得看着好温馨,这涂鸦墙面成了活生生的历史,鲜活的展现在眼前。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文物,真正的文物早在文革时期就被毁掉了。这不过都是80年代,常德各界人士捐资重建的。
我梦里的这些配房和塔其实现实里都没有,它们应该是由我记忆里各种碎片排列拼接而成,但那配房上的“艺术雕刻”在80年代重建的孤峰塔上确实都有,黑色阴文碑刻也有。而如今他们全被拆掉了,新塔还在重建中,而常德人还在为是命名“孤峰塔”还是“文峰塔”引经据典、针锋相对的论战。有人还为拆掉的孤峰塔写了祭文,我想正是因为这塔承载了几代人的乡愁吧。
人对于景物、对于人都有着同样的情感与依恋,就像你知道,每次回家,开门爸妈都会在这家里等着你,你不会去想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回来时家里空无一人的时候。对景亦是如此。
1982年,丁玲回家乡,刚到常德就关切的问老乡,“德山孤峰岭上的宝塔怎么不见了?”“关帝庙还在吗?”这些伴随常德城上百年的古迹已在文革浩劫中消失无踪。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许久没有言语。在桃花源方竹亭,尽管亭中亭外的碑文已荡然无存,但看到“文革”中幸存下来的一块方竹林,丁玲老人仍很高兴地上前抚摩。[1]
这景物就像一直在这等你回家的人,你知道它会一直在这等着你,等你每次回来看它。从南部入武陵之前,无论走水路还是公路,远远就能看到一个小山包,那是德山,上面宝塔耸立,你便知道,快要到家了。它在那等着你,而有一天,你到了这,可那山上的宝塔突然不见了,怎么不令人错愕与深深感伤。
城市人的乡愁何寄,很久之前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前两年去北京,一个朋友是北京人,聊天时说起一件事,说他前段时间去一个朋友家玩,在重庆的农村。自己修的房子,背靠着山,前面有一大片自家的地,远处就是长江,“这才是家乡的样子啊”他感叹,而在北京,跟着我们长大的什么都没有了。对啊,我说,想起了很多描写回乡的作品,都是小河旁,村口的一颗大树,远远的看到这棵树,就知道快到了,留着眼泪一路小跑回家。他说他很多都朋友都没在北京了,对北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留恋之情了。他说的这种感觉我能体会到,在城市高速发展的进程中,和我们一起成长的很多东西都没能留下来,那老房子,老街小巷,老院落都拆了。当想回首寻找小时候的记忆,才发现全都消失无踪了。
记得有年春节回家时,去看看以前就读的初中和高中,本想去怀旧一番,发现竟然变化那么大,已经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样子。老实验大楼拆了,换了新的大楼,学校整体色调也变了,连以前我们班的卫生区一块植物园居然划出去卖给了开发商修了小区,经常和好朋友翻围墙进去的那个废弃的“秘密花园”也没了,那颗参天的老银杏树倒是还在,不过不再是隐秘在“秘密花园”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而是孤单的矗立在鲜艳的新实验大楼旁,以前他旁边还有很多不名贵的大树,估计都被砍了吧,只剩下他一个了。我外婆以前住的巷子拆迁了,中学痴迷古建筑时调查的很多常德城墙残垣遗址小巷也改造了,一些路名都变了,连上学时常做的几路公交车都换过好几次车型了。
想起一件至今还感到十分惋惜的事,高中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个老教堂,那时候并没有怎么深入研究历史,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老,只是这个砖木结构的教堂上已经长了不少植物。每次路过我总是会多看上几眼,但是并没有进去过,想着反正房子在这也不会跑,有空一定要进去看看。有天中午放学,我又走在这条路上,觉得街道怎么突然变亮了,再往那个方向看,原来教堂的位置空了好大一个缺口,底下是散落的砖块,我跑了过去,慢慢走近这堆砖块的废墟里,中间还有一个稍微完整一点的结构,砖拱门的上部分,我站在这个拱券上,望着这片散落一地的砖块发呆了好久。后悔没有早点拿相机过来拍照,没有早点进去看看,以后永远也看不到了。后来高中做研究性学习的课题我写的便是调查常德的古城墙和老建筑,并对旧城改造的方式和将要把城市带向何方表示深深的忧虑。
记得很久前就看过关于欧洲城市的景观保护政策,保持老城区几百年不变,即使很多欧洲城市在战争中被完全摧毁,他们依然拿着以前的设计图,一个个的建筑、一个个街道的重建,我想也正是保住这份乡愁吧。微薄里看到伦敦市中心的几个建筑太旧需要重建,但是他们依然保留临街的那个立面,只把建筑里面拆掉重建,他们的城市景观保护计划已经贯彻到市政的方方面面。

我们的城市从历史里走来,又要从现在走到未来。爷爷那时的条街是老照片里的样子,爸爸看到的也是这样子,现在带着儿子玩耍的街道依然是这样的。中国的很多城市在旧城改造中拆掉了很多人几代寄托的乡愁,城市不像是有血有肉有魂的东西,情不在了,再漂亮也留不住人的心。也许很多人并不在乎,很多人就喜欢新的,高大上的东西,一切破旧的历史的东西都想扔掉。
又想到了几十年前,梁思成和林徽因与吴晗的争论,吴晗坚持要拆掉北京的牌楼,城墙和城楼,说那些代表封建旧社会的东西影响了城市发展,就应该拆掉。林徽因当面指着吴晗的鼻子怒斥。那时她肺病已重,喉音嘶哑,然而在她的神情与气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你们真把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继续为保护北京的古建筑奔走,但却无力回天,在被拆毁的城墙下梁思成跪抱城砖,仰望苍穹,悲声痛诉:在北京城市改建过程中对于文物建筑的那样粗暴无情,使我无比痛苦;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 他无助地抱憾: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2]
不到五十年,北京就后悔了,并重新新建了一大批假古董。
相关资料:
[1] 丁玲回乡记(组图) NEWS.SOHU.COM 来源:湖南日报
[2] 《民国记忆:教授在当年》 张意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