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夏天

你已经想不起来，上一个这么漫长的季节是怎么度过的，如今每一个过长的白昼，你都在反复阅读海明威《流动的盛宴》，在烈日的当头时候想象着雨天，走进巴黎一家咖啡店，有人走进，推开金铜旋门，坐在门口。

你能看上一个小时，或者更久。

后来你才知道，没等这本书的手稿整理完毕，他就在卧室走廊的尽头，将双筒猎枪伸进了口腔，扣动了扳机。但上一本你读到的西尔维娅所写的故事结尾，他还正值盛年，刚从1944年8月26日解放剧院街的人群里跳出来，径直走向她，把她抱起来，转圈，亲吻她，街道窗边的人们都发出欢呼声。

会写字的人是不朽的。 你正等着一个这样的人把你抱在怀里。

你将一直等待。

论文写了一年半，好像再写不完了，哪怕翻完整本卡森的传记也一样。三联出版的系列封面，是她21岁穿着男士衬衫的短发模样，举烟，凝视着你。一开始你爱上她，是以为自己是《婚礼的成员》里四处闲逛的弗兰奇，孤僻古怪，在南方小镇上，成天想着北方，摩天大楼和落雪，想着远方的书信，和一个能带自己离开的人。

但除了失望，一定什么也不会有。

沉默的人像上帝，哑巴辛格的启示。你得少说话。事实上也没人跟你对话。整整一年，你都在每天的下午四点，穿着睡衣，站在24楼出租屋的窗口，看着鸿基广场往来涌动的人群，仿佛看着水龙头下的水流。你还记得那个五月，西南的灾难带来杯中水的一点微颤。你看着水杯，意识到什么都在发生变化，但什么又都没有。

真的下雨了。第十七滴清醒沉重的雨水掉在脸上，你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坐在十平方米的狭小卧室里，对着十一寸屏幕，以及《绝望的主妇》第三季发呆，而不是在室外，或者在巴黎。楼上的水管又裂了，没等你走出去，楼上女孩的比利时籍男友已经匆匆下楼，敲门，连声跟你说对不起。你没法直视他浅绿色仿佛明信片里塞班岛海水的眼睛，只能不断点头。

那女孩在他到来的第二天晚上，曾在餐桌边跟你谈起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一些往复的越洋邮件。就这么多。然后他就飞越大半个地球来找她。你开始困惑为什么别人的恋爱都浪漫得不可思议，而你的始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每一任都会消失不见。你只记得他们离开的时刻，过度平静，就像他们还会转身回来找你一样。你始终都判断不出到底哪次才是真的，除了将失恋的原因归咎为体重、长相、脾气不够好之外，也没什么能宽慰痛苦的办法。你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明白，112斤和88斤没有区别，19岁和25岁也不是大不了的天堑——只是他们的想法变化了而已。

那女孩在叮当声中下楼来，给你泡了一杯洋甘菊花草茶，建议你出去跑跑步，不要没玩没了地缩在房间。她的话提醒了你，还有三分绩点待修，毕业很可能会变成一次无限延宕的事故。你带上挂在墙上那只破了洞的羽毛拍，准备去操场走走。

去往操场的路会经过公共浴室，浴室飘出消毒氯水以及沐浴乳混合的气味。五六个穿着短裤的女孩端着塑料盆迎面朝你走来，头发湿漉漉，皮肤因热气而变得绯红。唯独你黯淡无光，就像她们黄昏投下的倒影，像空旷暮晚的一部分。

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你反反复复练习着颠球，但也明白，吊球技术的好坏对你接下来的人生毫无影响。有一下你用的力气太大，白羽骤然飞离羽拍，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形，像流星，像自由，但你只能被生活迎面击倒，捂头蹲在地上。

——你看着绿色的塑料操场皮忽然明白了，不是生活，是一只网球。那个冒失的、戴着眼镜的男生跑来，你脑袋发晕，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很难预料，过两个月你们会再见面，谈上一年，再和之前一样，因为连番的心碎和失望分开。

夏日在慢慢消沉，黑夜正变得辽阔。有人发来消息，问你愿不愿意一起吃晚饭。你想不起来他是谁，怎么有了你的联系方式。也许是机自的，也许来自国商，但对你来说，并没什么区别。付完房租，这个月剩下的钱也就够你在24天里每天吃上一顿。你说好的。 两人在喜旺茶餐厅见面。你没好意思抬头看他，对着菜单踌躇半天，叫了一份16块的黑椒意面。对面那人油滑、商务性的对白真叫人吃不消，你不得不发了一会儿呆，努力回忆他到底是谁。碟中的面条还剩下一半，他忽然说，要不然做我女友吧。你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不行呢。他不再说话，飞快扒拉完，离开餐厅，徒留你和光掉的碟子，以及没来得及付的账单。

你还以为需要道歉和安抚，但是也许需要被安抚的只有你。

餐厅里坐满人，大家在洋葱和胡椒的辛辣气味里仰头看着电视。还好，没人注意到你的窘态。屏幕上几个光焰中的巨型足印在漆黑的城市上空一步一步踏离远去。十年后你在上海当代艺术馆看到那个叫蔡国强的艺术家所做的《白声》，白墙上钉着几十米发黄的宣纸，上面全是火药爆炸后遗留的黑灰伤痕。你才明白，为什么看到这里你就不得不起身离开——你只记得那些夜晚的伤痕，爆炸后的烟雾遗留在漆黑的夜空，对你来说，都意味着伤痕。

住在Y楼402室的女朋友打了个电话过来，你正走到泮池边。她问你，还想自杀吗。你谦卑地说，不了，安眠药都买不起了。她大笑，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你说，想不好，大概是按摩师，或者厨子。她再度笑了半天，可这次你很正经，说起这些实词都像是受到了鼓舞。她告诉你她正在写小说，一个十万字的长篇。你想，真好啊，她多么有才华。但不知道为何，你听出了一些伤感意味。前年她不写了，改算塔罗。你付了六百块钱，占卜了下婚姻和家庭，她写了五百字，像箴言或者警告，你也分不清真假，只能走着再看。

她们都不再找你了，那些过去的朋友。每次分开，都说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但其实没那么多机会，一旦分开你们就不会再见面。

你已经走到湖边，一天什么都没做，依旧疲累地要命。远处灯光明亮，倘若坐得高一些，还能看见东方明珠，红蓝黄紫，光线变换流转，从你角度看去，大概只有食指那么高，总让你想起十岁生日，母亲从上海带来送你的那只廉价玩具。但你们不说话也很久了，你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在夜空中努力辨别了一会儿大熊座，仙女座的形状和方向，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颗两颗星，过度微弱的光。但是还能看见一小团积云，在仲夏的微风中，以令人无法察觉的速度慢慢移动。哦，这是2008年的八月。除了无家可归的人，没有方向的人，没谁愿意留在这个如郊区鬼屋一般的空校园。也许之前你所见，只是一些不存在的人，一些属于夏日的鬼魂罢了。这让你连带着怀疑起自己，也不过是幻觉一场。

湖水是黑色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像粘稠的沥青。湖水上一对鸳鸯，一对黑天鹅，依然姿态优雅，从东游到西。有那么一小会你错觉可以加入其中，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撞开。你抓起一把石子扔向了湖面。这里没有石头，你只抓起了一把断裂的青草。它们在空中就已经纷纷散落，一点涟漪也没惊动。不知道为什么，这却是你所能预料的所有结果，并没什么意外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