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摘抄
卢浮宫旁,宁静死去的样子,其面具是巴黎波西米亚世界固定成员。冯至1932年写于柏林。
这个少女在窗边,只是微笑着,宁静地低着头,看那广漠的人间;她不知道下边为什么这样繁华。她正如百年才开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这百年内年年开落的桃李们做了些什么匆忙的事。
他曾经悬想过,天使应该雕成什么模样——天使是从没有离开过神的国土,不像人们已经被神逐出乐园,又百方设计地想往神那里走去。
没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凡的微笑,同时又像是人间一切的升华。这微笑是鹅毛一般轻。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个的世界还重——世界在祂的微笑中变得轻而又轻了。但祂又不是冷冷地毫不关情,人人都能从它那里懂得一点事物,无论是关于生,或是关于死······
最初他过于小心了,雕出来的微笑含着几分柔弱,等他略一用力,面容又变得凛然,有时竟成为人间的冷笑。少女永远坦白地坐在他的面前——他面前的少女却一天比一天神秘,他看它像是在云雾中,虹桥上,只能翘望,不能把住。
等到他雕出娼妇的微笑时,他十分沮丧:他看他是一个没有根缘的人,不配从事这个工作。——寒冷的春晚,他把少女抛在工作室中,无聊地跑到外边去了。少女一人坐在家中,她的微笑并没有敛去。
彻夜的歌舞还没有消歇,两岸弹着哀凉的琴调。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她一点儿也听不习惯。她想躲避这种声音,又不知道向什么地方躲去。她知道,修道院的门是永远地关闭着;她出来时,外边有人迎接,她现在回去,里面却不会有人等候。工作室里的雕刻家又那样怕人,她再也不想同他相见,她只看见河里的星影灯光是一片美丽的世界,水不断地流,而它们却不动,只在温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欢迎,她一步步从桥上走到岸边,从岸边走到水中······带着她永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