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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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是很懂吃的。在《四方食事》口味里他写: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我说:“吃油饼哪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儿。”这老头儿是南方人,却尝试着去生吃大蒜,口味儿够宽的,好吃的劲儿够大的。我们北方人吃面食的时候,无论是油饼还是汤面条,吃口饼或面,就口大蒜。蒜的辛辣味儿刚到舌尖,那个饼或者面就生动起来,仿佛才找到了魂儿,吃起来才够味道。有时候吃的急了,蒜又是老蒜辣的慌,一下子咽到了肚子里,那可坏了,辣心槽了!整个胃都烧起来了。赶紧喝口水或者面汤缓一缓,接着继续拿起蒜来吃。不知道老汪就着蒜吃油饼感觉啥滋味儿,不过一定与我们北方人感觉到的滋味儿大大不同。

老头儿是什么都要吃吃的,比如切脍。他在《四方食事》切脍里引《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又说杭州楼外楼解放前有名菜醋鱼带靶。所谓“带靶”即将活草鱼的脊背上的肉剔下,切成极薄的片,浇好酱油,生吃。他曾经吃过,认为极新鲜,能存其本味。想一想,在金明池畔,吹着凉风,看着初春的柳树,风吹皱的池水,吃一片雪白的鱼生,那滋味儿想来是不赖的。我来广东后,看这边吃鱼,往往是片的很薄,放到滚好的热粥汤底里打火锅吃。鱼肉在滚动的粥里晃上几下,立马捞出来,蘸上酱油吃,口感鲜嫩。但毕竟是煮熟的,和吃片好的鱼生又是两种味儿,差了点新鲜,不过在存其本味儿上,倒是得其精神。至于日本的鱼生,往往是切的比较厚。最常吃的是三文鱼,因为三文鱼比较便宜。橙红色的三文鱼腩非常肥腻,切出来有比较好看的白色花纹。蘸点绿色的芥末和酱油吃,还没吃到肚子里,芥末的辣味儿就发作了,呛得人直流眼泪。那滋味儿和被大蒜辣了心槽有一拼。三文鱼生和切脍差的更远了,可能是被善于学习的日本人改良了。

老头儿抗战时候在云南住过,口味儿受云贵影响大。他说:“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看来老汪在西南联大时候穷极了,只能烧几根辣椒下酒,但也练就了老头儿吃辣的本领。我在河南时候还是能吃辣的,来到广东,气候湿热,容易上火,反而有点不能吃辣了。广东的辣椒酱是加了大量的白糖和蒜蓉的,吃起来甜丝丝的,略带一点辣,这算什么辣椒嘛。吃的烦了,我就拎起瓶老干妈,把筷子戳进去,挖出两大勺的分量,快快活活拌着面或者米饭吃起来。不过当时是痛快了,上头是舒服了,下头可要受苦。过了一天就有反应了,蹲在厕所里,半天起不来。只能在那里后悔,以后再也不吃辣椒了。又过了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疼,该吃照吃。嗨,口味这种东西难改啊。

老头儿解放后在北京京剧团工作。后来为了写剧本儿,经常北上南下体验生活,啥都吃。比如他在内蒙达茂旗吃过“羊贝子”:“整只羊放在锅里只煮45分钟(为了照顾远来的汉族客人,多煮了15分钟,他们自己吃,只煮半小时),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点作料吃。羊肉带生,一刀切下去,会汪出一点血。但是鲜嫩无比。”这个应该是他奉江青之命,写一个蒙古族牧民反抗牧主的现代京剧剧本儿,去内蒙体验生活。结果后来剧本儿没写成(可能是江青不喜欢),羊肉倒吃了不少,老头儿赚了。又比如他说“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老头儿吃不惯的者尔根,贵州人当成宝一样,吃什么都要放点。据身边的贵州朋友讲,把折尔根切长段拌酱油、辣酱、葱、盐、香油做凉菜,味道好极了。我心里想,这能好吃到哪里去呢。不过为了礼貌,只能点头赞同了。我吃过鱼腥草,那股味儿我也受不了,后来就没再尝试过了。如果去到贵州,一要去吃吃传闻中好吃的花溪狗肉,二就是多吃吃折耳根蘸料,看看会不会爱上它。


反右时候,老汪被打成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一个农科所劳动。后来劳动比较积极,人性好,给摘了帽,安排在农科所下面马铃薯研究站画中国马铃薯图谱。他写道:“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徉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那可是六一年,全国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老汪被放到张家口画马铃薯,确实委屈了点。但是还能把马铃薯用牛粪火烤来吃,不至于像很多右派饿死在劳改农场(可以读一读夹边沟记事),不知道幸运到哪里去了。老头儿心态挺好,随遇而安。这和亲戚朋友的鼓励也有关系。沈从文1961年2月写给他的信里说:“能保持健康,担背得起百多斤洋山芋,消息好得很!时代大,个人渺小如浮沤,应当好好的活,适应习惯各种不同生活,才像是个现代人!一个人生命的成熟,是要靠不同风晴雨雪照顾的。”沈从文这些话似乎在鼓励汪曾祺,其实何曾不是在鼓励和开解自己呢。

老头儿有时候吃起来又比较风雅,比如蒌蒿,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篙、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注:“蒌篙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我们吃蒌蒿都是打火锅,嫩绿色的蒌蒿下到火锅里,吃起来确实清香极了。老汪说像坐在河边闻到新涨春水的气味儿,其实何止新涨春水的味儿呢,还有水鸟张开翅膀带起的水纹儿,还有岸边芦苇折断发出的香味儿,还有鱼儿卧在河边泥土里的泥腥儿味儿。春天的味道是综合的,蒌蒿只是春天味道的一种新鲜的表达。

老头儿晚年不仅爱吃,更爱做菜。他说:“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老头儿尝试做麻婆豆腐,做了好多次,尝了尝都不是那个味儿,后来研究了下,发现不能用猪肉末,得用牛肉末。老头写出来,有点洋洋自得的样子。嘿,这算什么本事啊,值得那么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