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八先生
星期五正在搜肚刮肠的爬格子，父亲发来一条微信“刚刚巴先生驾鹤西去。诚祈佛祖施恩，渡其轮回超生。明日吉时拟顺江水送之西行……”。情绪瞬间被击中，二十年来八先生的音容笑貌喷礴而出，心绪久不能平。 1 八先生是只乌龟，也是我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买给自己的特殊礼物——乌龟作为北方稀有动物，一直是我童年最大的梦想宠物。记得当年湖北荆门石板街边一个铁皮洗衣盆中，我和八先生初时相逢，四目相对，惺惺惜惺惺。那时的八先生，一身墨色，神色机警，黑油油的一双豆眼，透着鹤立鸡群的与众不同。我连忙请君入瓮，顺道还给八先生挑了一只侍寝丫鬟陪王伴驾。 千里万里回到家中，八先生比我还受欢迎。可是初来乍到的八先生见到人类就鱼雷般的奔跑逃遁，而且一条直线勇往直前从不拐弯。我们公投送它去参加龟兔赛跑，指望它秒杀一切兔子届的博尔特刘翔。 八先生还有个令人钦佩的性格是不近女色，对待贴身丫鬟做柳下惠。虽然夜里他干过什么我们无从考证，可是从丫鬟同学负气出逃的结局来看，八先生还真的不是故作姿态——它俩才到家没几天，丫鬟同学就在午休时候离奇的穿过客厅越过门槛，蒸发在不到三个平方的楼梯走廊。 八先生对身边人的背弃不以为意，继续像颗鱼雷一样四处乱窜。直到有一天他也误打误撞溜出家门，消失在了草木密布的楼前花苑。我们全家总动员地毯式紧急搜救，却看见八先生不知何时已顺着墙根准确无误的爬回楼前，正闲庭信步守在门口等着有人出入溜进门去。 神龟的称号从此不胫而走。考虑到公众人物总要有个像模像样的名号，我妈翻了三天字典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老八。不过这个名字不够响亮难登大雅，于是我把它正式更名为八先生。 2 返校途中离乡的牵念始终在八先生身上盘旋。细细回想八先生离家出走，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它对贴身丫头满不在乎其实只是懵懂少年初涉情关，就像被童养媳包养了的小少爷拒人千里不过是缺乏你侬我侬欲罢换休的情感铺垫——所以八先生冒险出逃根本不是什么越狱翻墙，而是循着初恋的足迹想要破镜重圆。 恍然大悟的我寒假回家给八先生续了二房，我妈这回没查字典顺口起名“九妹”。八先生情窦初开无师自通的谈起了恋爱，每天粘着九妹花前月下形影不离。可是年轻之于爱情毕竟不是财富，没过几天九妹就腻歪了八先生美人三招的寒酸手段。爱情跷跷板反向倾斜，八先生每天巴巴的跟着九妹嘘寒问暖，换来的是九妹不解风情的视而不见。 春心难平的八先生从此心猿意马，对着我妈精心准备的三顿粗粮心不在焉，逼得妈买牛肉我爸捞小鱼给它物质安慰。那些牛肉和杂鱼倒也没有白费，能吃能睡的九妹迅速像孕妇般的身材臃肿大腹便便。心心念念盼着新生命降临的我们苦等了近二十年，九妹却从未生出一蛋半卵。 八先生对九妹的态度急转直下，每天彼此无视陌路殊途。偶尔来了兴致，他会四面八方的挡住九妹，调戏体态越发巨硕的大胖媳妇。可九妹却从一而终的不以为意，最多轻飘飘的甩出一两个寒气逼人的眼神。面对体积比自己大两倍的九妹，八先生不敢造次，只能索然无味的黯然离开。 谁也不知道两只乌龟闹起了什么生活意见，可明眼人绝对看得出，他们之间不仅没有爱情，甚至算不上一对真正意义上的玩伴。生物族群的物种隔阂甚至比穆斯林和犹太人还要严酷。八先生和九妹，在我们无知的忽视中，埋下了巨大的潜在隐患。 3 无处安放的青春总要有个出口，于是八先生将注意力转向了与人类的沟通。没多久我妈就惊异发现擦地的时候他会屁颠屁颠跑来玩耍；我爸稍加训练，敲敲地板就能把他像士兵集合一样从房间角落召唤到跟前。 八先生的特异功能接二连三。你把他举在额头或者口鼻处，他会一反常态的停止四肢乱抓，探出头来沉沉入定，尝试与你心灵沟通或气息相联。阳光静好的时候，他会爬到窗下仰望天空。路过电视，他会对着那些似懂非懂的画面若有所思。有人回家，他还会爬到门口等着主人进门亲近亲近。 我爸我妈如获至宝，迅速给八先生改善生活。买了个巨大的专用乌龟缸，配上了特制加热管，还把口粮锁定为绿色天然神户牛肉，定期给他俩洗洗涮涮梳妆打扮。更过分的是，把乌龟缸里放了一池金鱼，如梦似幻的给它俩乐府表演。两只居心叵测的乌龟面对一池惊慌失措的金鱼，那画面太过完美……金鱼一条条的失踪直至集体自杀再无下文。 吃香喝辣的八先生排泄物越来越味儿，乌龟缸两天不换水就得打119。我和我姐回家捏着鼻子离八先生八丈远，可他却厚着脸皮常常爬上我们脚背，直到我们把他拿起来摸摸头敲敲背来套按摩保健。 父母离京回乡，八先生和九妹是他们的固定随员。过机场安检，我爸把他俩一边一个卡在腰间，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心惊胆战。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安顿八先生，生怕它舟车劳顿龟体欠安。
北京电视台生活空间有一期节目介绍朝阳区有只宠物龟能听人召唤。我爸让我联系电视台“给他们看看，咱家老八比它强多少……这要是上拍，少十万都不卖”。老两口去公园遛弯也要带上八先生，花花草草莺莺燕燕见见世面。 更多的午后，二老会在小憩时把八先生放在床上。他会配合的趴下，伸伸胳膊打打哈欠，睡眼惺忪钻进被窝。 五年，十年，十五年……。岁月的年轮无声划过，这些本该纪念却又被忘却的时间，让我们和八先生早已血肉相连，想当然的以为还有无尽无期的未知经年。 4 最近父母身体都不大好。夏天母亲意外骨折，冬天父亲心脏手术。那个漫长寒冷的冬季，母亲拄着拐杖滞留家中，心神不宁的惦记医院里的父亲。八先生寸步不离的陪着母亲，夜里也不再乱爬乱撞生怕惊扰母亲睡眠。 春节父亲出院，一家人欢聚一堂。我姐隐隐感觉八先生动作有些迟缓，神色有些萎靡。仔细查看，它的左后腿有一块豆大的溃烂。母亲心疼的把八先生攥在心口，责备自己疏于看护。我们赶紧给八先生内用外服红药水云南白药螺旋霉素，可八先生总不大好，神情恹恹的，动作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活灵活现生机勃勃。 深春，父母再次带着八先生离京。爸爸曾有一次专门给我打电话，投诉九妹最近欺负八先生已至触目惊心——或许种群的冲突在生命某个阶段会几何爆发，或许九妹长期嫉妒八先生已经丧心病狂，总之，九妹和八哥画风突变，九妹常常张着血盆大口攻击同居一室的八先生，搞得八先身体孱弱寝食难安——父亲想把九妹送人，我却觉得事态没那么严重，最多把他俩隔离开来也就相安无事。出差回家，八先生一如既往的爬到我脚边，我也一如既往的不以为意的瞟他一眼。 哪里知道，八先生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星期二，父母发现八先生神秘消失。各个房间辗转腾挪仍然不见踪影。正当父母焦急万分，八先生不声不响的爬了出来，缓缓凑到二老身旁。 星期五早上，母亲刚把八先生从乌龟缸中取出来自由活动，他就紧紧跟着母亲进了厨房，陪着父母做着早饭。 等到父母吃完早餐收拾好了碗筷，发现八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爬去了阳台，沐浴在晨光里，已然了无生息。 5 父母的刺痛可想而知。姐姐知道以后直接泪奔。我迅速网购一对样貌神似的乌龟，紧急发往家中缓解父母的牵念。 星期六，父亲来信： “今晨七时，给小乌龟找了个好看的盒子，盒子外印有"百老泉”的大字。在盒子里铺上一层鲜花，将小龟放在上面。又放入一块玉石和它爱吃的牛肉，一块大的，还有一些切碎的小块。然后用鲜花覆盖，盒子封好，在它头部附近将盒子开了两扇门，供它自由出入。 一切就绪，我边拉马头琴边唱南無阿弥陀佛佛歌，共唱三遍，为它祈祷。 行走的路线，从咱家出发，又去了二十年前他刚来时咱们住的老楼。说也奇怪，车路过老楼门口，居然自动熄火了。隐约意识到，老八是想把在这里最初走失的小乌龟亡灵一并带走。于是我轻声呼唤那只小乌龟，赶快上车和老八结伴同行吧。 连喊三遍，车子顺利发动。到了江边，先向浩荡江天默默祈安，之后将小乌龟下葬于滚滚江水之中。
安息吧，曾经给我们带来吉祥的小乌龟！走好吧，曾经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小乌龟！愿佛祖保佑你们成双成对，早些轮回这美好世界。老八的传奇故事还有很多，每个故事都触动深深的想念。这只可爱的小生灵将永远活在我们家人心中……”
看着父亲发来的八先生的照片，我思绪万千。 很久以前，我带你来到这个家中；很久以后，未及作别，你就身赴冥河。 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魂魄。大多数乌龟，本就是九妹那种在吃睡之间虚度浮生的低级生命。而我们有幸遇到了你，这个来自天上的精灵。 我明白，你早已知晓行期将近。所以提前三天按照龟族的古老习俗，藏匿起来静候宿命。可是听到二老的声声呼唤，你又万般不舍，强打精神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知道，你对我们深深依恋，在最后的时刻还爬到主人脚边依依惜别。太阳光下，你带着满足和温暖卸下此生疲惫；照片里，你带着淡定和超然追寻前世故旧。 6 每一个生命都无可替代，每一段岁月都无法重来。我对八先生有着无尽的遗憾，如果可以开口，我特别想和八先生聊聊天，听听他想对我说些什么。 八先生，你还会在我回家进门时，像鱼雷一样跑过来嘘寒问暖吗？你还会守着冬天的暖气片，四仰八叉的装作冬眠吗？你还会在肚子饿了的时候，乱撞鱼缸呼唤老妈喂你牛肉吗？你还会爬到九妹身上，迎着太阳仰望长空吗？你还会在飞机或火车上偷偷跑出行李，让老妈老爸大惊失色吗？你还会对老爸抓回的小鱼挑肥拣瘦吗？你还会对我和姐姐木然的漠视报以包容的拥抱吗？你还会在地板上自娱自乐的和我们捉迷藏吗？你还会在清晨把我们叫醒，歪着脑袋倾听我们内心的声音吗？ 每一个微小的生命，都蕴含着大江大河。我们的生命水系，在二十年里，汇聚成纵贯时空的水体，带着共同的温度掠过千帆，漂过万壑，奔向无尽星海，在记忆的银河中交相辉映。 这番路遇，定是前世因果。三生石上，刻画了来日重逢。历尽轮回涤荡，我希望你能化作人的模样，能在饿了渴了冷了病了的时候做出表达，让我走入你的世界，回报你给我们带来的无尽美好和生命温度。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 是你将我从梦中叫醒 再一次 再一次给我开放的心灵 关于生命的路 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于岁月的歌 我们已听得太多 关于我们的事 有些统统都猜错 关于心中的话 心中的话
只对你一个人说 7.22 18 景山后街 存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