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定论
杭州的夏天是接在梅雨季节之后缓缓到来的,梅雨季节虽然凉爽但我很不喜欢,空气潮湿的让人透不过气,一日上班路上突然大雨倾盆,我没带伞,跑到科室的时候衣服全淋湿了。好在手术衣干爽透气,全部换上之后把淋湿的衣服用挂钩晾在了更衣柜外边,想着下班应该能晾干。再环顾四周,只有我这么狼狈,大概大家都习惯随身带雨伞吧,正这么想着,看到亮姐也全身湿漉漉冲进更衣室。
亮姐全名何小亮,平日精神的短发被大雨一淋,完全变形。她和我打了个招呼,让我帮忙去外边多拿两件手术衣给她,她就当浴巾擦干头发了。我把衣服递给她,她惊呼:“糟糕,内裤内衣都湿了,这怎么上班呀?”我听说有些外科男医生连番几日上手术来不及回家,就会在手术室洗澡更换手术衣,内裤就干脆不穿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好在亮姐虽然大大咧咧像个男生,不过至少还是坚持在手术衣里套着湿漉漉的内衣上手术。今后看来有必要在科室备用一套干净的内衣内裤以防加班或者不时之需。
“我听王浩鹏说你对硬膜外麻醉有阴影啊?那你今天来我房间转转,我今天做剖腹产,全是半麻,多看看多学学。”亮姐和我一起进手术室的时候和我说,她比我早五年入院,和王老师一批,没想到我的小秘密被王浩鹏告诉了亮姐,也可能全科室都知道了吧,毕竟上回哭成那样。不过我还是很感动,愿意手把手带我的同事不多,基本都是每天在手术室做自己的手术,所以也很少在平日有交流。
这天还真是巧,我的手术室就在亮姐的隔壁,第一台手术我的病人送的比较慢,还没有到,我就溜达到隔壁看亮姐给产妇上麻醉。这个产妇应该是我见过最矮的一位了,140cm的身高,34岁,第二胎,因为第一胎是剖腹产,所以这次她也必须剖腹产。亮姐看我过来,告诉我她的麻醉方案是准备腰硬联合麻醉,准备打了硬膜外的粗针后置入一根很细的腰麻针,在蛛网膜间隙给药,然后退出腰麻针,在硬膜外腔置入管子,以免手术时间长,腰麻平面退了之后,还能通过硬膜外管子继续在背部给药。至于给药的剂量,考虑到患者个子矮小,亮姐在腰麻针置入后,给药很慢,还减了量,以免给药太快或者太多,麻醉平面冲太高,让病人在手术过程中胸闷或者血压瞬间降低。亮姐今天这个麻醉打的特别顺利,如果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行云流水,局麻之后扩皮针扩皮,硬膜外针进,然后换腰麻小针进,四针进入,没有见一滴血,整个过程大概也就不到十分钟,我都忍不住鼓掌。
“你看,打半麻其实一点都不难嘛,我们来测一下患者的平面。”她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用小针对病人的不同位置进行测试,麻醉平面很完美,腰麻起效快,翻过来就可以直接进行手术了。手术做完之后,亮姐还把我喊过去,她的习惯是术后将硬膜外导管拔出,拔出之后检查导管是不是完整,有没有残留在病人体内,使用静脉镇痛泵也可以有很好的术后镇痛效果。产妇很满意,她说这次手术比上次快多了,还一点都不疼,很感谢麻醉医生。那天看完她打了两个半麻,我也有了信心,下班的时候还在下雨,我和亮姐的衣服依旧没干,索性拉着她去对面那家当年我入职她请过我喝酒的酒吧,感谢她今天的指导,也顺便等雨停再走。
大概因为酒吧老板原来是医生的缘故吧,酒吧名字就叫“药剂师”,里面的鸡尾酒不少添加了中草药的成分,喝起来竟然还有养生的感觉。不过亮姐是不喝那些花里胡哨的,她只爱威士忌。这天难得传说中的老板也在,我是第二次来,亮姐倒是和老板很熟,直接和他介绍我:“这位是林佳,我们科的,这位是大维,这里的老板,以前是我们医院的医生,你应该听说过吧?”我点点头,这位大叔留着马尾和小胡子,穿着小马甲,调酒的样子娴熟,大概谁都不会相信他之前是医生。老板不爱说话,但眼睛带着笑意,看我难得去,请我喝了一杯他新调的一款酒,金酒作为基酒加上柠檬和一点点苦艾酒,配上手打圆形的冰块,喝起来清爽,他说还没想好叫什么名字,下回去应该会上酒单了。亮姐有点吃醋,大维只请了我一杯而没有请她。“你不是只爱威士忌嘛。”老板笑笑。亮姐拿过我的酒杯也尝了口,“我喝着带点苦感,还有柠檬的酸,回味倒是挺甜,叫私奔算了,这感觉挺像私奔的。”我们都笑了,说得像她私奔过一样。
今年的梅雨季节特别短,周末的时候夏天就突然到来,我顶着烈日去科室值班,周末值班不忙的时候未免有些冷清,但周末又特别怕值班忙起来的热火朝天,根本喊不到同事帮忙,只有你自己,所以相对热闹,还是冷清点好。在值班室补回笼觉,值班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产科的值班电话。“你好麻醉医生,没什么急事,你别急,我就是咨询一个问题。”对方听起来和我一样年资不高,说话客客气气,不像一些大医生一打值班电话就是火急火燎地要来手术,马上给他安排手术室,要立刻马上的那种,才不管你忙不忙。“我们病房有一位产妇,是周三做的剖腹产手术,用了两天镇痛泵,昨天晚上拔了镇痛泵,这几天一直说双腿没有力气抬不起来,我就想问一下,这和你们打半麻有关系吗?”对方虽然客客气气,但我听完头皮一阵发麻,要了病人的名字和病案号,赶紧去办公室的电脑上查看当时的手术麻醉记录。打完半麻之后理论上6个小时到8个小时双腿就可以慢慢活动,不可能会持续这么多天,如果真的影响双腿的力气和活动,那可是大事,不会是打半麻的时候有出血,造成硬膜外血肿压迫了腰椎吧?我打算先电脑里查询下,问下当时上麻醉的医生具体情况,再和病人去沟通,结果一查发现这个病人就是那天亮姐行云流水打的那个140cm的病人。
那我心里就有底了,麻醉过程不要太顺利,肯定是那个医生没说清楚,我披上白大褂去病房里探个究竟。见到病人的时候,她刚好在上厕所,我在床边等她,见她出了厕所,自己扶着输液架慢慢走回床上,这距离起码有100米。“是你说双腿没力气吗?你都自己走到床边了呢。”我特别奇怪。“是啊医生,我走路的时候脚是没办法抬高的,只能一点点挪,在床上放平腿是抬不起来的,但可以动。”这时候产科刚才给我打电话的医生也过来了:“之前几天吧,她也这么和我们说,毕竟在用镇痛泵,可能有点关系,就没给你们打电话,但镇痛泵昨晚撤了,还是这样,今天才给你们打电话沟通下。”这个医生也百思不得其解,还给我演示查体,让病人在床上抬高双腿,她没办法抬离床面,我把她的腿拎起来,一放手果真就掉了下去,但是如果让她在床上屈曲腿,两只腿将膝盖弓起来都是没问题的,弓起来的力气很够,双腿能感受到痛觉,冷热觉,但她说能明显感觉到膝盖后面的神经很酸痛,两只腿都一样。“我生第一胎的时候也是剖腹产,不会这样啊,第二天就能下地走了,不是这样的下地走,脚能抬高的那种。”我安抚了下病人,和产科医生走出病房,让她先开些营养神经的药物再观察下。
走回科室我就给亮姐打电话汇报,奇怪啊,当时如果打针的时候有血,那有可能会硬膜下血肿造成下肢无力,但当时即没有出血,这也不能算无力,我问亮姐,这病人是不是臆症了?有些无缘无故的症状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紧张或者环境变化引起。亮姐让我先联系主管医生给患者开一个腰椎磁共振检查,排除下硬膜下血肿,然后她火速从家里赶过来看这个病人。她看完也是奇怪,请骨科医生会诊,骨科医生的结论也是先拍一个磁共振看看。磁共振本来就难约,周末的更难约,但这样的病人只能是尽快做磁共振排查,好在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医院最快速度安排磁共振,也只能是晚上给这个病人做。
那个白天我让亮姐先回去,有结果了我电话告诉她,她不肯,坚持在医院等结果。“这么多年打半麻,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如果是硬膜外血肿就完蛋了。”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紧张,以前在医学院学到过,这种严重的半麻并发症,会在半麻之后一周内出现,大多是凝血功能不好的患者在打的过程中有出血,在硬膜外腔慢慢形成血肿,压迫到神经,必须要骨科进行手术治疗,严重的可能瘫痪。但这个病人凝血功能很好,又没有出血,不会发生这个的,我虽然这么安慰她,但自己也没底,我从没见过硬膜外血肿的病人,出现什么症状都是书里看的,这个会不会是特例,我也不知道,能做的只有一起陪她等磁共振结果。
那天我们一直等到晚上10点多,才等到磁共振的结果,一切正常,至少排除了硬膜外血肿,我和亮姐都松了一口气。“也许真的是臆症呢!”我还是抱有这个幻想,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亮姐觉得不像,又考虑会不会是麻药的迟发性神经毒性,那也很麻烦,有的也是终身不愈,但手术做完就将硬膜外置管拔除,理论上不应该呀。于是让产科医生加大营养神经药物的使用剂量。走出医院的时候,亮姐说这个夜晚太难熬,拉我去药剂师喝一杯解压,她喝着威士忌说,如果真的这个病人永远腿抬不起来,她的职业生涯被这个病人闹的断送了,她就回家种地。“也好,老家还有100亩地,我爸妈年纪大了,也顾不过来,早就想让我回去弄了,每个月这里也赚不到多少钱,风险还这么大。”她闷闷地说。我第一次知道亮姐原来是地主婆啊,竟然有100亩地,默默掏出手机想搜搜一亩是多少平,我的认知里只知道一亩很大很大。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大维在旁边问亮姐:“你有没有请神经内科的医生进行会诊?”亮姐摇摇头,她一心等着明天骨科医生的会诊意见。“建议你让神经内科的医生也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新的结论。”大维指指更新过的酒单,私奔作为本月主打酒放在了酒单的第一行。本来喝着闷酒的亮姐和我被逗笑了。
第二天神经内科会诊到的时候,亮姐和产科医生也陪在病人旁边,神内的医生仔细检查之后,沉吟半天,觉得这不能算是肌力受损,因为病人屈腿是非常有力气的,所以不考虑和麻醉有关系,倒是有可能和剖腹产将胎儿取出的时候,牵扯肚子过于用力造成的腰肌受损,所以影响双腿上抬。这个结论一出,亮姐大大吁了口气,骨科没能给出的结论没想到神经内科下了定论,还好大维指了一条路,谁会想到小腿上抬没力气可能是腰肌受损呢。
几天后,这个病人慢慢恢复,虽然双腿上抬还是不太有力气,但比之前好了许多,于是强烈要求出院回家慢慢观察,她和家属都很理解,毕竟手术中有太多难以意料的情况出现。亮姐又恢复了之前大大咧咧的样子,后来我还问她农忙时候那一百亩地的事情她爸妈能不能搞定,她也不请几天假回去帮忙。
她把短发一甩,笑眯眯地说:“现在都是机械化种地,不需要帮忙,什么时候再一起去药剂师私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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