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菊花
壹、
今年,我三十一岁了。
我现在的年纪说年轻也不年轻,说老更不老。打从去年秋天一个新的女同事叫我叔叔开始,我就明白一种沟已经在我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中间形成。那天回家以后,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的看着我的脸。如果让我形容,只能这样说,这张脸只可远观,不可近瞧,远看还算平整,近看则一片片长长短短的皱纹。我确实比从前老了。如果可能,我真的想换张新的年轻一些的脸。
此时距我认识她尚有一段时间,那时我还漂在外面,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她是我在德州定居以后认识的。
我总认为男人怕老,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老了以后就不可以随便和女孩子开玩笑了,人家都叫我叔叔了,这玩笑还怎么开?
同样的,她的一段话至少说明她也有这样的看法。有一个早晨她看着我的脸一直到我醒来,她说:“你老了,我一天一天的看见你变老。那天,我睡不着,你在我的眼前酣睡,轻声的打呼噜,我看着你的样子,那样子是那么迷人。你鼻翼扇动,深呼吸,和他比起来,你的呼吸很深,你的一呼一吸要用很长时间。我静静的等着,想象着你的一呼就是一年,一吸又是一年,我这样看着你那么久就像拥有了你的一生。”
我礼节性的笑了笑。那是凌晨四点左右,我困意正浓。打从接手一家公司的市场部经理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困,就是面对看她,我也控制不了眼皮打架。她看着我,似乎还想和我说话,我转过身去想让她明白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我想象不出她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些话。我内心的原因我自己比谁都明白。自己是镜子,我从未感觉我是如何的爱她,我也从未想过我要如何的爱她,所以,自然,我更愿意相信她不是那么爱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像是拇指和食指,很近,捏在一起也容易,但总是分开的时候似乎比捏在一起的时候多一些。
我想她也许也会把刚才的那些话说给其它人。她一定除了我之外还会和其它人保持相同的一种奇怪的感情。我总是不知道她的行踪,她总是在某个夜晚或白天突然的来,然后再突然的走。所以我想,随她的便吧,老话说得好:“锯响就有末”既然她说了,我还是会有一些感动,那就当这话是她真心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吧。这话语让我想到了杜拉斯的《情人》里面的那句,我记得大意是:“你老了,我从年轻一直看着你变老,那时候你很漂亮,但和那时候的你相比,我更喜欢你现在饱受摧残的容颜。”我想她也许看过这本书或者这段话,我确实喜欢她的样子,那种饱受风霜的表情,那种从容和大度,她是那种让男人心里有底的女人,她能够镇静安神。
那天夜里后来起风了。每次起风的夜里我都会害怕,多年以前我的家乡的一场洪水也是随风雨而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害怕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那天虽没有下雨,但我的腿已经疼了好几天了,那腿早些年在采石场工作的时候落下了风湿,一到阴雨天气就疼得不行。
也许是因为她吵了我一下,或者我真的害怕了,反正后来我就睡不着了。来回翻转着身子,外面的风声很大,一些大风的声音夹着树枝折断的声音,一些东西撕扯的声音,还有东西掉到地上的哔啪声。很可怕。
“早上吃什么?”我转过身平躺着问她。眼睛看着黑暗中灰黑色的屋顶,一只手在被子里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纤细,比我的体温稍凉。
她睡着了。
她呼吸声很匀很轻,像熟睡的猫儿一样蜷着身子。距我的身子一尺远,她轻轻的呼吸声和外面的风声相呼应,使我想到了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合奏。月光下她表情安详,这种表情只在她睡着时才会出现,和白天她清醒的时候完全不同。我在最近的日子里和她相识,她竟然说看得出我变老了,这女人。
我轻轻的起床,在客厅里坐下,点着一支烟,慢慢吸着。为了驱赶困意,我泡了一杯酽茶。时钟指向五点半,外面的月亮还算圆,我看得见,月亮在浓厚的一块块的云中间穿过,窗外一会亮,一会儿暗。我想起天气预报,有雷阵雨。刚才月亮是在卧室的窗外,现在,正在向客厅窗处慢慢的转过来,穿过一片片浓厚的云,现在,我只要向左一转头,就可以看见那圆圆的东西,月亮。
她的呼吸声轻轻的传过来,我把卧室门轻轻的关上。
我一点一点的回忆我们中间发生过的一切,事实上我很久没有这样回忆一些事情了。
我突然想到她刚刚说的话,难道她在暗示我什么?
我不想再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我还不确定这些话她是不是只对我说,而且我相信她也会对其它男人这样说。
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为我这样?
我这样的男人,怎么值得?
她问过我一个问题,一个女人的什么品质最让男人着迷?
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天,最后也没想出所以然,我想也许是智慧,或者是胸怀,再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把答案告诉她,她笑着说这个她不懂。
我说你不懂的是男人,不是男人喜欢女人的什么品质。
此时我想到我和她的相识,她应该很懂男人的,她确实知道我喜欢什么,或者不知道。
我一直想收回我和她说的那句话,因为在后来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发现,她懂男人。
我想我应该向她说明,我不值得她像爱一个男人一样的爱。
但我又想,也许她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
很多的时候我在想那个在我认识她以后就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男人女人之间是不是可以存在另外的一种状态,像鱼缸里的鱼和鱼缸外面的人一样,双方相敬如宾,而且还会生出某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不用身体的接触,却也可以刻骨铭心。
后来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会笑了,我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和我理想的相反,我们在一起时双方虽然相敬如宾,但我想如果不用身体的接触,绝不会生出那种感觉。
她有很多职业,我和她在某车展上相识,那时她是德州银城汽车公司请的车模。那次车展我在德州银城的展位前面站了许久,是的,我看到她以后就不想再动了,你可以想象,一个可以做车模的女人总丑不到哪里去。
她经常和我提到的职业是某男科医院的杂志编辑,这些杂志免费发放,一月一期。她每月工作七天,编好她应该负责的那部分就完事大吉。在一个月里剩余的时间里,她做着各种各样的兼职,这些兼职包括歌厅服务员、模特、心理医生等等,而且据我所知,她有时候也做一些类似应召女郎一类的工作。
那家医院以男科见长,每到月初,她编的杂志会在市区的主干道两边繁荣的路口免费发放。里面有许多男人们关心的问题。由此也可以想到,她的职业都与此相通。
我经常在过路的时候随手向路边发放杂志的小姑娘要上一本她工作的医院发放的免费杂志,在办公之余翻翻,猜测着里面哪一篇文章是她写的,或者是她编的。
她不告诉我她是编哪个栏目的。
“只有女人最了解男人。”她说。我不知道她是在说她编的杂志还是她本人的感觉。
她也许懂我,我相信她编辑的那本杂志帮了她的大忙,我记得有一天她高兴的时候曾说过,她做编辑有五六年,做男科杂志也有两三年了。
“我总要对我的专业负责。”她这样结束谈话。
外面的天空开始发白,月亮藏身于云团后面,大片大片的云集结在一起,时钟指向六点,天色依然暗着,平时这个时间天早就应当亮了。
我看见她的那天,心里想了许多和她认识的方法,我那天穿着绿色jeep牌的条纹上衣,下身是一条旧的牛仔裤和一双带孔的棕皮鞋。这种随便的穿着其实只是给男人看的罢了,我问过公司所有的女同事,也曾经冒着被当作神经病的风险在大街上拦住了两个在开发区商贸城买饭的女孩儿。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感觉我这身装扮好看的,所以我从穿着上就不大讨女孩子喜欢,无论如何我想的那些接近她的方法都行不通。
可是后来我们竟做了朋友,至少是如朋友般的微妙。
更奇怪的是我竟想不起我们相识的细节了,我只记得有一个夜里,我在巴拿马旅馆里醒来以后发现她在我的身边,我想不起为什么我会睡在那里,只记得前一天的晚上,我和几个老乡在火车站边上的东北菜馆里喝了许多的酒,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天的酒席是怎么收的场,那些老乡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没和我联系,你猜对了,我是在给他们送别的时候喝醉的。
巴拿马旅馆被挤在萧何庄如林的旅馆中间,我想,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可能会选择这边的一家,或者那边的一家。
“你睡着的样子像是一只小老鼠。”这是我有印象的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有回答,我心里想,也许你是一只猫。
然后我们在那里呆了一天,后来一起出门,她挽着我的手,像从前的那个人挽着我的手一样,我们在旅馆的服务台前结了帐以后出门,然后,各奔东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
有一天,我的QQ图标在电脑屏幕左下角闪动,有一个新消息,是一个表情。一只大大的米老鼠。
我知道这是她发给我的。我想到我曾经把名片给她,我又不想离她太近,女人裙下有春光,更有陷阱,我不想让一个女人牵住鼻子。
我搜索了一个动画片《猫和老鼠》中汤姆的表情发给她。
然后,她的头像灰了,我分了一个组,把她拉到那个组里。
当天晚上,她打通了我的电话,谈了几句,恰巧我没事,就找了一个超市。坐在休息区里简单的喝了点茶。
六点半,天色亮了,外面的云更加浓了,开始打雷了。
她披着我的外套走到我身边,除此之外,她身上光溜溜赤条条的。乳房的皮肤紧绷绷的。我指指窗外,对面的窗户亮着灯,那里有一个男人在厨房里忙碌。
“他会看见你的。”我说。
“看吧,我长成这样儿,都是给你们这些男人看的。”她说。
我拿起杯子,茶有点苦,这苦苦的味道使我想起那间小屋,巴拿马旅馆。那里的茶也是这样的味道。
她身上的沐浴液的气味还没有消退。
“早上吃什么?”
“随便。”
“好吧。”
贰、
巴拿马旅馆的位置我无比熟悉,我有时间的时候经常会到这附近的一位朋友那里坐坐,弹他的吉他,听他唱歌,他的琴行靠门的位置有个柜台,后面有些说不上名字的洋酒。
如此可见我喜欢他这里的原因,实在是气氛使然。
那里有一座湖,你可以想象小区里的湖的大小,确实不是很大,却很有点意境。坐在琴行的门前,向西看,可以看见巴拿马旅馆的小门,门头的喷绘牌子比门略宽,像是一顶合适的帽子。
旅馆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旧的,通过只能通过一个人的楼梯,二楼的过道地面总是会有湿湿的水渍,一台旧的双筒“威力”牌洗衣机放在过道尽头,旁边杂乱的放着暗黄色的床单。整个过道里泛着拥挤的霉味儿,浓烈的好像马上要溢出去。过道两边的墙壁上挤满了小门,可想而知里面的房间是如何的窄小。
所有的房间都是一样的,一个过道一张双人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过道设计得仅容一人走过,墙上有些用膨胀螺丝固定的挂衣勾。床头有一扇小窗,人绝对钻不出去。紧靠小窗的是卫生间兼洗澡间的门,相比睡房,那里面倒是略显宽绰,洗澡间里三个人同时洗澡都不成问题。
我那天早上虽然头并不痛,却也自己闻得见自己嘴里的酒气。我坐在巴拿马旅馆楼上的房间里,靠着打开的窗子透气,一边透气一边看着湖水,闻着湖水里飘来的暗暗的腥味儿。然后,她在我身后走过来,几乎没有声音,她那时也是刚刚洗完澡,我很能理解这种小旅馆竟然洗澡间和卫生间一应俱全,在楼下的服务台还有情趣用品和类似的别的东西卖。
湖水是青绿色的,里面有几十条红色的金鱼来回游动,这些金鱼使我想到了另一种生活。其实我想什么也不重要,我想她会感觉我在感慨于这些鱼的自由自在,这些红红的生物承蒙人们的厚爱却不用强颜欢笑,真是生命中的一个奇迹。至于她怎么想就随便她怎么想。我闻到她的气味,但我没有回头。
早上起来的时候为了排除屋子里的酒气,我把窗子和门全打开了,这样,过道里来往的人就会看到我和她在一起,我穿着长袖长腿的内衣坐在窗前,她穿着旅馆的睡衣站在我身后。我们的目光同向窗外,我相信,看到的景色完全不同。
过道里有声音传来,听声音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打情骂俏笑声断断续续的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随着门开合的声音不见。
我脑袋里的酒意渐醒。
口渴难当。
后来,我们离开了那里。
叁、
几天后我收到她的短信,五个字。
“我又离婚了”
从短信上看得出她的心理,那五个字后面没有标点。
我想也许她潜意识里还想说什么,或者不想说什么。
这个“又”字又让我浮想联翩。
为什么是“又”呢?
我不再深想,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让一个标点和一个字折腾得死去活来?
我拿出手机给她回短信,想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怎么回才好,这种情况,回怎样的内容都让人感觉不太好受,比如我回:“好”那就代表我可能希望她这样,如果她爱着她的前夫,就会感觉不好受。
如果我回:“唉”那也不妥,如果她是因为我和她前夫离婚,那明显的这个“唉”是代表我不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同样,回:“哦”也不合理。
我给她回:“知悉,保重。”用官方语言解决了这个问题。
晚上,我给她打电话,一直占线,我给她发了短信。
“一切都会好起来”。
夜里我用笔记本电脑看着《鼹鼠的故事》全集,想着一位编辑朋友的QQ签名,从第一集看到几十集,终于有了点困意。
我明确的感觉到了她的离婚对我产生的影响。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她了。
卫生间里的沐浴露还在,她忘记了盖盖子,闻到那种味道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她,那是她带来的。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年夜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关着灯在手机里听德州交通音乐广播频道的夜色德州,主持人海宁的声音甜美动人,这天的嘉宾是我的一位弹吉他的朋友,她们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和平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有所不同。
后来,节目中断,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
“是的”她回的短信。
然后门被敲响,她来了。
她经常毫无征兆的来到我的住处,而我则像保护一个易碎的杯子一样缄口不问一切有关她行踪的问题,我将她比做聊斋中与书生相会的鬼狐,不知道哪个夜里会来,或者不会来。
她把高跟鞋脱在门口,穿了棉拖鞋,像老婆一样收拾起我刚吃完的泡面盒。
“我想去内蒙玩几天,散散心。”她背对着我说,把泡面盒扔到果皮桶里。
“也好。”我看着她把果皮桶里的垃圾袋口系起来,放在门口的鞋架边上。
我们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她坐在沙发上,而我坐在茶几边上的皮墩儿上,从这个角度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睛有点肿,我明白她也许经过了一些挣扎,但我不会下结论说她如何或如何。我像一个法医一样自已给自己找出了她眼睛肿了的几种可能,风吹进了砂子或者虫子、眼疾,或者确实是哭过了。
我说过了,有关她行踪的问题我不能问,这是底线。
我想起了我们在巴拿马旅馆的第二个夜晚,那个夜晚深沉而漫长,过道里的门开开合合,偶尔会传来一阵阵快乐的呻吟,一夜未停。凌晨的时候有雨,雨点敲打着窗户。我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的头发和身体上飘来相同的气味,那种旅馆里免费提供的袋装洗发水的味道。我相信那一刻,她醒着。
后来,雷声响起,夏天的雨狂暴的击打着窗户。所有的声音都不再清晰,她用手抓住我的手,按在了床上。
那天夜里我们什么也没说,甚至互相像借宿到对方家的朋友一样,身体贴着,却只是贴着而已。那时的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被子下的我和她赤裸相对的贴在一起,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再深入一步?
后来我大概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总是被一种孤独感包围,或者叫抑郁症。据称患这种病的人会莫名其妙的感到活着没劲。即使我认识了她,有时候还是会出现这种情况。
就像是突然被子弹击中,那一刻哪怕是走在德州的新湖边或中心广场来往的人群中都会感觉到孤独,或者,在朋友群中说着说着,感觉到说的什么都没有意义,从而产生不想说下去的想法。在想做某件事的时候突然停止也是经常有的事情,因为感觉做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那天大概是这个原因。
早些年里我以为我习惯了这种孤独。所以我独处着,走在路上,听着身边的车声都会感觉像是远远的传来。我身边的人都和我有一定的距离,哪怕是站在我的面前,和我说话,这种距离依然无法打破,所以我会感觉她的到来像是一把尖刀,突然的剌进了我的生活。
我接受她的过程就像母亲接受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子。
巴拿马旅馆的床上的味道总是让我回味,至今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后来的几个夜里我总是在摸床的时候醒来,我幻想着那个位置会有个东西让我的手放上去。虽然不想承认,但内心里已经知道我比较怀念她。
我买了一把玫瑰放在床头,用一个打破了瓶口的啤酒瓶插着,买了一个毛绒的腊肠犬抱枕,我时常在睡醒的时候看着床边的花瓶,玫瑰小心的长着,虽然有剌,却也躲着花瓶锋利的边缘。花色在夜色中显得暗红,使人感觉像是要滴下血来。
花儿也是一样,不用取悦于人,只管长得漂亮,自会有人喜欢,但有人喜欢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被太多人喜欢的花儿总是结不出果实来,这对于生命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说实话,则更像是悲剧。花店里的花儿更是如此。
自从离开她,我开始失眠,我内心里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仿佛她不会回来,这也像是那种感觉,刀子刺入身体的时候往往不如拔出来的时候痛,而且,愈合的时候痛得更厉害。
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她对我说,她去看她的男人了。那男人在黄河以南的某省工作,一年里几乎回不来几次。
由此可以想象,她的离婚也不是没有任何理由。
“我想去内蒙看看。你知道乌兰浩特么?”她又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电话的那端,我看着眼前的男科杂志封面,是一位我说不上名字的韩国或者日本明星。我把杂志卷着握在手中,听她和我说东说西,我想象着电话的那端她的样子,多次的回忆使她的样子变得和原来有所不同。
卧室里的玫瑰花有几朵已经开了,这使我想到了她,把玫瑰比做女人的人应该不少,我相信这些比喻大多出自男人。
“好吧。”我说:“你是想我和你一起去么?”
她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她把电话挂掉了。
我又一次去了萧何庄,在巴拿马旅馆门口的一家火锅店里坐到关门,一个人喝了一些啤酒,看着年轻的人们进进出出,打她的电话,那端传来:“您所拔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晚上的时候我又住进了那个房间,希望在醒来的时候她还会在我身边出现,遗憾的是她没有出现。
我给她发了如下信息:
“后天的火车票我买了,去乌兰浩特的,两张卧铺。”
肆、
我们从后山上山,这是在乌兰浩特中心的罕山,我相信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从正面上山,那里有公路从山上爬过,直通罕山公园门口,如果是以罕山公园为目地的话,无论如何从前面都比后山上山来得方便。她赶早拜访了一位儿时的朋友,他现在做牛肉生意,家住在罕山后山的山坡上,那时那里就已经被规划为一片高档小区。时至今日,我常想,现在那地方很可能已被拆迁了。
从朋友家出门,一直向东,走过抗日时期修建的防空洞,再翻过一道多年未变的砖墙,我们就正式开始登山了。远远的可以看见山顶的成吉思汗的庙宇。
“我喜欢窝阔台和拖雷。”我笑着和她说:“这两个相比成吉思汗来讲丝毫不差。”
“是吗?”她问。
“真正的男人,不是威慑,而是像大海一样的胸怀。”
“你觉得你是么?”
“差不多。”
山上的野草几乎没膝,里面夹着各种颜色的野菊花,这些花儿朝开夜合,我们上山的时候天色还早,满眼都是暗绿的草地,后来,太阳出来了,所有的野菊花一齐开放,走着走着,回头望去,满山菊花,相当好看,大大小小的路像绳索捆绑着山峰,仔细看去,所有的路上都有人。
我想到我在鬼金的博客上看到的一篇小说。
“知道么?也许我放个屁,就消失了。”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那就好了。”
一路上我们话不多,我看得出她有些疲劳,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开始毒起来了,我们往山顶的敖包上加了石头,绕了三圈,我心里许了一个愿望,她也许了,但我们没有互相告诉对方。“你有最爱的人么?”她问我。
“有的,即使不是很爱,但还是最爱。”
在山顶的采石场旧址的巨大石头下的阴凉下,我们坐了几个小时,向前望去,城市尽收眼底。她依偎在我的身边,眼含笑意,我不懂她在想着什么。后来,她把脸转向我,小声说:“如果你在这里有间小屋子,我就什么也不顾,搬来和你一起住。”
“那样的话,我就是在德州放了一个屁,消失啦。”
这是我见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虽然彼此都清楚,在这山上短暂的时光会像抓不住的手一样被抽走,我笑了,有时候,把所有的事情忘掉也不错。
太阳从左边转到上边,石头的影子渐渐移动到我脚下,天气开始燥热,一些虫子开始叫起来,天空中的云漂来漂去,可以看到山腰上云的影子迅速移动,然后,我闭上眼睛,只是靠着后面凉凉的石壁,她靠着我不再说话,身体上的温暖传递到我的手臂,温暖的感觉流遍全身。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对年轻人从我们栖身的大石头下面走过,男人瘦高俊朗,女的娇小妖娆。他们还离我们很远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到这两个影子,女的挽着男人的手臂,远远看去,像是男人背了一个大大的旅行包。
他们走近了,男人肩上扛着铁锹,后面挑着一个塑料编织袋。
他们神色轻松,一路说说笑笑,我们坐在石头下面看着他们,走近的时候,我看见那男人肩膀上挂着一台相机。
“你们去干嘛?”
她笑着问他们。
“上山嘛,我们的孩子死了,去埋了。”男的晃了晃那铁锹后面的编织袋。
她拉我,我看得出来,她很好奇。
“为什么不过来坐坐呢,天那么热。”我向一边挪了挪,空出了一片地方。
“为什么不呢?”男人身边的女孩儿说。
然后他们就坐在我的一边,男的把铁锹放在一边,把那个包包放在另一边,然后扶那个女孩儿坐下。那女孩儿坐下的时候拉了一下衣服的后摆。
这个动作使我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位朋友,现在,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想,如果她正常的话,她现在应该有个几岁的孩子了。
其实,我那个时候还是孩子,就算是现在,我也算不得很大。
我看着她们坐在一边,男人拿出一包“红山茶”,抽出一支给我。
太阳当空,所有的一切开始发亮,这个靠近黑龙江、吉林的内蒙古小镇自然不会像山东的正午一样炎热,但干燥的空气还是让她有些不习惯,我点烟的时候看见她在一边搓着脸。
那石头的影子越来越短,时间已近正午,我看着远处的大庙,蓝色的顶子闪着光。
“你们两真好”她把头探出一点,和两个客人说。
“唉,好什么呀,还不是混着呗。”女孩儿说。
“找到真爱,就是说后半生基本如此,还有什么好的呢?”她继续说。
“我和你们说,真正的婚姻都是在混着,恋爱的时候都是,要不,凭什么两个人在一起腻着,一宿一宿的坐着啥也不干呐。”
我把烟灰向空中弹了一下,笑着看着那男人。
“可不是嘛,你得理解,这人总得找个伴儿过日子,要不然,你身边的什么都变了味儿了。是吧大姐?”他也探出身子来越过我看着她。
“听着这么别扭呢?”他身边的女孩儿说。
见我看着那个包包,男人笑了,他几下打开了那个包包。
其实所谓的他们的孩子,只是一只小猫而已。
那男的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女人和我一样喜欢写一些文字。后来我们去大庙的一路上我和她谈了关于卡夫卡、村上春树和梅里美、克莱恩。
那男的则给我们照了很多的照片,并承诺回去以后洗出来送给我们,而且,据他说,这些照片拍得都特别棒,有好多都是抓拍的。
后来我们一起上山,看着他们埋葬了小猫,后来又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我们在大庙底下分手。
我和她晚上住在了春光旅馆,那是在火车站前面的旅馆,我们没有结婚证,晚上自然老实得很,我买的是往返车票,天一亮,我们就要回去。
伍、
回来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大概也因为如此,我才得以在市场经理之外也找到了新的兼职工作,我始终相信这只是一个游戏,每一个参与进来的人都要明白,这是一场必散的宴席,所以那些什么天长地久之类的话语我们都不曾说,在我的思想里,这件事情怕是就要过去,所以,我要承受那种刀子拔出去的阵痛还有愈合的过程,即使中间会更痛,但我还是要好好护理,免得感染,因为任何感染都意味着还要更痛而且要持续一段时间。
我这样的保持着那种没有她的状态。
我的新兼职是给一家网站写测评类的文章,这种文章说起来也不难,大体上看过三篇以上那种文章的人都会写,这家叫“思蓝”的网站是一家制冷业的行业网站,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氨媒、氟里昂和太空能之类的词汇真正的意思,但我可以从各类的网上文章里了解一些浅显的知识,从各个文章中摘出一些段落,再改成自己的口气,然后,做些承前启后的拼接工作,使文章尽量漂亮,加上网站工作人员采编来的照片,很快就上手了,我相信这工作很多人都会做,只是有些人不会应用官方语言,或者,对文字的组织能力不够强大。
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把她忘记了,或者说根本没有时间想起。
每天我下班以后,只要下班的时间正常,我都会查一下邮箱,看看里面有没有网站的主编丁先生的邮件,如果有,就从头至尾仔细的看上一遍,然后,把所有需要的东西在网上一一查,找出来,一则好好的了解一下竞品的信息,二则了解一下别人的营销策略,然后,再细致的和要做广告的客户聊上一聊,如果有必要,就约出来坐坐,喝点茶或酒,至于招待费,自有丁先生为我报销。我这样做可以很好的了解一下市场容量以及自身的优势竞品的劣势。做到有备无患。
最后我再一气呵成的把文章“拼”完,发回丁先生的邮箱。
这种工作使得我多了一份收入,可这样我就没有时间去中心广场后面的台球厅放松一下了。直到上次我要去献血时才发现,转氨酶居高不下,可见,有时候用工作来忘记一个人,并不见得是件好事,这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出差错的是哪个环节。
转氨酶一直居高不下,即使我放下了兼职的工作也依然还在高。
每天还是和公司销售部的老郭谈着如何进行下一步的产品宣传。还要打发来来去去的广告商。这些广告商带着想法而来,无非是想在我工作的企业里捞些油水,甚至有些人承诺会给我某些好处,我则一直小心的守着我的底线,把这些人一个一个的打发走。就像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守着口不问她从何来?为何来?何时走和为何走一样。
没有什么比思念一个人更痛苦的事情了,但如果习惯了,那也不错,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想她的时候,反倒感觉到了不习惯。
那天我发现我床头的玫瑰已经凋谢,那些干枯的花瓣散落在花瓶的四周,还保持着红色,我想我不会再买花了,相对而言,买花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我想到一句广告语:“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有时候远离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想到这些,我把那些干枯的花儿和装了变了味儿的水的瓶子一并埋掉,像那两个人埋掉那个小猫时一样。
然后,很多的夜里我又有了好的睡眠。
有时候我也会看一看那些男科杂志,从头看到尾,我像寻找她留在我床上的头发一样想象着会在里面发现她的一些踪迹。但看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而我脑子里关于男人的知识也越来越多,后来,我在里面发现了一则招聘信息,是招聘编辑的,和她以前的条件一样,负责编辑一个栏目,而我因为对这杂志的了解,很轻松的应聘到了这份工作。
我没有在编辑部里发现她,她真的消失了。
转氨酶依然高,居高不下,而丁先生还是不断的联系我,希望我再帮他工作一段时间,主要的原因是我接触的一些客户对我都比较满意,当然,丁先生还出钱让我请他们吃过饭。还有就是我本来就是做市场的,工作性质的关系使得我更合适做写软文的工作。
这样我的时间就少得可怜,想她的时间就少了些。
我开始强制性的想她,每天稍有空闲就会想起,好像有一天没有想的时候,就感觉亏欠了她什么。
那家杂志里的人确实说以前是一个女人编这个栏目,体貌特征也和她相像,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也不能确实到底是不是她。
那家医院布置得很有诗意,在楼与楼之间布满了花坛,里面种着各种菊花,这些花儿从夏天开始一直开着,到了秋天则愈发灿烂。
我又想到了巴拿马旅馆,我常在刚子的屋子里看着那边的小小门头,想象着有一天,我们还可以再次走进那里,我知道,有时候,消失了的就是消失了,正如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无论如何,这只是两个人的故事,这故事只属于我们两个,生命中有许多有趣的关系,就像父母与子女,我的父母无论如何也只是我的,这种关系只涉及到我、我爸爸、我妈妈,而其它的关系的人怎么也看不清我们之间的那些事情。
我相信其它人也看不清我和她之间的那些事情。
巴拿马旅馆依旧还在那里,即使我再去那里,依旧在那窄小的空间里多次过夜,却没有发现她,一切迹象表明,她极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甚至在不在德州都未可知。
最近的一次我在那里醒来,不是很急着上班,在刚子的琴行里坐了一会儿,透过门玻璃看着门前的那个湖,想着事情,刚子在屋子里调着弦。
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湖边,手里捧着一把野菊花,来来回回的跑来跑去,当那个拿着一把野菊花的女人出现的时候,我瞬时呆住了,那感觉比被电击中还要强烈,这么说吧,当时我眼泪就在眼里打转,差点掉下来。
那个孩子叫她妈妈,一个男人在她身后走过来,她们有说有笑的从我眼前走过,我躲在玻璃后面,我想表情是木然的,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是镜子,我不是那么爱她,她怎么会那么爱我呢?
如果我时刻都向她表现出我爱她的样子,那会怎么样呢?
陆、
后来,我收到了她发的短信,内容是:“请务必于明年的第一天来参加我的婚礼。”
后面注明了地点。
我去了,但我没有走进在一堆人后面的那个门,只是在门口看到了里面满屋子的男人女人。我想她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进去看她的。
回家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着一句话:女人的一生,尝过热烈后,更加能恬淡宁静,没有经历过这两个过程,便不完整。
后来,我就真的把她忘了。
葛辉
2011-5-22于陶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