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
溪源寺后山有一片松树林,师父说他小时候满山都是松树,后来他从山下回来时已经被砍伐一空,只有后山一片因为隔着湖泊才得以幸存。
为了防止偷砍偷伐,镇政府请了山脚下一户姓杨的人家看守松林。在山里遇到时师父称呼那人为杨先生,杨先生和师父年纪相仿。有时我独自去林边拾柴,捆得高过头顶不能起身他会从老远跑过来帮我提上背,然后笑着招呼我当心走路。
守林时间多半是晚上,杨先生在林子里搭了个简易棚。上山早的时候,他会静静来到寺里听师傅念经,听完和师父闲聊几句,说什么香港回归啦或是市长换人之类的。师父安静地听,不时点头,手里不停地盘着珠子。太阳落山时杨先生就朝着菩萨鞠一鞠躬,蹲在寺门前抽一烟锅,然后往后山去。
我被那群村里小孩打伤的地方结了痂又掉,脸上留下一个白色印子。暑假的时候照旧背着背篓跟在师父身后去后山拾柴火,也顺带摘一些野麦或小米,寺里有捣麦的石臼,是师祖爷爷留下来的。
野麦和小米晒干以后在石臼里去皮,然后用一个麻布袋挂在后院的檐上,用于招待前来寺里静修或祈福之人。檐上还挂了些师父平时采来的野草,树皮,据说都有各样的药用。
挂好小米后我搓着手去河边洗了洗,师父在蒲团上敲木鱼,敲了半晌将木鱼往贡桌边上放,师父一眼没瞧我,只问有什么话说。
我说我要学武功。
师父缓缓地从蒲团上起来,往院里走,我跟了半个身位。
学来做什么?
我被问住不知如何作答,脸上一阵发烫。
师父转向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世界再不需要武功啦。
师父说师祖爷爷曾经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师祖爷爷一去不返前的一个夜里,他睡在阁楼,师祖爷爷拖着一条腿在残破的寺里念经,念到一半就哽咽起来,这个世界再不需要佛法,佛法无边…佛法无边…渡不了人…渡不了。
我见过几次师父练拳,在后山的一块半高的林子里,我们分头挑野菜的时候,我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师父展闪腾挪在树丛中比划了一通。多是远处所看,不清楚,等我找到师父时他只是静静往背篓里扔着野菜,额头上有些汗粒。
我对于学武这件事的日思夜想在那个暑假结束之后因为学校的无数作业给挤得只有夜里入梦时才能胡乱比划。
有时也会因此在学习上分心,上课时听到寺里撞钟都在想,师父撞钟的时候用了几成功力?师父会不会飞檐走壁?师父说的寺院被砸被烧他也下山了,为什么又回来?一切都想不明白,都让我分心。
四年级临近寒假的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雪,入冬以前师父就在菩萨身后的隔断墙上订了木板,大风灌进来,还是冻得人手脚都没有知觉。
师父念完了经给我拉了拉被角正准备去睡,寺门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
救命…救命!
透过阁楼看出去地上已经一片白,雪越下越大,下得山下镇上的灯光在眼里一闪一闪。
师父一个挺身站到我床边轻声嘱咐我躺好别出去,然后顺手扯着一件长袍就往寺门走。
敲门声已经小了下去。
寺门打开一个黑影扑倒在地,师父将那人连扶带扛回了正殿,留下一路黑黑的印。我没有见过那么多血,但我知道,那是血,夜里看着,流在雪地上黑色的血。
敲门的喊救命的流血的那个人,是守林的杨先生。
杨先生呻吟着躺在一个蒲团上,血流到地缝里汪成了一片,师父一把撕下长袍的袖子往杨先生身上勒,剩下的半截袍就直接包住杨先生,捏起一团来叫他捂住伤口。
杨先生喘着粗气,声音有些哑,朝着师父说了一句,关门。
师父赶忙起身顺着一路的血朝大门跑。
正要插门闩就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了来,师父有些踉跄退了一退,闯进来三个人,看不清脸,走在前面那人手里握着一把大概一尺长的刀,指着师父。
听不清楚说什么,大概有两三分钟,师父一动不动,那人拿着刀在空中比划,后面二人往前两步作势推攮。
师父微微下蹲,左右手各抓住一人一手,一个轻轻上挑就听到两声惨叫,两人一个倒在地上一个靠在墙上都伸另一只手在摸着肩膀。
那拿刀之人见状,挥刀便往师父身上砍,师父一个侧身,顺势将那人一把攫住,刀闷闷地落在雪地里。
师父放开那人,着急着往回看杨先生的伤势,刚走上台阶那人又去地上捡了刀朝师父刺过来。
我吓得一动不动愣在床上裹着被子,想要叫师父小心,叫不出声。
师父再一闪身,一个快得看不清的翻身便站到那人身后去,那人不及回头,已被师父抬手就打得惨叫一声滚到雪里。
回到殿里,师父连忙开了灯,只见杨先生脸色惨白,眼睛一睁一睁不知在看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师父叫他,已经没有了回应,只听见几声长长的嘶哑的呼气声。
院子里的三人正在搀扶着要往外跑,师父一声大喝,站着。那三人吓得呆呆地站在门口,见师父上前吓得连忙跪下作揖。
师父回身背起了杨先生,叮嘱我自己注意安全,把门闩上,就赶着那三人往山下去。
我闩上门跑回正殿,呆呆地看着一地的血,殿外雪越下越大,菩萨慈祥地看着我,可我还是怕,蹑着脚挪到床上裹着被子。
我很小的时候,师父跟我说如果你怕,你就念《心经》。那天夜里我一个人看着满地的血对着菩萨念了一夜。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天色见白的时候师父才回来,门是闩着的,可师父已走到正殿,后背全是血,我在阁楼斜斜地看到他。
他对着菩萨作揖跪拜,然后过来看我,眼睛通红。
又取了木鱼念了一遍经才叫我好好睡一会儿,别怕,别怕。
杨先生已经死了,师父背着他走到半山腰就已经断了气。送到卫生所的时候无人值班。只好又背着,让那三个被卸了膀子的人带路去了派出所。
镇派出所的车中午才开上山来,车轱辘上绑着些粗链条,有人哈着气搓着手在指着血迹说些什么,有人拿着相机在拍照。师父换了干净的袍子在讲述当时情形。
傍晚闪着灯的车开走的时候雪停了一会儿又开始越下越大,师父从后院的缸里敲开一层冰舀了水,将正殿的地洗了两遍,地缝里还是有血迹。
晚上吃了点白饭,跟着师父念了一遍经,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师父走过来坐在我床边,声音有点沙哑,但又有些急。
明天开始,教你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