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选择
一,提要:
所有的积极、乐观、努力、正义都是屎,都不如深夜里突然架在脖子根儿下面的一把利刃,不抵迎面闯灯超速而来的一辆轿车。如果当一件事情需要在发生后,才能有机会去做出“选择”,而不是先一切之前主动选择是否要去选择的话,那么,无论做出的任何选择如何,导致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可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选择。
二,叶莺莺的辞呈:
叶莺莺的长相和性感一词实在是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太过单薄。通过衬衫挽起袖管后,见到露在外面的胳膊:虽然白皙,可是脆弱;她的腿没什么肉,就是细长的两条,孤零零的,从性得角度来说,同样没有什么意思。至于胸脯,就更加乏味了,甚至会替她担心,未来育儿时的哺乳问题——很难相信这样干瘪的一对容器下能储存多少营养。不过,这些倒也不用太过操心,毕竟她只有二十六岁。当一副外观略圆的近视镜架在她挺拔的鼻梁上时,不仅使她增加了几分学院气,更还能令眼睛的轮廓大起来并且充满神采。这些,再搭配起那特地设计成边角满是碎线头的格子衬衫,和低饱和度颜色的长裙,以及白色的运动鞋,也是别有一番青春。
出了公交车站,她快步向公司写字楼走去。男朋友本劝她找个出租车,可她认为没有必要。从家到公司,公交车的价格和出租车足相差了三十几倍,实难接受。在边边角角上,她算得很细致。这方面她绝不同于现在普通的年轻女孩:做事情顾前不顾后,今朝有酒今朝醉,看上去风风光光,实际上拿了薪水就要还数不清的信用卡账单。从事财务方面工作的她,喜欢每笔账都踏踏实实,可以对得上;亏负盈余,任何情况,都具有其本该具有的合理价值。这样做事使她感到高兴。
只是细致有什么用呢?随着从一排底商门前绕过,贴在电线杆上的一则广告让叶莺莺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不能继续为她省下的那几十块钱出租车费用感到高兴了。也许,这和她目前的处境有关。可前后才几天时间,心理变化这么样大,简直不敢让人相信。她竟然不顾已经迟到,停步在上午十点的阳光下独自发呆起来。
“急售”,两个加粗加大的黑体字下面跟着同样醒目的补充:“急售,金宜家园89平米二居室,550万”,单是盯着广告的内容,叶莺莺就几乎不敢,也无法再往下看清楚联络方式了。她觉得除了这些字闪闪发着嘲笑、眩目的亮光以外,周围其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灰色。“五百五十万,五百五十万……五百五十万,”她在心中默默不停地念着,“这恐怕省吃俭用一辈子,或者一辈子再也不坐出租车,也存不出来这么多钱吧。”慢慢回过神,拽了拽自己肩上的帆布包,她只能继续无力地朝她该去的地方走去。
她背得是只黑色的帆布包,在网上花了三十几块钱买到的。从读大学时到现在,真是很多年了。刚买这只包的时候,不是多喜欢,只是随手就买了,图个方便便宜。不过没想到,她在大学里交的男朋友却喜欢得紧。
他俩是在学校里的美术社团认识的。他是社团的骨干,长得很高,皮肤也白,也戴眼镜,科班出身画得很好。他和她说,当时到处招新生入社,看见她以后就喜欢她了,一眼认定。他还和她说,他可真喜欢这个帆布包,刚开始没这么喜欢,结果有天忽然发现它不小心沾上了画画要用的油彩,就一下觉得特别了许多。他又和她说,学校里的其他女同学,都背着名牌包,不是帆布的,而是真皮的,落灰多了清洗就要花几百块,她们出校门有车接送,不爱看画展,爱看车里也是真皮的座椅。他说他看到这些女同学以后,再看着她这只沾染油彩的帆布包,感觉安心,像是终于听到有人对他说,”钱不是最重要的,爱情才重要。”
后来,男朋友作为学长,如正常轨迹比叶莺莺提前毕业一年,毕业后就去了深圳,在深圳进了一家大广告公司,混得有头有脸,没多久,换了个新女朋友。叶莺莺在微信里看他晒出的照片,新女朋友好像非但不看画展不画画,而且背着名牌包呐。叶莺莺边看边感叹,“你什么时候带她去看看你车里的真皮座椅啊?你要努力呀,听见没有?爱情根本不重要,钱最重要啊,你个傻子。”说完,眼泪掉进了方便面里,汤咸了,汤水像是又被烧开了一次,翻滚不停。
一个人的事情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好坏都是自己承担,选择麻烦,找不到人参谋,但结果就是承受;两个人的事情就更容易了,只要被落在后面,选择余地都没有,什么结果都只能忍着。这也就是说,落在两个人的后面,其实和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男朋友毕业走了以后,叶莺莺什么也没留下,继续一边念会计,一边在美术社画画,帆布包又沾上了不少油彩,她想洗掉,后来发现,洗不干净。
起初,叶莺莺看这只包就会难过,油彩味总能飘进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扔掉,却总也抽不出时间。好不容易有时间,不用上课,又非要在画社画到筋疲力尽,拿不出一点力气,所以帆布包就一直背在肩上,慢慢也不那么烦了。原来,喜欢和不喜欢都没那么重要,时间久了就会习惯。
自那以后,叶莺莺学会了一条道理,她讲给室友听,“人也好,东西也好,什么都一样,不管你开始是喜欢还是无所谓,时间久了就都会习惯,假如等到习惯以后,这人或者这东西又不见了,索性找也别找,更别着急,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别看来了的能走,走了的很难回来,不过不管是否回来,反正时间一久了,又会再习惯的。”室友听完,说,“叶莺莺,你快别为那个王八蛋伤心了,快点睡觉吧。”叶莺莺笑笑,喝完眼前的啤酒,洗漱睡觉。
时间不长,叶莺莺进了公司。公司还是老样子,租用没有层楼的一半,写字台一张挨着一张,拥挤但却并不繁忙,每个坐在电脑屏幕前的同事都有一脸颓态,不用问也知道,心里都在想着怎么能再也不用工作。照此思路,和她们相比,叶莺莺仿佛又看到了一种希望。这是一种近于悲凉的可能性,另辟蹊径开拓得甚至有些卑鄙,而且,只要一想到她要借助这种可能性来实现其他同事目前还未实现的状态——脱离工作——并且以后还要和其他人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上天的恩赐时,就马上像用手抽自己。
同事们有些和叶莺莺打招呼,随口问她怎么来晚了。表面的关心,实际上是给自己换换脑子,找个机会发出点声音提醒自己还活着;也有一些继续埋头工作,或者工作不重要,更多是根本懒得多一句说话。现在的社会环境如此淡薄,年轻人起早贪黑坐地铁挤公交上班,就为混口饭吃,至于职场即使建立起来也绝不会单纯的关系,聪明人当然不想浪费时间,无可厚非。
进到工位,打开电脑,如往常一样又跑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回来正犹豫接下来要怎么办时,手机微信上出现了刘总的消息,内容简单明了,“叶莺莺,忙吗,来下办公室。”
叶莺莺赶紧回复一个“好”字,回复完又喝了口水,起身去刘总的办公室,在即将淡出众人视线之前,她还是和她的组长杨晨交换了一下眼神。杨晨一副我全懂,也支持你的表情。对此叶莺莺怀着几分感激。
轻敲两下办公室的玻璃门,门内传来了明朗的声音:“进。”
推开门,叶莺莺点了点头并干笑着,看向刘总,说,“刘总,你找我?”
“是啊,坐吧,莺莺,”刘总笑着,朝自己大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扬了扬头,示意叶莺莺。叶莺莺坐下。
“我听晨儿跟我说你的事儿了,在医院都检查好了?”刘总开门见山地问。
“嗯,检查好了。刚开始我也不清楚我怎么了,就觉得不舒服,以为生什么病了呢。后来上周四不是跟您请了一天假嘛,到医院一检查——完全没想到,”说到这里,叶莺莺朝门外的办公区方向看了看,接着说,“然后结果出来,周五晚上我才和杨哥先打招呼,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嗯,杨晨说你周全,”刘总像是赞赏地夸了一句,又问,“多长时间了?”
“本来不确定,周六又去医院全面查了一遍,五十多天。”叶莺莺把病历拿出来,交给刘总,刘总皱眉看着那份病历。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呢?”
“我现在说实话也不知道怎么办,没经历过这种事儿,我男朋友和我们家里人都倒是希望能顺其自然,我心里也偏向觉得我的身体不太好,怕以后出什么问题,不敢冒险,可是吧……”叶莺莺有点吞吞吐吐的,“我这年纪就结婚生孩子,我还有点不甘心。”
“反正倒是不着急,就是现在赶上这事儿了。”刘总叹口气。
“是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你们得先结婚吧?”
“先等等吧,因为大夫说我有先兆性流产的迹象,所以怎么也得等三个月以后彻底稳定住了,再忙活结婚的事。”叶莺莺说。不过,说到这种话题,她脸上倒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有什么幸福。她连得意都没有,无奈的成分占据了上风。她是理智的,也是矛盾的。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虽然是都涉及到利益关系,但谈话的气氛不凝重反而很轻松,因为这件事情,叶莺莺在刘总面前第一次感受到了关切。以前接触不多,她又是天生不太善于和领导打交道的个性,这次算是接着由头打开了话匣子。说到底,叶莺莺是个开朗的人。她们谈了许久——
“杨晨,”隔着办公室的门,刘总大声喊。
“刘总找我?”杨晨敲了一下门,推开,探了个头进来。
“来,说点事儿。”刘总让杨晨和叶莺莺并排坐下,还是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莺莺刚才和我说完了,我想问问你这边怎么考虑?”
“我没什么考虑啊,我是看她自己和领导的意见呗,这俩事儿,我夹中间,哪头儿我也做不了主啊,是不是?”杨晨嘿嘿笑着。看似有些吊儿郎当,其实是暗藏玄机。他把问题抛回给了刘总,不置可否。
刘总朝叶莺莺笑了笑。
“我现在是建议啊,”刘总说,“如果晨儿你这边人手还算够用,你辛苦辛苦,可以忙得过来的话,我建议给是莺莺先留职,等她三个月情况稳定了,到时候再来公司上班。一个是咱们公司不能随便因为员工怀孕就不用人家,法律不允许,再一个是咱们也不能那么不地道,是吧。等到时候叶莺莺身体稳定了,上班时间什么的,就自由点呗,比如早走一个小时,晚来一个小时,把上班高峰错过去,不在路上那么挤,是不是也行呢?”
“你看看,领导对你多好,”杨晨笑了,对叶莺莺说。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叶莺莺笑着,结果出乎意料,和杨晨先前分析的完全不一样。
杨晨一会看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作答的叶莺莺,一会又转向看着难得大方的刘总,心中对她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是挺不理解。照杨晨对刘总的了解,说难听点,是典型的面善心狠,无利不起早。稍微在公司混几年的人,谁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今天怎么对叶莺莺这么好了?这里绝对有事情啊——本来站在叶莺莺统一战线希望为她争取利益的杨晨,除了猜测,也不禁产生了对一个普通职员的妒忌,他并不知道当自己有一天遇到什么问题时,公司或者说是刘总是会一样对待还是一脚踹开。毕竟,在他混迹公司的这些年,见到的飞鸟尽良弓藏的情况是多数。
“那你还有啥意见吗?”刘总打断了杨晨的思绪,开口问叶莺莺。
“我肯定没什么意见,”叶莺莺很感动,沉默了一会,她才又下定决心似的对刘总说道,“说实话,我真怕我男朋友和他家里不同意我到时候再回来工作,耽误杨哥,财务这边也确实挺忙的——诶呀,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要不这样吧,刘总杨哥,你们先招人,我如果到时候没问题,看公司还缺不缺个带着孩子的财务,缺我就回来,不缺也是我没福分享受刘总给我这特优待遇——”
“没事儿,你不用不好意思,”杨晨回过神来说,“我周五不是和你说了吗,只要咱们刘总这边没问题,我也给你最大支持,等你稳定了决定要不要回来,我再决定招人或者不招人的事,这些不用你操心——”
叶莺莺分不清她眼前的这两个人说话的目的,她只是感动,眼圈都有些红。尽管他们的话已经说到了仁至义尽,不好再矫情推辞。可她在又陷入片刻凝思之后还是决定拒绝。她把这视作一种“牺牲”。她再次表达了谢意,并把她的态度更加清楚表达了一遍。
在工作和结婚生子这两件事上,她一直都认为前者相对容易实现,而后者是她在没有能力解决问题前,没做太大考虑的。甚至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电话里和闺蜜沈佳抱怨,跟男朋友邹旭飞同居在一起后才发现,他们有点性格不合适的问题。邹旭飞那几件同款不同色的冲锋衣,那几件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衬衫,都让她看起来就心生厌倦。每当她面对这些事情发脾气时,邹旭飞都一言不发,用沉默和宽容让她认为她像个小丑。为此,她甚至开始想念在大学里的男朋友,觉得他的欺骗也好,计较也罢,包括轻描淡写地离开,所有的行为在内,都优雅得像个艺术家。
有些时候,是必须要做出选择了:从理性来看,叶莺莺必须考虑到感情的疲惫度,以及要面对的一些,比如在哪里定居、是否要先购置房产、未来孩子的照顾和教育等等的现实问题;可从感性出发,结婚、生子、从此安定下来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份诱惑——和可以借此停止工作一段时间没任何关系——那对她来说也实在太大了。她几乎忍不住偷偷去想,偷偷用没有逻辑的理由麻痹自己。她告诉自己,两个人相处模式不也不外乎如此嘛:谈恋爱谈腻了,就结婚,换一种身份和生活状态,继续相处。再过几年又腻了,就要孩子,用孩子分散一下彼此的注意力,把爱情的相互唯一变成家庭凝聚力,哪有谁能一辈子相爱,那太理想化了。
事实上,到底是认为没有长久的爱情,所以安慰自己和谁生活都一样,不去寻求正确答案是太理想化;还是去相信感情上永久性的心灵相通,一生不卑不亢是太理想化。恐怕叶莺莺也不敢再多想。又呆了一会,在杨晨的陪同下,和行政人员说明一下情况,填好了必要填的单子,下午就和同事们告别,坐公交车回家去了。
在车上,一路颠簸。到家后,叶莺莺给邹旭飞打了个电话,说,“我公司那边办完了,我回家了。”
邹旭飞问,“吃饭了吗?”
叶莺莺说,“没吃,路上感觉恶心,浑身不舒服。”
邹旭飞说,“不舒服也要吃点饭,不然怎么行?”
叶莺莺一下子又哭出来,“难道我现在连选择多吃一顿少吃一顿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做什么事儿都要迫不得已才行吗?”她委屈着,看似无理取闹,却也从吃饭这件小事上才想明白,从得知怀孕,到现在,短短四五天的时间里,她仿佛丧失了生活中的所有主动权和选择权。
她一下跌落进委屈埋下的泥沼当中。
三,刘维娜的同情:
杨晨看不起刘维娜,刘维娜自己当然知道。而且刘维娜不仅知道杨晨看不起她,还知道除了叶莺莺在内这一批后扩招的员工外,剩下的老员工们几乎是没谁能看得起她。不过看得起或者看不起也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毕竟刘维娜才是刘总,这些人都不是。杨晨还是杨晨,杨晨变不成杨总。人想要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生活,机会很重要,背负也很重要。背负有好有坏,骂名在利益面前显得真是无关轻重。
刘维娜今年三十六七岁,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很多,皮肤粉红,双眼细长,笑起有酒窝,皱眉会嘟嘴。她的腿好看,直而且有肉。奶也大,不光是得益于有过生产孩子的经验,没生之前奶也大,天生丽质。单看上去猜年龄和背景,她长得像叶莺莺的姐姐,像杨晨的表妹;像推婴儿车逛街买名牌,然后再去超市买进口蔬菜奶孩子的时尚年轻母亲;像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找了门当户对的帅气老公的新婚少妇;像是这世界上一切不需太用力就能获得到的简单与美好的人,就是不太像一家三十几号员工公司的全权负责人。
说全权负责人这话有几分夸张,不过也不太为过。叶莺莺的公司实际老板叫王岩,不到五十岁,大眼睛有神,两鬓略发白色,和蔼爱笑好说话,平时不太来公司,主要是每天巡查线下的一些门店经营情况。相比起办公室的环境,他更喜欢中午能喝两瓶冰啤酒,吃点手拉面羊肉串的销售圈子,吃的时候能和大家骂两句脏话,讲两个黄色笑话,借着酒劲没顾客还能打两把牌——谁也看不出这也是身价几千万,北京郊区有别墅的大老板——他乐不得把公司办公室里那一摊子事交给能打理的人打理。
刘维娜刚认识王岩的时候,王岩还没离婚,除了几家线下门店外,公司不到一百平方,常驻员工九个,有俩还是亲信人员:一个是三姨家的亲表弟,一个是小学同学的亲媳妇。两个人都一样挂职拿工资,都一样领五险一金,也都一样什么差事也不用干。
王岩特别喜欢出席各种饭局——其实现在也很喜欢——以前出席饭局的好处有三点:第一是酒随便喝,互相有求给面子,喝酒的人也都有酒量,不像跟家里亲戚,喝两口就着急回家收拾屋子。也不像曾经的那些老同学,喝两口就心脏难受胃不舒服,一肚子借口;第二是喝着喝着就多一个合作伙伴,照他十几二十多年来的经验,为人本分不耍心眼总是好事,在一起喝喝酒,喝高兴了等散场再续一条龙,下次没准就成了生意,生意能变成钱,钱能安身立命,好处都是饭局换来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爱回家。家里女儿十四岁,学习不好但跟他亲,他是认为亲就无所谓,学习好不好反正自己能养起闺女一辈子。可是他老婆不同意,一回家看他和女儿聊天,就说他娇惯孩子,一闻到他身上酒味,就说他花天酒地,一听见他稍微辩解两句,就气得摔摔打打,质问他是不是早就不想过了。他和他老婆结婚二十年,见面像个仇家。别提做那事了,早就是做不了。夫妻间连那事都做不了,矛盾更大;所以他乐意参加饭局,也不乐意回家。
刘维娜在一次饭局上见到王岩,第一印象是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她觉得身旁这个男人太老,穿着太俗,太爱喝酒,眼神太正派。眼神正派的意思不是刘维娜是个下流的人,而是觉得正派的男人都只会聊工作和业务。聊业务也没什么不好,反倒能有业绩,只是在饭局开场前,一个组局的大佬举着白酒有言在先,这顿饭只叹风月,不谈业务,在场所有人都同意,什么东西也没吃,纷纷举杯同饮,包括王岩和她。只是,王岩喝光了白酒,如果不守规矩继续聊业务,谁也不能批评他,毕竟他是个老板。可她要是喝光了白酒,还是陪着王岩聊业务,根据她的饭局经验,肯定会有人说:“小刘啊,你看你,说好了不聊业务不聊业务,你怎么又和王总两个人窃窃私语聊上业务了?罚你三杯啊。”
她不想理王岩,故意躲着没说话,结果却没想到刚吃一口菜,王岩就转头问向身旁的她:“小刘啊,你是在你们郑总那具体负责什么来着啊?”
“我啊?我就是个跑业务的。”她随口应着,做了个把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悄声的动作说,“王总,王总,今天不聊业务。”
看着刘维娜的动作,不知是因为她由“跑业务”联想到不谈“业务”的幽默聊天方式起到作用,还是因为她把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这个颇具美感的动作起到的作用,反正,王岩觉得身边这个小刘不一般,非常是讨人喜欢。酒色酒色,透一杯酒容易发现美色。想罢,王岩拿起酒杯和她撞了一个。白酒穿肠,色起心中,一阵干火。他劝自己要冷静。
在这样的饭局上,刘维娜显得有些违和感。毕竟在饭局上的刘维娜还不是后来坐进办公室里的刘总。那时,她还仅仅是一名负责工程材料的普通业务经理,陪着她们老板郑有为来吃饭。明面叫做业务经理,实际也不是真的经理,充其量是个销售。为了便于和甲方交涉,头衔挂得虚高,一家公司有十几个销售,就有十几个业务经理,有一百个销售,就有一百个业务经理,互为独立,谁也管不着谁。她充其量算是其中业务水平比较优秀的一个。也正因为比较优秀,所以郑有为到哪吃饭才愿意偶尔带上她。当然,她也漂亮。
王岩一个劲儿扭头看刘维娜,刘维娜心里知道。她反感,但是没办法找借口离开。老板郑有为因儿子突发急性阑尾炎去医院手术,已经先走。走时特意跟各位老板交代,把她留下当作替身,有多少喝多少,有啥话说啥话。她一个打工的,不能再走,除非是她也犯了阑尾炎。
她有意无意地观察王岩,别看王岩外表比较粗,可心细。给女士加菜知道用公筷,跟女士喝酒都是浅浅点到为止,姿态和他面对其他老板时的大笑豪饮完全不同,重要的是,王岩看她是看她,不过不是赤裸的,而是像是偷瞄,甚至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看新婚女邻居似的,这让她对他添了几分好感。
就这样,时间一久,一来二去,王岩在其他人那喝多了,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主战区,退回来和刘维娜聊天。或许喝酒的缘故,聊着聊着,他无意地把手放在了刘维娜的腿上,问,“你们年轻人下班以后都在忙些啥呀?”
刘维娜跟王岩说,她在读MBA。
王岩说:“这个我知道啊,工商管理学硕士嘛,读这个挺好啊,我也想读,读完了好好管公司,可惜年龄太大了,除了看合同上的数字,看啥都眼花。”
“那我帮你管去得了,”刘维娜把腿挪开,玩笑道,“我反正在郑总这边也挺没意思的。”
“行啊,你要能管,那就太好了。”王岩半醉半醒地说。
“哪好了啊?”刘维娜瞪他一眼,“开玩笑的,我这两把刷子哪儿能行啊。”
“哪儿不行啊?我看行,有的聊,”王岩手又伸过去了,舌头都硬了,“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和你们郑总打个招呼。”
至此,刘维娜竟然有些动心。她渴望机会,机会来临时,谁都会失去理智,她变得曲意逢迎起来,腿没再动弹。她安慰着自己,第一,眼前这人对她有意思,她为了工作不能不识抬举。第二,他对自己动得手脚也并不过分,也许只是喝醉了没见外。慢慢催眠着,她迷迷糊糊地和他进一步聊起来。
不聊倒还好,一聊,王岩也借着酒劲儿把他跟老婆感情不合,不爱回家,没办法才整天到处找饭局应酬的苦,一股脑儿全诉给了刘维娜。刘维娜刚开始只是自己催眠自己,该倾听倾听,该开导开导,可酒多喝了几杯,也分不清是催眠还是信了,总之是嘴也管不住了,情绪也放松了,不仅说了他老婆几句不是,还吐了几句自己的生活艰苦。其实要是只说几句也就算了,最笨得是说了不算完,在大家都散场离开了以后,她和王岩上了同一辆车,到了酒店,七荤八素地就把接下来要办的事情,全给办了。在她看来,王岩不像个快五十的中年人,倒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性子急,身体好,一晚上两个人闹了好几次。
而后的一年里,刘维娜经历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让王岩离婚。
从酒店和王岩分开后,起初也把这一夜情当作普通的一夜情,没想结果。在北京小十年的时间,交过几任男朋友,有钱的不靠谱,没钱的想靠谱,在这个城市,也等于不靠谱。坐在卧室的床上,对着窗子,窗外的雨下得急了,小雨转大雨,大雨转暴雨,暴雨没休止,不时还夹杂几道闪电过来,让刘维娜的心情一片惨淡。她很想吃点东西,可又觉得没有胃口。一个小时前老板郑有为打来电话,询问她昨天是不是喝多了。她说,“是,不仅多了,还宿醉,头疼,浑身乏力,早上吐了一次。”郑有为笑骂着,说那些老板都是衣冠楚楚有两个臭钱的王八蛋。刘维娜撒谎心虚没接下文,匆匆挂了电话,都没关心一下郑有为得了急性阑尾炎的儿子。
这一切都来得顺理成章,没有什么意外和波澜。刘维娜和王岩之间发生的事情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她开始收拾手提包,一夜未归,她打算要好好地洗洗自己,再敷个面膜,重新开始。不过,变化也正起在她打开手提包的一刻。当手提包打开,她惊讶的发现,出于比其他销售人员都要认真的职业习惯,她多花了几千块的那只录音笔竟然亮着,忘了关机。平时,这只录音笔是用来录下她和客户交流中有什么值得揣测的订货倾向,回家分析,可这次,这只录音笔不光录下了她们的饭局,还录下了她和王岩两个人的一夜激情。在安静的房间中想了一会,最后她把录音笔的充电器插好,走向卫生间。
一个月后,刘维娜把录音笔其中的内容剪成三个部分放给了王岩的老婆听,第一部分是饭局上王岩醉酒和她吐露家庭矛盾夫妻感情不合的录音;第二部分是她和王岩在酒店做爱的录音;第三部分是王岩在酒店做爱后,凌晨对她说,“几年和老婆做这事儿都不好使,真没想到和你一做快折腾了一夜呀。”
王岩老婆打了刘维娜一耳光,回家跟王岩提出离婚。离婚不为王岩说他们感情不合。他们结婚二十多年,唯一剩下的感情是女儿,这点连她自己也不否认。离婚也不为王岩出轨,男人这种事管不住,她更是明白。要为就为了那最后一句话,原来王岩这事儿不是不行,而是跟她做没兴趣。她觉得这样下去,她很悲哀。另一方面,她还听见刘维娜告诉她,“与其现在主动离婚打王岩,也别等着他有一天盘算好了和你摊牌,可能人财两空。”她有点害怕,所以离婚的财产分割提出索要两百万以及女儿的抚养权。王岩很痛快,买了辆车,套出两百万现钱,至于女儿的抚养权,他没交出去。
第二件事是让王岩求婚。
刘维娜不同于其他女人的地方,是她在试图让王岩和老婆离婚这件事上,没有暴露自己。在王岩老婆面前,只当作是一个爆发点,当作是一个被王岩玩弄后恼羞成怒的受害者。在王岩面前,她选择了消失。她再也没联系过王岩,甚至她还孤注一掷地从郑有为那里离职。
直到王岩离婚后的某一天夜里,她的电话响了,看到显示屏幕中出现“王岩”的名字,她不禁嘴角露出微笑,松了一口气。为这件事,她付出了太多精力,如果他不联络她,或许她将一败涂地。
“喂,您好?”她装作不认识的语气。
“是我,”短暂沉默后,王岩的语气中有些心虚。
“哦,”她问,“有事?”
“没事,”四十多岁的他这样和一个女人说话,他感到蹩脚,“你最近忙什么呢?听老郑说你辞职回老家了,怎么这么突然呢?”
“没回家,我家早就没人了,父母走得早,北京就是我的家。”她说。
“那你为什么辞职?”
“没有为什么?”
刘维娜能感受到,王岩的语气中有真诚的关心在。她的心软下来,忽然产生想放弃这场欺骗的念头。只是转又一想,在北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得来自己想要的生活,为此又确确实实地筹划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大,如果这时候放弃,不仅他的关心将再也不会有,就连她自己平稳的生活也再也无法回去。
“我和你说件事,你能相信吗?”刘维娜冷冷地说。
“你说?”他的语气迟疑。
“我怀孕了。”她说。
“怀孕了?”他疑问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怀孕了。”
“所以,你是要结婚了是吗?”他果然像个孩子,电话里就表现出失落。
“我不知道我能跟谁结婚?”
“你什么意思啊?”多年商场的打磨,让他在感情和欲望面前丢掉的智商迅速回归大脑,只两三句话,他忽然变得像一只提高警惕的豹子。
“我最近半年,只和你做过。”她坦率地说。
其实到了很久以后,刘维娜也无法确定那天和王岩说的话,王岩信了多少。她只是觉得有一双大手在背后推搡着她,让她不管是否知道前面的路是不能回头的,也只能向前走,硬着头皮走,不能在意脚下是有石头,还是有坚冰,更不能在乎这条路是错与对。她得走下去。
第二天,刘维娜和王岩去了医院检查。又过了两个多月,复查的时候,通过关系得知怀得是个男孩。又过了不久,她住进了王岩的家里。之前王岩也提过同居,她一直不同意。她知道王岩嘴上没说过,但心里想要个儿子,所以她也在赌,赌她做得这些事情不但不会被惩罚,还会得到上天的眷顾。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的检查结果出来后,王岩说,他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会有个儿子。再后来,王岩给她两个要求:第一,必须跟她的女儿搞好关系。第二,结婚的事儿等孩子生完再办,因为他想带她去欧洲度蜜月。当然,这两件事都是在床上抱着她的时候说的,听得时候,她觉得她做对了选择,事实上也算是做对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一种选择。
第三件事是和王岩结婚。
他们在孩子一岁的时候先去了意大利,随后走了多个国家。虽然她玩得提心吊胆,总担心家里的小家伙,可她还是很开心。回来以后,刘维娜从业务经理小刘变成了刘总,MBA还是没有读完,但是也坐进了玻璃门隔着的办公室。用了半年时间,把王岩的公司,从九个人扩大到了三十几个人。
叶莺莺跟刘维娜说她怀孕了,要辞职。刘维娜听完心里一阵波澜,如果只是发现了那只录音笔,没有后来的怀孕反应,她会做出那些让她心不安的事情吗?或许当时的她,依然会。但是现在的她,认为她不会。她觉得同情叶莺莺,她对叶莺莺说,“不辞职公司也可以给你发一些补助的。”
她希望叶莺莺能得到选择的机会,可惜这机会也并不能决定这样的选择能不能称其是真正的选择。
四,邹旭飞的怀疑:
看桌面上的手机震动,邹旭飞立马起了警惕,拿起来一看,果然是叶莺莺打来的电话。左右看看,正打算到办公区以外的地方接听,刚刚起身,旁边工位刚毕业几个月的女实习生小胡,悄声问道,“邹哥,哪儿去啊?”
“啊,出去接个电话。”邹旭飞也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手机。
“别啊,”小胡是个热心肠的江苏姑娘,紧着摇头说,“老大正发火呢,一会叫到你你不在我怎么跟老大交代啊?”
“没事儿,就说我去厕所了。”邹旭飞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宽心。不过临走到门口时,还是望了主管的办公室一眼,听到里面他火冒三丈痛骂其他同事的声音,一狠心,还是走了出去,赶紧按了接听键。
在电话里,邹旭飞听叶莺莺说得是她已经办完了离职手续的事情。这些都属于意料之中,安慰几句,忙开始关心她是否吃饭。其实从叶莺莺怀孕的消息走入邹旭飞的生活开始,邹旭飞才是乱成一团。他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才算正确,又不能被叶莺莺发现他的无措,他甚至觉得他必须要表现得像一只听话的狗一样,主人给吃的要高兴,不给吃的也不许难过,如果在外面主人受了一丁点委屈,他还要立刻去冲着那位连主人也惧怕的施暴者汪汪大叫——英勇无畏——这些道理,是叶莺莺突然哭泣的时候,他领悟到的——他一面焦心地看了几次手表,一面又在电话里尽可能地去说一些他能想到还算好听的话。
邹旭飞告诉叶莺莺吃饭,叶莺莺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吃。他进一步劝叶莺莺,吃饭的重要性。他以为这是对叶莺莺好,叶莺莺会高兴。结果就是因为这就哭了。叶莺莺说,“难道我现在连选择多吃一顿少吃一顿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做什么事儿都要迫不得已才行吗?”
听完叶莺莺的话,走旭飞有点无力招架,他耐心地告诉叶莺莺,没有人会剥夺她的权利,而且事情也要看叶莺莺的主观意愿,如果觉得难受委屈,他可以都依着叶莺莺,反正都还年轻……他的话只说到这,叶莺莺就哭得更厉害了,叶莺莺说,“本来以为你说要孩子要结婚是你对我负责,原来都是哄哄我,这孩子你要是不想要,我可以不要,没问题的,反正孩子也不一定能保住。”
“我不是那个意思,”无论要不要这个孩子,邹旭飞完全在参考叶莺莺的脸色。如果要问他自己,他当然什么都没准备好,也没有想好。可是这些年的影视剧作品都把男人得知爱人怀孕后的负心一面演得淋漓尽致了,反面典型清清楚楚的,他知道,有些时候,人只看结果,而且几乎不需要测算风险的过程,宁愿有风险事后算账,也要图眼前舒心。他对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的态度,决定着未来叶莺莺对他人格的判定,他不敢说任何哪怕一句迟疑的话,就更别说是不要这个孩子了。
还不等邹旭飞继续跟叶莺莺解释,叶莺莺电话挂了。在公司的走廊里,他为难极了,不知道是现在乖乖回到办公室,等着老大就上个月的一项重要数据出错的问题批评到他,还是继续把电话回拨过去哄叶莺莺。犹豫再三,他终于又给叶莺莺打了过去,电话响了一会,然后被挂断。再打,再被挂断。再打,电话关机。
邹旭飞心神不宁地回到了他的工位上,旁边的小胡拍拍胸口,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仿佛一块巨石为他放下。可惜,小胡的巨石放下了,邹旭飞的巨石还在悬着。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算是回应。盯着窗外,沉默半晌,他问小胡,“如果你男朋友给你电话,你不接,你希望他接下来做什么?”
小胡有点迟钝,典型网络上的那一类年轻宅女,她傻笑着说,“邹哥,我没有男朋友啊。”
“我是说如果,”邹旭飞气得一瞪眼,“如果惹你生气,给你打电话哄你你不接,你希望他接下来怎么做?”
“哄我呗,一直打呀。”小胡轻描淡写道。
“因为有事不能一直打呢?”
“那就——”小胡沉吟了片刻,“那总得给我发个短信道歉吧?”
“发短信,你——”邹旭飞刚要说电话都不接,一直发短信那也不能看。可转念又一想,小胡的意思应该是,一直打电话靠的是耐心,耐心是诚意。发短信不用发那么多,因为短信发过去就可以表达内容,内容好,也需要耐心,同样也是诚意。
想到这,邹旭飞马上拿起手机,开始编辑起短信来。
小胡问:“怎么了邹哥,惹你女朋友生气了?”还不等他回答,主管办公室里传出招喊声:“邹旭飞,进来一下。”吓得他赶忙把只编辑了几行的短信锁屏,皱着眉头进到主管办公室。
邹旭飞从小学习成绩不错,大学毕业留在北京,进了现在的单位,搞技术开发,挣得不算太多,不过单位性质属于某国企的下属企业,各方面还有一定的福利待遇。干满五年转正成为正式在编职工,干满十年可以安排天津落户,另外最重要的,是公司没过几年就会以很低的价格想员工出售股票,只要购买,差不多是稳赚不赔,好多员工都是熬到够资历能买股票的这一天,宁可跟亲戚朋友家借钱,也要大批买进,从而即使不能保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也至少可以把相对行业标准较低的薪资提高很多,是个盼头。
今年是邹旭飞在单位工作的第四年,距离编制近在咫尺,只要这一年不出现重大纰漏,他这就是熬出头的第一步。至于股票,户口等等,虽然还需要继续等待,但这也叫万事开头难,胜利在望。所以,毕业这几年,他看着身边的同学进了私企、外企干得风生水起,也不多眼红,他喜欢走这样相对平稳一些的路。哪怕顶头主管脾气暴躁一些,身边的同事大多数都爱推卸责任,这对他来说,也是忍一忍就过去了。相之比较,还是叶莺莺怀孕的事情要更加棘手一些——他看着暴跳如雷的主管,一面暗自盘算。
当初,是沈佳把叶莺莺介绍给邹旭飞的,或者说,是沈佳把邹旭飞介绍给叶莺莺更为贴切,因为她们才是好朋友,初中同学。他和沈佳则不是。他和沈佳是通过他的发小关华认识的。关华家里是做生意的,卖的东西不值钱——塑料袋,几厘成本卖两分,可是一个人买,这是小买卖,关华家里差不多供应半个城市的批发市场和菜市场,就是大买卖。家里条件非常好。本来俩人是邻居,结果他家越搬越远,房子越换越大,开始只是换到新盖的高档小区,最近几年换到了江边别墅。他俩能保持友谊,纯靠缘分,天注定。另一方面,关华属于头脑简单认死理的有钱人,除了不爱读书,也不爱做生意之外,对朋友之间的感情还是比较看重。每次邹旭飞从北京回来,他都主动找到邹旭飞一起吃饭,有一次喝高了,他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活明白了,开什么车,决定你身边坐什么样的女的,交什么样的朋友,”他指了指身边一直称呼他为老公的女孩,说,“就这样的,一分钱不值,我没钱,她们都跑得远远的,但是像你这样的朋友,从小玩到大,我这辈子真不多。”
说完,旁边的女孩勃然大怒,拎起包就回了家,之后邹旭飞就再也没见过她。那几年,邹旭飞觉得关华常换女朋友,他读大学寒暑假回家,都能见到不一样的女孩坐在他身边叫他老公。直到后来参加工作,改为只春节回家一次,沈佳才出现,第一年是她,第二年居然又是她。邹旭飞忍不住,偷偷问关华,“这个女孩看对眼了?”
关华说,“图她没心没肺。她没钱,也不图我钱,在一起习惯了,踏实。”
听完这个解释,邹旭飞点点头,除了先前认为活泼开朗直率以外,对沈佳的印象进一步得到提升。第三年,沈佳给他介绍了叶莺莺。他觉得沈佳有点没心没肺,不靠谱。关华却一边叼着烟,一边打麻将,在电话里告诉他,说,“可以去看看。”另外,关华还说,男的和女的时间久了都会腻,多优秀的男的和多优秀的女的也一样。但是,男的和女的刚见面就会很爽,哪怕不那么优秀的男的见到不那么优秀的女的,也会很爽。”——当时的邹旭飞不太理解其中的意思,只是联想到他随口问过沈佳什么时候结婚,沈佳说得,“她和关华现在为了距离产生美,一个月见一次。”他不知道他们算是爽还是不爽。
组织相亲,关华和沈佳谁也没露面。关华忙着打麻将,沈佳说相亲也别太正经,都是年轻人,于是就给了邹旭飞和叶莺莺时间地点和对方照片,自己躲在家刷韩剧吃零食,乐得清闲。
在他们约好的饭馆里,邹旭飞先到,叶莺莺后到。先前邹旭飞看过叶莺莺照片,觉得把握不大。在他的定位里,长得一般的女孩可以试试;普通的女孩要随缘分;好看的女孩想都不想。在照片上看,他认为叶莺莺属于想都不用想的好看女孩。好看女孩除了好看是优点,其余他都害怕,又难哄又有花花肠子,在外面走一圈就好几个男的盯着,可怎么应付过来啊。很快,叶莺莺在他对面已经坐下了。他们相互打个招呼并简单打量对方。叶莺莺噗嗤一乐,说,“哎呀,我紧张。”
邹旭飞看到叶莺莺笑了,马上觉得亲切,说,“没事,别紧张,瞎吃。”说完又叫服务员开始点菜。整个吃饭过程中感觉他之前的认识是有错误的。叶莺莺不但幽默健谈,而且没有一点好看女孩想象中的扭捏,不但不扭捏,还有几分招人喜欢的粗糙。吃东西嘴壮,该吃吃该喝喝,挽袖子的动作能透出英气劲儿,隔着后片眼镜眯起眼睛一笑起来,马上甜甜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叶莺莺的长相其实也并没有照片看起来那样,好看到不近人情的地步。照片上,叶莺莺烫着头发,眼睛发亮,皮肤光滑,嘴角轻微上扬含蓄地笑着,见到本人,也烫着头发,眼睛也好看,也爱笑,只是脸上有一些轻轻的痘印,而且她还真的很瘦,已经收到了失去一定肉欲的程度,所以一来二去地聊完,就像个住在自己家楼上的小妹妹一样,亲切得很。
吃完饭,邹旭飞开车把叶莺莺送回家。车是辆旧款本田,他爸老邹的。老邹想给邹旭飞买新车,邹旭飞在北京社保不够五年,不能摇号,平时回家不开车,一直拖着没买。今天跟老邹借车,特意开出来,照关华的嘱咐,有备无患。
种种经过,在车上邹旭飞和叶莺莺一五一十地说着,叶莺莺笑了,丝毫没介意,反而对他的坦诚还产生了不小的好感。她说,“没有就没有嘛,车这东西,也未必就那么需要,只是现在都买,虚荣心作祟的成分偏高,出门拦个出租车也方便的呀。”听到这话,邹旭飞心中畅快,像是当年叶莺莺大学里的男朋友,找到了叶莺莺的帆布包一样踏实。不久,车行至目的地,他和叶莺莺在车里又聊了几句,见她没有马上下车,赶紧趁热打铁,约下次再见。叶莺莺同意后,下车了回家。当晚,两个人微信又发了不少消息,直到深夜才睡。
相处了一个春节假期,十天后,邹旭飞要回北京,叶莺莺假期用完,不能再请假,更是着急回省城工作。于是邹旭飞偷偷把直达北京的高铁,改签成了先坐火车到省城再到北京的机票。改签完成后,两个人一起踏上同一辆列车,在春运的车上和旁边的老太太求了半天,才愿意跨越两个车厢,跟他们换个座位,使得他们坐在一起。那天他们并排坐着,胳膊贴着,不仅能一起看窗外的雪,而且说话声音再小都能听清彼此。
在邹旭飞的印象里,他当时好像说了很多,可仔细回忆时,他又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记得他也许说了一套自己平时语言系统以外的话。那么,这种话就相当微妙了,往往以决心和承诺组成在一起,平时听就像阴谋诡计,可等特定的状态听,再不靠谱都相信。相信的原因是因为,不单是听的人,就连说话的那个人也控制不了自己,哪怕知道自己说得都是天马行空,也要说,想停都停不下来。这些话,只限于相爱人才有用。其他人听了会叫你兑现或者负责。
所以,女人总爱说男人不负责任,这话没有说错,不过说这话的时候,通常也未必再爱这个男人了。当然,很大一部分男人包括邹旭飞在内,都是属于不把情话当实话,不把承诺当目标的那一类人。这也是在脱离深爱之后的避则现象。
在后来的日子里,邹旭飞跟叶莺莺说过很多甜言蜜语,其中包括:“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但我就知道我每天都很想你。”叶莺莺听完这话,说,“傻啊,你就是喜欢我,就是喜欢我这个小仙女,别不承认了。”说完的一个月以后,她从省城辞职到北京陪着邹旭飞过起了同居的小日子。还有,邹旭飞说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妈让我离开你,我爸让我离开你,关华让我离开你,沈佳让我离开你,我都没说话,也没哭。后来我去找你,你说让我离开你,我就哭了。”叶莺莺听完抱着他的头放在怀里睡了一夜。
叶莺莺在北京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邹旭飞给叶莺莺在香奈儿买了一只包。他作为一个理工直男不懂包。隔壁工位小胡告诉她,“邹哥,你送你女朋友这个,你女朋友准喜欢。”送的时候,邹旭飞留了个心眼,一遍观察叶莺莺的表情,一遍在她刚要说这包太贵的时候补了一句,“这包是有些贵,不过我希望我能努力让你过上普通女孩都拥有的日子,我不需要你为我特别,更不想要你受任何委屈。”现在回忆起来,虽然叶莺莺没舍得背过那只包,但那天是他和叶莺莺第一次没有措施在一起,从此他们经常冒险。
邹旭飞说过很多好听的话,即是发自内心,也达到了他预期该有的效果。他趁着叶莺莺爱他,就不考虑兑现和责任问题。他早清楚叶莺莺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同时也发现叶莺莺会轻易得被他的一时冲动所来的语言方面的灵感而打动,并且付出更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回馈。所以当他得知叶莺莺怀孕时,他在不留痕迹地犹豫了一下之后,便马上说,“叶莺莺,我们结婚吧。”接着,他们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双方父母,叶莺莺的父母是问如果结婚以后在北京,还是回家,回家的话,小邹的工作怎么办;邹旭飞的父母则像是根本没想儿子放弃工作,干脆说让他们结婚。邹旭飞以为在叶莺莺父母聊到婚后定居及工作的问题上后,叶莺莺会冷静下来,却没想到,叶莺莺冷静了一夜,顺势决定要这个孩子也和他结婚。
站在办公室里,听着主管的骂声,邹旭飞丝毫没有意识到,追究责任,或许是因为爱的能力不足而导致的,但同时,逃避责任,也说明爱正在消减。他联想到叶莺莺的哭泣,叶莺莺挂掉电话的举动,和一系列反应。他竟然开始怀疑叶莺莺以往的付出都是预谋,是她为了要自己负责设下的圈套。如果他选择结婚,选择要这个孩子,甚至选择为了结婚和孩子放弃现在的工作,那就意味着他这四年所有的努力和忍让都付之东流。
他看到了他被那些在私企、外企上班的同学甩在身后的景象。这次轮到他不甘心开他爸老邹的本田了。他觉得,他才是失去了对所有事情选择的权利,他只能听从叶莺莺的安排——至少在他这里,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了。
五,沈佳的眼泪:
火车站内人头攒动,肩膀挤着肩膀。车站外人也少不到哪里去,有举着牌拉客住店的,有看眼神分辨旅客去去向拼车的,还有就是和沈佳一样,四处张望等着亲朋好友出现的。总是各有所盼,每个人眼睛里都装着一个完全不同又孤独的世界。
沈佳个子不高,一米六出头,穿上高跟鞋,在人群里也显露不出山水。还好她很聪明,没在多数聚集的地方扎着,而是转而在不远处找到一块台阶,站在上面,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她的脖子细长,白皙且柔软,蜿蜒的弧度像是一只蜻蜓落在了柳枝上面,好看,极具有成年女性的魅力,恨不能把她每一处都当作性器官。
没多久,沈佳瞧见叶莺莺挎着邹旭飞的胳膊从站台出来。她赶紧扔了烟头,用两只手驱散身前的烟雾,连蹦带跳地夹着笑意迎上去,不由分说地给了叶莺莺一个大大的熊抱,接着分开,打量着她的周身,眼珠左右翻转,任由重妆画出那羽扇似的睫毛上下飞舞,用那艳丽口红遮挡下的嘴里嘿嘿坏笑个不停。
叶莺莺想掐沈佳一下,沈佳看出来,反应异常活泼,她一扭捏,腰一弯,穿着五公分高跟鞋的脚灵活地向后闪开,轻松躲开了。她朝叶莺莺说,“还敢偷袭我,我要不是看你怀着我干儿子,你看我不让你一尸两命血溅当场——”
“少胡说八道了,”由于是介绍人的缘故,叶莺莺在怀孕后,和沈佳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近。好像完全忘记了沈佳不靠谱的那些事,电话里没少拉她商量对策,这在之前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和沈佳以前的关系是沈佳缠着她,她无处藏身。沈佳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和情面才去的。她善于拒绝沈佳。
她说,“我以后想要个女儿,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行行行,你说啥都行,”沈佳拍着叶莺莺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那就给我未来干闺女一个面子,今天放你一马,顺便再带你们吃一顿好的。”
“今天就别了吧,一大堆事儿呢,改天我请你。”叶莺莺装作不好意思地说,在她眼里,沈佳总是过分热情。
“也行,那先送你回家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完,她看向一旁嘴里含笑,始终在东张西望的邹旭飞,“别看了,他有事儿,我一个人过来的。”
沈佳边说话,边转身掏出车钥匙,示意身后的准父母跟上。从背影中,尽量不表现出她和关华已经许久没见,就连电话也打了不到三个的事实。她无比相信在爱情中只要做到不抱希望,就不会有绝望的一套理论。至于相信的原因是,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十足愚蠢女人,根本无法想通她的希望是什么。也许是别的。
“你得想想结果啊,不抱希望怎么行?是结婚?是分手?还是怎样?总这样晃着不行啊。”送走邹旭飞,叶莺莺坐在她家久违的床上,对着一旁玩手机的沈佳说。以前的她,极少会这样劝她悬崖勒马。
“我想也白想。我想结婚,他想分手,有什么用?我想分手,他想结婚,有什么用?这是两个人的事,默契比啥都重要。”沈佳无所谓道。
“你这不强词夺理吗,”叶莺莺着急地拿走了沈佳的手机,“你得问问他,你说我今年二十七,明年二十八,再过两年我就三十岁了!三十岁懂不懂?三十岁意味着青春在丢失,体能在下降,细胞没准都在偷偷坏死呢——懂不懂?”
“你别这么激动——还我,”沈佳把手机重新拿到自己手里,“细胞天天都有坏死,跟年纪没关系。你以前不这样墨迹,现在怎么了?你归宿确定了,要生孩子结婚了,开始替我操心了?别逗了。”
“我过得好什么好啊,一大堆事儿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今天结了婚,明天住哪儿我都不知道,孩子生完,户口落在哪,以后怎么上学,我都不知道。你说我过得好什么啊?”叶莺莺拉过沈佳的手,“咱俩这么多年朋友,我就是看不惯关华这么欺负你。”
“没有人欺负我。我和你这样说吧,莺莺,生活都是你自己选的,选择去结婚生孩子,即使有再多困难,也是说明你对这件事有所期待。期待值大于你的抱怨和困难。我也是,我们两个的这些困难,不联络不见面,对我来说,和你生孩子以后的户口、上学的这些破烂事一样,”说到这里,沈佳暗淡下来,“不过我也有我的期待,我觉得我能快乐就最重要。至于你说的这些问题,所谓的结果,现在面对只会让我不快乐。我希望你也像我祝福你结婚生子一切顺利一样,祝福我。”
看着叶莺莺似乎还想在说点什么,沈佳简直后悔死了把她和关华的现状告诉叶莺莺。可是不说就能瞒得住吗?纸终究包不住火。关华会和邹旭飞见面,邹旭飞会和叶莺莺见面,男人之间聊女人,言语之中,女人们除了会犯贱和天真的聊爱情以外,除了会买包买化妆品追求物质索取承诺以外,还有其他长处吗?很显然,在沈佳的价值体系里,男人们认为,女人们根本没有。
“好了,你赶快歇着吧,别让你和你将来的闺女为我操心了,我挺好的,一个人一本经,各有各的念法,你不用管我了。我和你说这些,一个是因为你问我,另一个是我也不想让你通过邹旭飞当传话筒来了解我。男人的嘴里都吐不出象牙来,”沈佳先一步阻止了叶莺莺的继续劝告,说完这番话,她就到客厅跟叶莺莺母亲说了再见,风风火火地消失在了叶莺莺家里。
回去的路上,她想到叶莺莺问她,“还爱关华吗?”
她认真地说,“根本没爱过。”
可惜叶莺莺不信,瞪起眼睛,说,“别赌气,好好说。”
她说,“我没赌气,其实我跟谁在一起都行,只要那人不为我安排将来。你也是,以前不这样啊,现在开始教育我了,打你。”
叶莺莺说,“别闹,你俩总不联系,你不会觉得心里不踏实,没有安全感吗?”
她能看出叶莺莺是想说和邹旭飞之间的问题,虽然他们两个没有不联系。所以说,“安全感是自己给的,指望别人,永远都不安全。”
沈佳和关华已经相处四年了,假如按照没有爱情的逻辑,那初期的新鲜感恐怕也早已不存在了。沈佳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关华的人。他很有钱,但钱都不是他自己赚的。他经常会说起他小时候,家里条件还不好,和邹旭飞做邻居的时候。他说,为了和邹旭飞一起去游戏厅打游戏,要花大力气骗父母,骗出几毛钱,虽然很少,不过是他用心得到手的。他还说,他十七岁以后几乎就没用心再要得到过什么东西。家里的房子越换越大,家具越换越昂贵,和父母见面时间越来越少,给他的钱越来越多,朋友主动都贴上来,女的他也不缺。他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
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沈佳仔细听着,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抱住他光着的身体,感受他的心脏跳动,看着他眼里的泪珠。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泪珠在一片漆黑之中因为炙热,发出亮光。她清楚地看到,那些泪珠的光亮之中闪烁着无助和脆弱。她懂他,甚至觉得她们是同一种人。
沈佳说,“关华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大家都说来之不易才珍惜,可伸手即来的一切会让生活变得轻,轻会让人患得患失,会让人害怕,也可能会让人发疯,你说是不是?”
叶莺莺一口汽水差点喷出来,“我擦,沈佳,你怎么不去念哲学啊?”
“没办法啊,”沈佳意识到失态,同时又觉得怀孕之后的叶莺莺和她的性格似乎做了互换,以前这样多愁善感的人通常都是叶莺莺。她赶紧收敛,作出轻松的样子说,“没你们这些好学生的命,天生就不爱学习。”
沈佳的话音刚落,邹旭飞和关华进来了,一眼看到她们,两个人分别做到了她们的身边,合理分配,毫不犹豫。远处望去这四个人,郎才女貌青春芳华,比自由和风都要般配。
两对情侣,四个人,各怀心事落座在一家冷饮店,这是邹旭飞和叶莺莺从北京回家后的第一次正式会友。在这方面,叶莺莺不急,婚期未定,未来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她也许都会在这个城市安心养胎、照顾孩子。可邹旭飞急。领导破例给他十五天假期,不过在这十五天里,他不仅要和他家里商量好未来结婚的相关事宜,还要跟叶莺莺的父母亲及家人交代好一切。更重要的是,他还要无时无刻不照顾叶莺莺的情绪,妥当不代表完美,有时他真觉得,叶莺莺怀孕后,脾气变了一个人。他觉得叶莺莺像是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炸碎他的人生。
“好久不见啊,”关华吊儿郎当地说。
“吃啥,你吃啥自己点吧,没人管你们。”叶莺莺轻松地说,邹旭飞拿起菜单,也没叙旧,也没客气地看了起来。
“最近挺好的?”见另两个人注意力在冷饮上,关华把头转向沈佳。
“挺好,”沈佳看都没看他一眼,虽然装作无事,可仍然味道有些不对地问道,“你呢?你怎么样,打麻将输了赢了?”
“我也挺好,输钱不输人。”关华话里有话。
“都挺好——”沈佳吃着冰说,“都挺好那就挺好呗。”
“是呗,挺好。”关华重复了一次。
他们的对话可以说在情侣当中非常少见,气氛和谐,挑不出什么毛病,实际却像是一根绷紧的皮筋,随时有可能扭曲蜷缩成一团或者断裂。
“什么挺好啊?”一旁的叶莺莺看不过去了,“关华你到底什么情况,是不是在外边有别人了?”
“有别人?谁说的,”关华眉毛一挑,目光停在沈佳身上,“她说的啊?”
“还用谁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俩人谈对象,见面说得第一句话,是说‘好久不见’的呢?”叶莺莺冷嘲道,“你怎么不说新年大吉呢——”
“新年大吉!”关华跟沈佳说。
“过年好,”沈佳竟然附和,可谁都看得出,沈佳的脸色变了些许,她的笑容在强撑,脸上的那些粉放佛在一瞬间都干了,变成了昂贵的廉价品。
“你别说那些了,”邹旭飞在下面拍了拍叶莺莺的腿,解围高呼,“您好,点下东西。”
“别说什么啊?我不说等你说啊?你们男的不都他妈穿一条裤子吗。”叶莺莺很少爆粗口,她今天的火气来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也不排除是早在她家的时候她就打算好替沈佳出头了。
“莺莺你别管我们的事了。”沈佳说。
“今天我不管你,就没人管你了。”不知道是谁给叶莺莺的勇气,平时嘻嘻哈哈的她,今天义愤填膺,没准儿是她肚子里的小家伙。她说,“关华,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你到底怎么回事,哪有谈朋友这么长时间不见面的?”
“我们是距离产生美,我不和你说了吗,”沈佳再次恢复到平时的状态,“审美疲劳,你操心太多了大姐。”
“我问关华,没问你。”叶莺莺严厉地说。
“我替关华回答你,我男朋友不想跟你说话。”沈佳有些生气地回击。
“沈佳你是不是缺心眼?”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再说一遍。”沈佳起身,却被坐在外面的关华挡住去路,关华翘着二郎腿,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样子。
“我问你话呢?”叶莺莺看向关华。
“老公,咱俩走。”沈佳犹豫了一下之后,起他的手。
“去哪儿?”关华终于开口了,可他的话和有毒的荆棘一样戳在了沈佳的心里,“我是来看我朋友来了,要走你自己走。”
“你也有病是不是?”沈佳的委屈爆发了。
“咱俩的事儿我不想当这么多人面说,要走你自己走行吗?”关华冷冷地说。
“我有错我认,你今天跟我一起走,行不行,”沈佳本来就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她受不了关华在她的好朋友面前这样对她。她哭了,眼泪掉下来,她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沈佳,沈佳,你有事儿你跟我说行不行,你跟他这是干什么啊?”叶莺莺见到沈佳脸上的眼泪,心疼地站起身来,跑到沈佳后面的座位处想安慰她。
“你滚远点行不行?都他妈你闹的。”沈佳大叫着,情急之下推得叶莺莺一个踉跄。邹旭飞赶紧过去扶叶莺莺,叶莺莺说她没事。
看叶莺莺差点跌倒,沈佳有些慌乱,她朝关华说,“让我出去吧。”
“道歉。”关华说。
“什么?”沈佳像是没听懂。
“我让你道歉,你推我朋友我让你道歉。”关华不知道什么也变得很愤怒,像一头凶猛的公牛,眼睛发出火光。
“关华,操你妈的!”沈佳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道歉。”关华一直在重复,“有些事情做错了难道不应该道歉吗?”
沉默了许久,沈佳开口,泣不成声,没具体指向谁,只是一只再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推你的,对不起,我错了,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别,别说了。”叶莺莺想过去抱她。
“你让开吧。”沈佳在叶莺莺伸出手的一刹那冷漠袭来,她对关华说,“让我出去。”
关华看着沈佳,几秒钟后把身子挪了挪。沈佳走出去,只几步又折回来,满脸泪痕,伸长胳膊拿到自己座位上的手提包,临走对关华说,“关华我操你妈的,你可以骂我,可以不联系我,但你今天做的事儿我记你一辈子。”说完,又转身。
“我早就说了,咱俩分开,你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不止一次,你不走,这不怪我。”关华在背后说到。沈佳站住,关华继续,“你背的包,开的车,什么不是我的,你现在告诉我记我一辈子?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沈佳把包连同包里的车钥匙扔在了关华脸上,关华僵持着笑容,没有在说什,只是看着她跑出冷饮店。沈佳跑着,她能感受到后面有人在追她,她回头泪眼模糊地看了一眼,是邹旭飞后面还跟着叶莺莺,她恨叶莺莺,是她的多事,让她失去了选择和回旋的机会,让她失去了一切。
她只能和关华分手了。
六,尾声:
叶莺莺应当可以把事情的结果都推到关华和沈佳分手的那天。那天的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她是怎么也想不到,沈佳口中常念叨的“距离产生美”是她保留颜面的最后一个理由。事后很久她才听沈佳说出实情:是沈佳先出轨的。不过那也不算是多大的错误。喝醉而已,和关华身边的另一个富二代睡了一觉。按照沈佳的逻辑,出发点如果不抱有任何图谋就不算犯错——那天她真是喝得不省人事——当然另有一部分原因也怪关华,明明三个人的饭,临时接了他爸一个电话就跑掉了。顺着关华的背影,沈佳抱怨了一句,富二代顺杆安慰,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觉得脾气相投,单独相处的机会来得太迟,为求弥补,不光话不少说,啤酒不少喝,关系恰如其分地亲近起来。至于醒来怎么会光着抱在一起睡觉,这是沈佳解释不了的。
据沈佳说,当时一觉醒来,头疼,炸裂开一样。等迷迷糊糊看清自己在人怀里,人还不是关华的时候,头疼不疼了。但是砰的一声,头炸开了,把世界都炸得粉碎。沈佳说,她当时没顾上看手机,六七个未接电话,是关华找她的极限。她光顾着打富二代了,从床头打到门口,最后富二代急了,抬手还了一巴掌,打得正呲牙咧嘴的沈佳不小心咬到了自己嘴唇,鲜血流出来。富二代穿衣服走了,临走说了句,“敢和关华瞎说,我他妈弄死你。”沈佳听完,没出声。门“咣当”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了足有半个多钟头,像是某个古老寺庙里的钟,好人听了提神,坏人听了壮胆。只不过,壮起的胆子可不是继续犯坏,而是有胆子要去忏悔。听着“钟声”,沈佳决定忏悔,没管富二代的威胁,找到关华,第一句话说,“我和你朋友睡了。”她那时候清清楚楚地明白,她说得太快了,快到把关华那句“一晚上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一晚上”活生生压在了下面,像是一块沉重切带着锋刃的山石,把关华的五脏六腑压得粉碎。半晌才问:“是周健吗?”沈佳点点头,等着关华抽她。结果关华比周健好,尽管被抱怨了一整顿饭,尽管着急的等待了一整个晚上,尽管在前两样发生后还给他带了绿帽子,但他没动手。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也一样”,之后就走了,除了,按时给他们租得房子交房租,算是再也没回来过。
有两次喝多了,回了。关华眼睛猩红一身酒气,找到沈佳,澡都不洗就开始撕扯衣服,沈佳也一点怨言都没有。等着他第二天消失,再对谁也闭口不谈,期待着他再次出现。
沈佳告诉叶莺莺,“我不爱他,但我对不起他。我们不见面,是矛盾解决的最好方法。”叶莺莺知道,沈佳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矛盾,但她想到那天在冷饮店,她自以为行侠仗义的所作所为后,她不敢再劝沈佳任何一句话。她这才明白,爱情好与坏都只是两个人的事。
在叶莺莺掐着日子算着邹旭飞还有多少天离开回北京的时候,掐到第五天,邹旭飞带来了消息,商量是不是把婚期定在三个月后,到时胎儿既稳定又不是十分显怀。掐到第七天,两个人吵了一下架。吵架的原因是不小心提起关华和沈佳两个人的事。这时沈佳还没有和叶莺莺说清楚来龙去脉。邹旭飞认为,如果不是那天叶莺莺多管闲事,他们两个不会分手,邹旭飞还说,沈佳是因为做错了一些事,才和关华闹到这样,沈佳就是在等机会和关华好好把误会说清,本来看叶莺莺回来了是个好机会,谁知道叶莺莺会突然站出来“伸张正义”。听到邹旭飞这样讲,叶莺莺倒是没有先分解自己的对和错,直接把重点划到了“邹旭飞为什么会知道沈佳做错了事情,和正在寻找机会”这两件事上。她当然不知道邹旭飞那天追到了沈佳后,沈佳投到邹旭飞怀里。两个人回家的一路她都在车里手舞足蹈地讲,她是如何在和关华开始的争论中引经据典,又是如何把关华骂得哑口无言。她一直在谈她的胜利,胜利的她似乎已经默许了,沈佳已经作为失败者和弱者离开,并且暂时不需要探望的结局。她似乎还记得,她问邹旭飞沈佳怎么样,邹旭飞回答一直哭的时候,她还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句:“平时厉害劲儿都没了,就会哭,哭有什么用。”
人有时候无知起来,像是每天都刚刚获得新生,单纯得简直可笑。叶莺莺不光在胜利后不了解沈佳的处境,她在怀孕后显然也并不了解邹旭飞的处境,她持续咄咄逼人,根本不知道邹旭飞差点儿质问到她,“叶莺莺,你怎么这样儿了?怀孕了就要为所欲为,就要不顾所有人的难处,不顾所有人的死活。”她根本不知道邹旭飞差点儿指责她,“叶莺莺你做得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两个人的孩子,我提出任何一点异议都是我有退缩,以前口口声声说不在乎钱,不在乎住哪儿,不在乎我做什么错事都原谅我,现在在孩子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了。不光我的生活,我的处境和判断一文不值,就连你朋友的处境和判断一文不值。就因为你,你觉得你付出了比所有人都多的代价,你即将做一个母亲了。你的代价高于一切,所以一切在你面前也都一文不值对吗?”
很久以后,叶莺莺总能想起她和邹旭飞那次时间不长也不激烈的吵架,她总是在揣测着那天邹旭飞如果没有低头认错,接下来可能发生和可能说出的话。或许措辞不会像她设想的那样文气十足,但要表达的意思,也许不会有太多偏差。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两个的结果,弄不好就会迥然不同了。
叶莺莺流产了,突然一天在外面散步发现了血迹。要是没有这次特殊情况的发生,叶莺莺几乎以为之前检查的“先兆性流产”是句假大空的多余提醒。事实成立后,邹旭飞第一时间从北京赶回来。知道她们再过两个月就要结婚的人已经不在少数。在家养胎期间,叶莺莺时常觉得她过得痛苦又委屈。即使她知道了关华和沈佳两个人貌合神离、名存实亡的真正原因后,愧疚也阻挡不了她的痛苦和委屈。她每天都是迷迷糊糊的,可能在沈佳告诉她,她和关华彻底分手了以后,她还迷糊地告诉沈佳,“不用伤心,男人就会让女人伤心,女人不能让他们得逞”这样的屁话。沈佳听后笑了笑,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叶莺莺为此还有些怪罪沈佳。
躺在家里的床上,叶莺莺还是一副虚弱的样子。叶莺莺母亲说,女人没有几个月恢复不了元气,顺便安慰了邹旭飞一番。邹旭飞不想要这个孩子是真,孩子没了他心里难受也是真。说到底,还是没有选择的机会。他拿着汤勺喂叶莺莺。叶莺莺闭着嘴巴,任由邹旭飞在她面前展现尴尬。一口汤也没喝,过了许久,叶莺莺问邹旭飞,“多在家呆几天行不?”
邹旭飞露出为难的样子,“微信不是商量过了吗,真不行,最近的项目没有我真的进行不了,不然就都好说了。”
叶莺莺不再理邹旭飞,先前怎么对待那碗汤,就怎么对待他。汤是调理身体的工具,他是她调理爱情的工具。汤喝下去身体不见得好转,他留在她身边爱情也不见得甜蜜,但仪式很重要,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行为,没有什么差别。汤没有灵魂,她觉得亏损到需要用汤来补的身体,可以抵消他的灵魂。她生气了。
就这样,叶莺莺和邹旭飞两个人最后没能有什么结果。没有结果的原因,不是因为叶莺莺没有喝汤,而是因为叶莺莺无意中发现邹旭飞沈佳联络频繁。虽然两个人在微信上的聊天记录没有一句过界的话,可说的数量不止超过了她和沈佳,也超过她和邹旭飞。这件事情发生后,叶莺莺采取了最不理智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是完全区别于她和大学里那个男朋友分手的。那次是静默,这次是发声。声音不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把邹旭飞送她的东西,能找到的,都当着邹旭飞的面,扔到了江心公园的水里,“咕咚”一声再也找不回来。去之前,她很冷静,拎个大包,坐进邹旭飞借来他爸老邹的本田里。邹旭飞问她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时,她甚至还笑呵呵地撒了个谎说是吃的。更可笑的是,就连邹旭飞问她,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江心公园时,她竟然说是看看江水净化心情。
叶莺莺根本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被邹旭飞冷冷地看在眼里。如果只是生活的压力,邹旭飞会调整他自己,责怪他自己,背地里骂他自己是个没担当没有勇气推卸责任的坏人。他会一面幼稚缺乏耐心地受着叶莺莺,另一面再矛盾满怀自责地修正自己。即使他觉得叶莺莺做错了,伤害到了沈佳又怎么样呢?沈佳也只是挺可怜的,仅此而已。叶莺莺才是他的女朋友、未婚妻。他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叶莺莺的每一次发脾气都是正确的、无须质疑的、他该承受的。不过,他接受不了谋划,他觉得以往的发生都是不在叶莺莺控制范围内的巧合,他单独在北京的日子,他渐渐理解叶莺莺也和他一样,都是别无选择——虽然理解的可能有些牵强。
到了江边,江风有些凉,叶莺莺下车后,自己带着还有些虚弱——至少看上去虚弱的身子——从后备箱里拿出了那个大包,拎着径直走到水旁。看了一会江水,她发现邹旭飞还在停车处站着。她会挥挥手,示意他过来。他很听话,他觉得他终于成了一只合格的狗,这是他最后一次守护主人,他迅速地来到她这里。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叶莺莺眼光在包上,问。
“不知道。”邹旭飞的语气有点冰。她以为是他心虚了,她打开包,那些东西七扭八歪地挤在里面,像是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都还在,但样子和意义都已经变了。
“这些都是你送我的东西,包括那只香奈儿。”她说。
他不置可否,哼了一声。情景发生的像是电影,长镜头不动,节奏缓慢,摆明了若不是一场浓情蜜意,就是一场心碎的前兆。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替沈佳为关华出头时的勇气一样,来得莫名其妙——她提起包,穿着她脚下的白色运动鞋,没在乎脚下会湿、裤子会湿的问题,走进了江水里。江水冷吗?对叶莺莺来说有点温和,她觉得她是在世界中央唱歌,身体轻飘飘的,她大喊着,可喊声中间却不夹杂任何愤怒,像是通知,像是在说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如同再说:“忘掉过去、丢掉过去那些不愉快吧!”一般,她走了几步,水淹到她的脚脖,她都没意识到岸上的人无动于衷,她对他喊着,一副自以为他会关心她的样子,“邹旭飞,你滚吧。”她大笑着,笑声压过江涛,她笑出泪花,泪花闪烁,她丝毫不觉得岸上已经没有人了。
再说一次,叶莺莺应当可以把事情的结果都推到关华和沈佳分手的那天。补充一句,叶莺莺甚至也可以把她和邹旭飞两个人分手的责任推到沈佳身上。邹旭飞始终没问叶莺莺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出一出预谋,叶莺莺也没告诉邹旭飞她为什么要做这样一出预谋。她把她骗到江边,把他送给七扭八歪的东西统统扔进江水里。不仅包括那只香奈儿,更包括医院诊断书和病例:确认怀孕,确认流产。
在和邹旭飞分手后的一个星期后,或者说包含这一个星期。叶莺莺所有的表现又回到和在大学里的她一模一样了。面对感情的挫折,发几句感叹,喝一罐啤酒,睡一觉,看书,画画。她的母亲完全不能相信她和邹旭飞两个人就这样分手,偷偷给邹家打了几次电话,邹家父母也完全不理解年轻人的行为。听说老邹还为此进了一趟医院,血压高达一百八三。打邹旭飞电话无法接通,打到单位座机,邹旭飞悄声说了一句,“我挺好,你们要是再问叶莺莺,我就自杀。”话说的虽然幼稚,但声音传进老两口的耳朵里,血压吓得差点儿又升到峰值。最后还是叶莺莺找到双方父母吃了个饭,在饭上,叶莺莺闷闷不乐,但也不至于愁眉苦脸,她给出的解释是,“都不懂事,为了孩子想结婚,想结婚暴露了性格不合,性格不合最后分手。总而言之,孩子没了是好事,分手也是好事。”邹家的父母看着叶莺莺,说什么也觉得不合适。
当叶莺莺把电话打给刘维娜的时候,刘维娜说是在外面开会。不过这话是在叶莺莺说明她已流产,问公司是否还缺人之后说的。按之前的许诺,这个位置在三个月之内都是留给她的,她推辞可并未生效。刘维娜和她的主管杨晨都强烈坚持这个解决方案,让她感动的一塌糊涂,不然也不会再打电话过去。而她不知道的是最近刘维娜的公司刚好面试了一个会计职员,还没正式通知上岗:女孩,年轻,精明能干,为人谦和,形象好,要钱少,不光能算账,还能谈业务。另外一点,简历拿出来,开篇就说,“我是丁克,铁丁。”
刘维娜把做坏人的机会推给了杨晨,让杨晨在两个人之间取舍。如果按照杨晨最开始的思路,当然是偏向叶莺莺多些。面试成绩不代表实际工作能力。他回到工位权衡了一下,给叶莺莺发去微信:“莺莺啊,不好意思,刘总让我和你说,公司现在已经招满人了。”说完,他觉得他不能面对自己这份赤裸裸的丑恶,总在抱怨公司坑害员工的利益,违背许下的承诺,而他现在做的事,不仅是在与公司同流合污,简直是比公司更加不堪——他切断一个人的工作机会仅仅是因为可笑的“性幻想”——他羞愧难当地左划离开对话框,屏幕上出现上午给面试女孩发公司定位的微信头像,他觉得真和他去了加拿大的前任一模一样。
终于,叶莺莺还是决定再回北京,即使这次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工作,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或许有一天她还不得不面对一张五百五十万甚至更高的售房广告驻足发呆,可回去仍然是她唯一能想到的逃离方式。哪怕北京距离邹旭飞更加的近,可她仍然认为那反而才更不容易见面。虽然回到了北京,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去新工作岗位面试时,说得也会是:“我是丁克,铁丁。”也许一年后的某一天,她需要去参加了杨晨儿子的满月宴,喝几口喜酒,包个红包。
总之,叶莺莺踏上了去往北京的高铁列车。可惜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沈佳也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节车厢里。她们都在微信上盯着一个人的头像,一样没有选择。
话说回来,关于真正意义上的选择,可能就是谁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