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4|天津|独乐寺
前记: 俗语字如其人,土木亦一时人情世风也。明清末世,殿宇羁直无趣;两宋文物昌盛,建筑亦醇和柔美;惟大唐气象雄浑,营造乃豪劲宏大矣。
古时屋宇,无贵贱皆土木为之,土则易溃,而木易朽也,故皆不堪长久存。隋唐以前,无迹可寻;大唐遗物,亦止三两处也。

唐时木建,斗栱雄大,出檐深远,屋顶平展如翼;巧丽雕琢或不及后世,而巍峨壮健,实出后世远矣。此梁思成先生所以目为“豪劲”,而今人每极称颂向往之也。

五代中国丧乱,至宋复归一统,天下承平日久,世风浸尚华丽精巧,木建亦巨细皆变。其斗栱纤秀而繁雕饰,屋顶益加陡翘柔美,此所以为梁先生目为”醇和”,较之明清,固多可观,比之大唐,规模气势反不及矣。

燕云久陷契丹,道路既与中原不通,新样时法未易流传,而唐风竟得存焉。
辽之蓟北,今天津蓟县,有独乐寺。千载之下,寺史渺茫,唯知其或始创于唐,辽圣宗统和二年(984年)“尚父秦王”主持重建。今余观音高阁并山门各一,皆辽时旧物,而豪劲唐风之实证也。

余慕此寺久矣。大唐风物,千载凋零几尽,欲复一绸缪时,三殿半楼而已。燕云边陲之地,误落胡虏之手,而衣冠不坠,风华竟得长存其间,因缘亦何奇也。于今中原遍皆废墟,而燕云保此圣迹,岂非家国之幸邪。故自正定返沪,未敢久歇,即复命驾北上,如赴前世约也。
蓟北小城,风景不殊,而为独乐寺故,草木街巷皆侵心肺,虽云初至,竟若故地重来。
山门
时已正午,默然独立寺外,未忍即入内也。山门高阁,南北守望,而素瓦蓝天,日下云烟笼罩其间,如梦似幻,不觉意惘神迷矣。

山门虽小殿,而施作四阿。四阿者,又曰庑殿顶,唐时惟施于帝宫寺观等处,于礼太上者也。唐时正脊短促,屋面平缓,如浅盖悠然上覆,独乐寺山门仍其风也。

檐下斗栱高约立柱半,亦近唐制;唯脊上施鸱吻,作怒吞屋脊状,不若唐时多用鸱尾,尾部亦大异也。

阑额之上悬横匾,书独乐寺名,传为明代权臣严嵩手笔,笔法端严有余,灵逸不足。

入之则殿分前后,前部哼哈二天王分立左右,乃统和原作也。面目姿态张扬狰狞,暗夜歹人骤见,必肝胆俱裂矣。下裳龙纹属清季补绘,恶俗之极者也。

后部两侧有清时壁画,衣袂神态描摩亦颇仔细,惟用彩俗陋,无论唐宋,不逮明季多矣。

观音阁
未出山门,即见观音高阁耸立于外,阁广五间,宽约20米;外观上下两层,通高23米。大阁巍峨壮观,形制与敦煌唐代壁画仿佛,而盈然夺目者,莫过檐下斗栱也。

观音阁斗栱数目既众,亦颇巨大,高逾檐柱太半也。手法豪放,四海之内,恐惟佛光寺东大殿堪与媲美。

未施普拍枋者,与山门同,亦唐时木构显著特征也。上下立柱支持四方檐角者,清乾隆间加置。四角出檐较之他处益远,千载下必先孱弱,亦无可奈何事也。

高阁之上悬竖匾,文曰“观音之阁”,传为李太白手笔。太白豪气干云,笔墨传世者颇狂恣,此处手法宁独老实邪?观音阁虽辽时重建,间或杂用大唐构件,则唐字、唐材,并阁前唐槐,风折雨摧,相守千年,亦不寂寞矣。

阁内置巨型须弥坛,上立辽塑观音泥像,千载之下,数逢地震,而法身不坏,衣带飘然。

菩萨衣衫密绘龙凤祥云等,色彩新艳,为清世涂画。后人俗鄙,惟知龙凤为贵,无复前人雅致,懊然仰首敬瞻,宝相似亦不乐,必正为此也。

观音像前立二胁侍菩萨,面庞丰腴,体态匀称,姿仪婀娜,从后观之,益增灵秀矣。梁思成先生疑为唐塑,其果然邪?

四壁图十六罗汉并供养人等像,元时初绘,明代重描,后为白灰覆盖,近世大殿整修始复现真容,事虽不经,亦因得保全也。


阁内木梯封闭,未得登高细瞻。山门并阁以外,复存明清建筑数座,而沧海在侧,不爱凡水也。稍作走马观花,便复归本院,徘徊走坐久之。

半日悠游,兴尽意足,蓟县城内虽存辽代白塔一座,已无欲再访也。步至肯德基,购冰淇淋一碗,于鼓楼广场瘫坐慢食,赏夕阳清风,得片刻忘忧。未几约车已至,乃西赴北京,晚食四季民福,次日一游国博,即飞回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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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7-31 10:0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