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他曾发动三十二场战争但全部失利,他曾官至革命军总司令但发誓一天不推翻保守党政权就一天不升衔。他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是三米线的传奇军人、同时也是一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无政府主义者。
内战是《百年孤独》的重要事件,也同样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一生颇有牵连。关于上校为何发动和放弃战争,晚年的乌尔苏拉在几近失明而获得非凡洞察力后发现,上校发动和放弃的战争都是因为纯粹、盲目的自大。就像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语言上校死期将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以为然,“请告诉他”,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回顾最初,上校在是因为看到保守党军人打死一个被狗咬过的女人而萌生了起义的念头。之前当别人问起他的政治取向时,他回答“如果非得让我选什么党,那我肯定选自由党,因为保守党净是些骗子”。那时的上校就已经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当得知那位顺势疗法的医生推崇暗杀保守党要人包括他们的儿女以此夺权,奥雷利亚诺不澜不惊地说“您什么派也不是,您就是一个屠夫”。当堂阿波利纳尔从衣柜里被请出后,发现眼前这个脚踏高筒靴、肩挎步枪的阴谋家俨然就是昨晚与他玩多米诺骨牌的女婿。 “这真是荒唐,奥雷里托!”他喊道。 “一点也不荒唐”,奥雷里亚诺回答,“这是战争。另外请不要再叫我奥雷里托,我现在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
在随后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仍大难不死,并在战时创造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无所不在的神话,然而随着战事越发胶着,也愈发看清战争泥潭的本质,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所说描述的,战争只不过是地主像赶牛一般驱使的农民和政府驱使着光脚的士兵在打架罢了,奥雷里亚诺上校了解革命的真相。“我们在浪费时间”,他向他的军官们抱怨,“只要党内那些混账东西还在乞讨国会的位子,我们就得接着浪费。”相比革命初期,当时政治环境混乱,连尼卡诺尔神甫也不禁在病榻上感慨:“这是在荒唐,基督信仰的卫士摧毁教堂,共济会的人却下令重建。”而多年以后,那时相传自由派和保守派唯一的区别就是,自由派去做五点钟的弥撒,而保守派去做八点的。
就在那时,他问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告诉我,老兄,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我们伟大的自由党呗!” “我呢,刚刚发觉是为了我的自尊。” “这可不太好。” 奥雷里亚诺对他语气中的警觉感到好笑“是不太好,但总比没有要强,”“也比你强,你是为了一样对谁都没有用的东西打仗。”
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权势如日中天前夕,他的自大令他对于乌尔苏拉的劝阻置之不理而枪毙了保守党将领蒙卡达将军,后者是马孔多有史以来最好的长官,曾一度在内战中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努力推进促使战争更加人道,甚至构象团结两党的民众力量,肃清军人和职业政客的流毒,建立一个汲取了两党理论思想精华的人道主义政府。无怪乎在临刑前夕见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时,蒙卡达将军无法掩饰语气中深深的惋惜:“我担心的是”,他说,“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相比奥雷里亚诺,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也是他第一个感受到战争的虚无。随着战事吃紧,与奥雷里亚诺上校每周例行的互通电报也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在一次例行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多年以后,有一次乌尔苏拉在中午时分端着午饭进门,打破了上校忘我地制作小金鱼的状态,同样以试探的口吻与上校搭话。 “这雨下的!”乌尔苏拉说。 “十月嘛。”他回答。说话的时候,他并未从当天做的第一条小金鱼上移开视线。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从战争开始直至结束一直坚定忠诚地陪伴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左右,也是在那时他提醒道:“留心你的心,奥雷里亚诺,”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对他说,“你正在活活腐烂。”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他厌倦了这场无休无止只在原地打转的战争,厌倦战争的不止上校一人,总有人待在粉笔圈外,手头拮据的人,儿子得了百日咳的人,因为受不了嘴里粪便一样的战争味道而想一睡不醒、但仍鼓足最后的气力报告的人:“一切正常,我的上校。”
如今在闷热的客厅里,在覆着如裹尸布般白床单的钢琴旁,上校裹在羊毛毯里,任由那些黑衣律师簇拥着,安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建议未加思考便全盘接受,“重要的是,从今往后我们只为权力而战。”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轻生打断他“抱歉,上校。”他说,“这是背叛。“ 他在判决马尔克斯上校后幡然醒悟,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了纯真的可贵。
于是他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在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的口号而战,这样的信念令他激情满怀、斗志昂扬。他被人唾骂,人们指责他加剧战事只是为了卖上更好的价钱。签署尼兰迪亚协定的当天,乌尔苏拉不得不给他披上一条新毯子。“政府会怎么想呢”,她对他说,“人家以为你是因为连买毯子的钱都没有才投降的。”
战后的上校不谙世事而潜心制作小金鱼。当一群来自两个党派的老兵寻求他的支持,希望解决养老抚恤金的问题,那是他最后一次涉入与战争相关的事物。忘了这回事吧,”他劝道,“你们看我早就放弃了养老金,免得傻等到死受罪。”
他声称自己不是什么所谓的开国元勋,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无怪乎当马尔克斯上校抱着瘫痪之躯来劝说他的老友接受共和国特使颁发的勋章。“我明白的太晚了,”上校对他说,“当初让他们枪毙你才是帮了你的大忙。”
但正如费尔南达确信的那样,年老的上校是一头猛兽,只是因岁月消磨和理想幻灭而暂时平静下来,而一旦老人脾气失控就足以令家里天翻地覆。上校一旦被刺激到便立马可以回到那个满怀激情的岁月。
上校像是从没长大过,纵使已经经历这些种种,从抛家弃子扛枪上战场,到在荣誉的精致粪堆中腐烂,再到幡然醒悟最后成为没有回忆的手工匠人。当上校看到香蕉公司的雇佣兵的暴行时,仿佛当年面对那个因被疯狗咬伤就惨遭乱棍打死的女人一样怒火中烧,募然间上校的内心就充满了年轻时的愤怒。“等着瞧,”他喊道,“我要领着我的人拿起武器,干死这些美国佬!”当初怎样不满保守党政府开战,现在就怎样以为美国佬的残暴行径义愤填膺。甚至早在尼兰迪亚协定签订后不久,在得知共和国特别委员会一一审查以及国会批准抚恤金申请之前,不会给两党老兵发放抚恤金后,上校就跃跃欲试发动一场全面战争。
以至于当垂垂老矣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邀请马尔克斯上校发动一场殊死决战时,马尔克斯不禁感叹:“噢,奥雷里亚诺,他叹息道,“我知道你老了,可现在才明白你比看起来老得多。”
而经过这一切,上校的生命也终于快走到尽头,曾几何时,他目光如炬,曾一瞥就能让椅子原地打转,曾几何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那个闷热的小屋里,看着上校在大彻大悟后发出难以想象的耐心,让金属片在手中渐渐变成金色的鱼鳞。多年以后,共和国特使赶来颁发被奥雷里亚诺上校多次拒绝的勋章,却发现无人知晓上校的后人在哪里,很多人以为那只是政府编造出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