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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画

反叛女性的肖像

重命名第29天 2018-07-29 18:10:04

前不久在逛英国国家肖像美术馆（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时，恰巧拍到了这样一幕：一位女观众正在观看一幅油画。画中，身影与观众平行的女画家，正在画架上描绘画室里的裸体女模特。这幅画的名字是《与裸体模特的自画像》（Self Portrait with Nude），因其正是画中那位女画家Laura Knight的作品。

回到家翻看在美术馆中所拍的照片时，我忽然觉得这幅作品或许不仅仅是画家的自画像，它也可以被视为所有追求平等的女性艺术创作者和爱好者的肖像。

从画面内容来看，这幅Laura Knight的自画像，其实有三个主要描绘的对象，女画家自身，裸体的女模特，以及画架上，画家正在创作的女模特形象。这三个对象占据了构图的重要位置：女模特支撑身体重心的左腿，女画家垂下的手臂和画架边缘成为画面横向上的划分。画架上的模特手臂和画室中的模特右脚站点则落在画面的对角线上，而女画家的脸部轮廓，恰好出现于这个对角线与竖直构图划分的交点。显然，三个对象在构图上具有紧密的联系。画面的色彩也以非常大胆的红色将三者同时加以凸显。她们的姿态也十分统一：背对观者而立。

这是一种抗拒的姿态。这种抗拒，使得画中的三个主要对象可以进一步延伸出三种互有侧重又相互联系的意义：女性艺术家以实践挑战性别不公的社会现实；女性拒绝仅仅作为被凝视的客体出现于艺术史；以及在前两项基础上，女性创作者的作品所能具有的抵抗性和多元性。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在这幅绘画诞生的年代 (1913)，英国的艺术院校、画廊和主流社会舆论仍然坚持禁止女性画家和美术学生进行人体写生，认为她们只应通过临摹来学习，否则便斥之为下流和伤风败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Laura Knight绘制了这样一幅大型作品，并不顾舆论哗然，坚持将其公开展出，以此宣告了自己的立场。

此外，画面中的女模特，也不再是许多传统油画中为取悦男性眼睛而存在的裸女形象。她背对着观者，却并无忸怩的姿态，而是自然舒展，具有一种自在的美，其地位在构图上甚至高过画者。现实中，这位模特是画家的好友Ella Naper，她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和珠宝设计师。与画家平等的身份以及同样的勇气，使得这幅画也可被当作她的肖像，乃至当时所有挑战传统的女性创作者的缩影。

Ella Naper 设计的发针

再看画面左侧那个画架上的作品，也就不仅仅是画中的女画家未完的创作，它同样能够指代其他女性主义作品：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反映、附和或延续艺术世界中既有的不平等的权力关系，而是要呈现多元的视角，即不同性别，乃至不同人种、社会阶层和政治立场的所见所感。

Laura Knight漫长的创作生涯，无疑也折射出这样的多元取向。在肖像绘画领域声名渐起，Laura于1929年被封为女爵，更于1936年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被英国皇家艺术学会接纳为正式会员的女性艺术家，然而她的创作却不仅仅聚焦社会名流。她仍然关注和记录着普通芭蕾舞女演员、流浪的吉普赛人和马戏班成员的日常生活和喜怒哀乐。

对比她和大名鼎鼎的前辈画家埃德加·德加对芭蕾舞剧排练和后台场景的描绘可以发现，Laura Knight作品中的人物和叙事通常更加写实和放松。在一些画面中，模特与画者有着直接的眼神交流。这一方面或许是由于Laura的女性身份使她更可能接近舞者私人的空间，另一方面，似乎也是由于她并未抱持物化和唯美化对象的倾向和置身事外的姿态。1946年，年近七旬、成名已久的Laura Knight还申请成为了记录纽伦堡审判的艺术家。在她关于这场审判的画作上，参加审判的法官和犯人沉默而疲惫地坐在化为焦土的城市背景中。没有对胜利和英雄主义的赞颂，却充满了对战争巨大破坏性的悲悯和反思。

Waiting, 1882, Edgar Degas

A Dressing Room at Drury Lane, 1951, Laura Knight

The Nuremberg Trial, 1946, Laura Knight

对Laura Knight的创作生涯写到这里，我想回到我在美术馆拍过的那幅《自画像》。这幅肖像也为观者留出了可供反思的空间。如果说构图左右两边的内容分属于画家和她的作品（文本），以及和她同时代的所有女性创作者与其时的裸体禁令（情境），那么中间的这个位置，则具有向外部开放的意味。相应的，画面左侧画架和女画家左臂的不完整，也使得画面具有开放性。这种开放性，结合画面中部的构图空间，为观者的存在预留出了可能的位置——那正是照片里那位女士，亦即大多数观者所站立的位置。文本、情境和观者，艺术实践的三种要素，于是得以交叉。Laura对作品坚持的公开展示，可以说也积极地促成了这种交叉。站在这幅画前，观者就像是贸然进入了她的画室。似乎在下一个瞬间，女画家就要察觉到我们的存在，继而转过身来，与我们目光相接。她的目光要抛出的问题或许正是：我们会如何看待眼前的场景，我们会如何看待这些反叛的女性？

照片中的女性，以及我（拍摄照片和絮絮叨叨写了这么多的女性）的在场，一定程度上已经给出了答案：感谢历史上这些反叛的她们，我们终于可以比她们更自由地出现在公共空间，更自由地观看、谈论和创作。而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每时每刻，在这个世界的不同角落，我们仍需继续她们的行动，以继续寻求平等的艺术和生活。由此，这幅反叛女性的肖像，最终也可能成为我们的肖像，去启迪后来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