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们的情欲与忧郁
《春风沉醉的晚上》是郁达夫的短篇集,虽然故事各不一样,不一样的时代背景,地点,人物,然而所有的男主角都有着共通的气质。他们忧郁敏感而又愤懑于世界,同时又充满了软弱和对女性的依恋。
那天正吃着饭,小说里来了这么一段:
“万一这一碗里,”我想,“万一这一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嚼的时候,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 (《过去》)
这算是我有限的眼界里看到的最好的恋足描写了,瞬间我这一碗来自外卖的白米饭也不同了起来。还有“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真的很妙了。不可言说的欲望在主角或者作家这一瞬间的迷离幻想中入侵到我的思维,无法抗拒。
再来看这一段,青年和友人的妹妹行走在山间,突然被少女的康健与自然的美点所俘虏:
非但她的肥突的后部、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就是她的两只圆而且软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贪鄙起来。立在她的前面和她讲话哩,则那一双水涔涔的大眼,那一个隆正的尖鼻,那一张红白相间的椭圆嫩脸,和因走路走得太急,一呼一吸涨落得特别快的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迟桂花》)
比起一些小黄文里对女性身体贫乏单调的描写,这一段文字之中的呼之欲出的肉感饱满到要溢了出来。做惯农活的少女没有纤瘦随风摆的体质,只有紧实健康的体魄。这种美感需要行路之中体现,在山路上,在太阳底下,在汗水里,由对充满了活力的肉体的艳羡而产生的欲望浑然天成。
《迷羊》这一篇里,青年和少女私奔,少女被滋养起来,而青年则由于嫉妒与不安而沉迷于身体的占有:
一边看看月英,她的肉体,好像在嘲弄我的衰弱似的,自从离开A地以后,愈长愈觉得丰肥鲜艳起来了。她的从前因为熬夜不睡的原因,长得很干燥的皮肤,近来加上了一层油润,摸上去放佛是将手浸在雪花膏缸里似的,滑溜溜的会把你的指头腻住。一头头发,也因为日夕的梳篦和得油香水等的灌溉,晚上睡觉的时候,散乱在她的雪样的肩上背上,看起来像鸦背的乌翎,弄得你止不住的想把它们含在嘴里,或抱在胸前。(《迷羊》)
我很喜欢“鸦背的乌翎”这个描述,这个意象带来的是深夜的危险感,目光凌厉的乌鸦的羽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枯枝之中凄冷的风声把镜头拉向远处。而“他”却想把危险“含在嘴里,或抱在胸前”,正是一个迷失的羔羊了。
与这些毫不掩饰的情欲同在的,还在青年们的敏感与忧郁。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兄长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己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沉沦》)
细细读这些细腻敏感的心思,是对作者自我剖析能力与把这些东西写给人看的勇气的佩服。写字的人总会把自己的一部分藏在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之中的。看见这些自私的、软弱的情感摊开放在太阳之下,我感到的是被自己藏在阴暗之中的同类情绪的被原谅与承认。
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了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有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采石矶》)
这一篇算是历史小说,《采石矶》中的黄仲则的原型是乾隆时期的诗人黄景仁,少年孤苦,才华满溢,游学四方最终穷困潦倒而亡。他诗学李白,为人也以“狂”著称。“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两句,便是他的。而写他人终究也是写自己,那些愤懑与不得志,都是郁达夫自己的。
借由这些软弱而压抑,敏感而多情的青年,我把目光转向了这些青年们被写出来的年代。这个年代我们都不陌生,1921年,郁达夫与同为日本留学生的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郑伯奇组织文学团体“创造社”,这一年他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沉沦》出版。战争、国难,在这宏大的背景之下,到底是怎样的青年,在携历史前行,在改变国家,在燃烧热血。此书可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