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只被印在麻将牌上的幺鸡
当我躺在从南到北的列车上时,时间是静止的,周围的人,连呼噜都不打,能听见的,只有铁轨与车轮碰撞的声音,我就这样听了一夜,那个声音,那么的规律,就像我从小听到大的麻将桌上的声音一样,我已经好几年没听过这个声音了,搓着麻将的声音,通宵打牌导致眼球里的红血丝,就像幺鸡的那只红彤彤的眼睛

小姑开的麻将馆,每一桌每一局有人胡了就给五千韩币(折合人民币三十块钱),来这里玩的人都是朝鲜族男性,这些人基本上赚点钱就来这里赌钱,打一天工,玩一天麻将,有时候还跟我姑借钱,左边的大叔不会用智能手机,在向请教年轻人如何发微信照片,问了好几遍才明白。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桌子上有肉,朝鲜族的爷们都要喝一杯酒,玩一天麻将,不管赢钱输钱,喝两杯晃晃悠悠回家睡觉。
我个人是从来不玩牌的,第一是不会,第二是觉得我并不能从中获得任何的快感,这些人是善良的,又是冷漠的,宁愿花着钱,肩膀痛脖子痛还要磕着止疼片整宿整宿的打麻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乐在其中的人来说,这一切是值得的,是快乐的,我没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批判他们,就像我那些年通宵打游戏上分,就是为了证明我是强者,这些东西在不玩游戏的人的眼里一样是毫无意义的。
事情要从我小学二年级开始说起,那一年我们家搬到了一个独门独院的房子里,有前院,有后院,门口还有一片小树林,那年是2004年,青岛地区由于邻近韩国,所以导致大批韩国人来到青岛建厂,做生意,这对于我们朝鲜族人来说是个好事,由于语言关系,可以轻松进公司当翻译,每天跟着老板吃吃喝喝,翻译几句话,每个月就有不少的工资,所以很多亲戚和老家的人纷纷来到青岛定居,这样下来,我的父母就多了很多朋友,这下乐坏了他们,每个周末都要在家里搞搞party,打一天牌,晚上女人们一起做一顿丰盛的饭菜,但是基本上都是我母亲掌勺,每次那些叔叔阿姨们过来,手里都拎着鱼,肉,各种蔬菜和酒,然后带我去超市买一堆我爱吃的东西,还会给我妈妈买点小礼物,时间长了,就会让我觉得,打麻将只是他们的借口和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我母亲做的菜。
姜厂长
和敖厂长比起来,这位姜厂长,也很幽默,话痨晚期,毕竟一厂之长,出手还是很阔绰的,就他给我的零花钱最多,每次打牌,他都主张打五块的,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马上就会被一众牌友骂一顿,并扣上炫富的帽子,他会装作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说, “好吧好吧,那就依你们,打一块的,就打一块的。” 这时候我父亲就看不下去了,“你他妈最好收起你那张臭脸,就你爱打麻将那个劲,你一坐上麻将桌,你爸爸在你旁边嗝屁了你都不心疼。有的玩还不知足,估计赶你走你还不走呢。” “怎么说话呢?我爸都去世多久了,你在这拿他开涮。” “不乐意啊?不乐意的话你让开,小杨在你旁边坐了挺久了,你不玩他玩。” “嘿嘿,打牌打牌,今晚我买酒好吧。”
华灯初上,母亲也做好了一桌子菜,大家见此就把牌桌收了起来,男人摆上大桌子,然后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女人们这时候就该忙起来了,把各种正菜和小菜端上来,再摆好碗筷和酒杯,马上开吃了才发现总是少了一两个人,于是大家又骂骂咧咧的寻找他们。

说好买酒的人,一般呈现出两种模样,赢钱了就笑嘻嘻,输钱了MMP,臭着一张脸,小孩子爱吃的花不了几块钱,所以基本都会带着我去买酒,因为家里来的人多,门口的鞋子混乱不堪,胡乱堆在一起,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鞋,才发现已经被淹没在了角落里,远处老姜伸出手,拉着我的手来到超市,回去的时候我手里总是一袋子零食,另一只手拎着两桶可乐,老姜抱着两箱啤酒,晃晃悠悠的跟我聊天,不过问的也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比如学习如何啊,我也总是漫不经心的回应他还行之类的,实际上那会的我成绩只能勉强中游而已,因为此刻我脑袋里想的都是回家以后大快朵颐,先吃哪个,再吃哪个,吃完了端着一杯冰可乐趴着看电视,那叫一个美~~
姜厂长有个儿子(以下简称小姜),据说特别的胖,胖的没边,根据我爸的描述,在老姜家里打牌的时候,见过一次小姜,小姜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别人打牌,气喘如牛,胖的胳膊上也有了橘皮纹,两年后,我被父亲的朋友们给喂成了一个小胖子,父亲开始慌了,担心我也和变的小姜一样,开始动不动的骂我,让我控制一下饮食,但是那会的我哪里会听呢?小时候饮食不节制,导致我直到现在也是胖胖的。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老姜做生意的那些韩国人纷纷破产,他变得像九十年代下岗的那些工人,一下子变成了没头的苍蝇,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周末的牌局见不到他了,也不来我家给我买零食了,我问父亲, “老姜呢?他最近怎么回事,都不来咱家玩了。” “谁知道呢,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关机。”父亲答道。 “你们还不知道啊?那些韩国人一破产,他的货就卖不出去了,资金链断了,然后他就跑路了,现在他厂里的工人折腾着倒卖机器什么的,乱的跟菜市场一样。” 杨叔叔这时候插了句话,他和老姜比较熟,平时经常约着一起喝酒,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小姜的近况, “这小子现在真是苦啊,我前两天去看他了,他爸爸一跑,连他都没带走,现在他天天被那些工人欺负,还有各种债主上门要钱,每天连饭都吃不上了,女朋友也分手了,车也卖了,前两天我从他那里走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给他留了五百块钱让他吃饭。”
到这里,老姜从我人生中的列车上下车了,他在我脑海中留下的记忆,就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因为通宵打麻将,导致眼里布满血丝,就像幺鸡的那只红彤彤的眼睛。他逃走了以后,是不是还会像以前一样,赚点钱就跑去打麻将,也许那里不会有人像我父亲一样整天调侃他,不会有人像我母亲一样做那么好的饭菜招待他,也不会有小孩子像我一样拽着他的手,指着货架上的QQ糖,说, “可乐味,葡萄味,各来一挂。”
杨叔

杨叔比我爸爸小6岁,和我母亲是一个村的,当年和我父亲一起从延边老家来到青岛打工,90年代的他,戴着一个那会文艺青年最爱的黑框眼镜,就像诗人海子那种。但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他也不近视,据他说一开始是为了装文艺戴的眼镜,后来戴的时间长了真的近视了,而且挺喜欢戴眼镜的感觉,就摘不下来一直戴着了。
自从我爸认识他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他就像我的亲叔叔,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跟我爸一块玩,四岁的时候父母受不了异地分居,派杨叔回去接我母亲和我,一起坐火车来到了青岛,而我在火车上喝多了可乐尿裤子的事情,也一直被他们揶揄到现在。
“哥,不是我懒得动弹,你说你叫我出去运动运动是好事情,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觉得不如坐在热乎炕上打两圈麻将舒服。” 我爸在酒桌上学起了杨叔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杨叔自己笑的满脸通红,摆摆手说“哪有哪有”,一边又偷偷捂着嘴笑,现在这些回忆起来,总感觉好像加了一层滤镜,过去的事情总是那样美好,那会的天空总是那么蓝,父母也没有老去,一闭上眼,也总是杨叔和我爸下班后带上我一起出去吃烧烤的黄昏。
后来杨叔找了一个比他小13岁的女友,他们感情很好,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家里养狗,周末出去玩,很是让人羡慕,他女友叫泰花,个子矮矮的,我见了她总是叫她花婶,她也总是亲切的教育我让我好好学习,给我买好吃的,我那会认为,所有的大人都没有烦恼,我不知道他们工作的辛苦,只是觉得他们在那里上班,就跟我上学一样不累,下班以后还没有作业,可以随心所欲的玩,可当我真正踏上工作岗位才发现,我眼中的没有烦恼,只是他们不想让我看见而已。
说到烦恼,杨叔的烦恼大概就是来自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刁难,泰花婶婶的年龄和杨叔差距有些大,于是她的父母极力反对,杨叔带着礼物去了她老家,见到她的父母,她的母亲倒是挺和善,但是她的父亲把杨叔的礼物扔出门外,让他滚蛋,杨叔跪着说他是真的爱她女儿,可还是没能得到许可。他刚回青岛的时候,带了些东北特产来我家吃饭,饭桌上,他依然满脸笑容的说着去东北的路上发生的趣事,过了一会,他们的啤酒和香烟没有了,让我帮忙去商店续一些回来,并且说剩下的零钱我可以任意支配,我开心的关上房门,身后的杨叔却流下两行清泪,看着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向我父亲哭诉他受到的刁难和伤害,“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收入不少,模样不丑,有车有房,就是年龄大了点,我今年41,小花26,我自己也承认,年龄差距是有点大,但是只要两个人过得开心不就比什么都好吗?”
我的母亲从来都看不得这种场面,所以眼眶红红的说要再炒个菜出去了, “嫂子别忙活了,这些都吃不完。” “哎呀你刚下飞机,多累啊,多吃点。” “嫂子我还没说完呢,其实小花已经怀孕了,她没跟我回来也是因为这个,我看她爸爸的意思是要把孩子流了。” “他妈的,有这么当爹的吗?你说你也不是对他女儿坑蒙拐骗,更不是什么坏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我倒是也想知道啊,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没用,我的女人,我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我却没有什么发言权。那是她爸,我又不能揍他一顿。” “你快拉倒吧,她爸爸不揍你就不错了。” “我倒是想让他揍我一顿,能让他解解气也行啊。” “哎?中一还没回来吗?” “不知道啊,老婆你出去看看。” 其实我早就回来了,一直攥着拳头听他们聊天,我替杨叔难过,也替花婶难过,更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难过,听到我爸找我,立马把啤酒和烟放在客厅门口跑到花园里的石头上坐着,那天的夕阳照的我身上暖洋洋的,可我还是感觉有点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回到屋里头,看见饭桌早就收起来了,母亲和祖母在厨房腌泡菜,父亲和杨叔在一块抽着烟看着电视节目哈哈大笑,我在杨叔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好像刚才的那些故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过了一会, “哥,我走了,刚回来有点累,回家洗个澡睡觉了,明天公司里见。” “滚吧,别忘了帮我带早餐。” “嗯。”杨叔转头看向我,“中一啊,这个世界上呢,有很多我们不想发生的事情,可还是发生了,但是日子还得过,你要好好学习,争取长大以后变成帅小伙,到时候人家一看,哟,小伙子这么帅,还这么有才,人家小姑娘抢着嫁给你。” “你跟孩子说这些玩意干嘛,快回去吧。” “杨叔我送你。”
杨叔骑着小摩托晃晃悠悠的走了,后来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现在六七年过去,我们全家到了国外,我去年回到青岛的时候见了杨叔一面,带了一瓶白葡萄酒,他很高兴,问我近况,我说我现在踏上了一条吃不饱饭的路,他哈哈大笑, “你爸当年就是画画唱歌的,你要是不搞文艺,我都觉得纳闷了。” “杨叔,你现在笑起来怎么脸上褶子多了这么多?” “还能这么回事?没打玻尿酸呗,人老了就是这样,得认。” “那你和我婶的事怎么样了?” “这几年过来了,她爸爸也无所谓了,默认了。已经领了证了,攒点钱办婚礼。” “哇,太好了。” “哈哈,可不是咋的,那老头现在和我关系还行,今晚你在这喝一杯再走,想和你爸喝酒,太远了喝不到,那就你陪我喝吧。” “嘿嘿,杨叔我敬你一杯。” “哎?你小子拿酒杯的姿势怎么和你爸一模一样?”


根据达尔文“物竞天择”的理论,在糟糕的自然环境中存活下来的人,都是比较乐观的,而我也确信自己的回忆一定被我主观美化过,哪怕那些回忆里带着糟糕的事情,我也会认为那是可爱的缺点,让自己相信,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靠着希望和美好的记忆活下去,我以前爱打游戏,现在爱看电影,喜欢写东西,以后的我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逃避这个世界,也许会像胡波一样看着一面墙度过一天又一天,也可能会患上某些精神疾病疯掉,在我决定面对这个世界之前。
写于2018年11月25日 凌晨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