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阿拉比
原载于《萌芽》
礼拜六适合逛街,看电影,发呆以及顿悟。
乔伊斯笔下的小男孩,心心念念要在礼拜六去阿拉比集市为喜欢的女孩买点东西,他花了一整个漫长的白天去等待大人的允许,独自搭乘晚间的末班车抵达后,却发现阿拉比与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钱币在人们的口袋和脑袋里叮咚作响,卖着冰冷的,线条凝重的瓷器的姑娘与瓷器本身一样毫无生气——这就是令人失望的大人的世界。
我生命中的那个礼拜六,从丢了一枚戒指开始。
那真是一枚好看的戒指,戒圈是篱笆状的格子,到戒冠处线条分散,成了纷繁复杂的金属树冠,枝丫与枝丫交汇处缀满绿色的水晶,要是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就是这是个仿制品吧。看起来璀璨夺目,与大牌没什么区别,但只要拿在手里,那种分量感还是差了一大截,要是在阳光下仔细看,所谓的水晶简直就是个笑话。
那时我和男友刚刚毕业,没有什么钱,买仿制品在我眼里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反而是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四年后的现在,我们依旧没能过上当初希望的生活,他辗转了好久才在我的劝说下放弃成为职业鼓手的梦想,老老实实进入公司工作,不知道是不是丧失了理想的关系,他整个人与我当初认识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完全不同,看我时的眼神总存在一些闪躲的意味在里面。
而我也无法像过去一样,将他的一丁点改变当做人生的头等大事,我光是应付工作和上司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非营利性的机构,坐标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各个部门的上司直到退休前几乎就是下属们的神,他们提着线,我们负责乖乖按他的指示跳着滑稽的舞蹈,只为等待某一天他们恩赐一星半点提升的机会。
一直以来我都在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工作上的事情,上司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仔细琢磨,生怕会错了意。我和男友都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于是在钱的问题上我格外敏感,买不起大牌,我就退而求其次,买一些中等大方的品牌,每一周通勤时穿的衣服我也精心搭配。
尽管如此,这些年我也没有得到过什么实质性的提升,至多是交代一些重要的工作,上司也会时不时夸赞一下:“梅这件事情处理得不错,我们可以把这个过程做为常态备注下来。”我像小时候收集水浒卡一样收集上司的认可,希望有一天能够在事业上迎来真正的上升,直到伍小姐的出现才彻底打破了我的美梦。
她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剪着短发,面庞白净,看起来清爽温和,我记得她第一天来上班时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风衣,看样子质地非常好。上司让我给她介绍一下公司的情况,眼睛不经意间瞥到了她的鞋子:“呦,伍这双鞋子不得了,英国货。”伍小姐温和地笑了笑,回应了一句留学时买的。
午饭的时候我没有特地去找伍小姐,借口说工作忙点了外卖,让别的同事带着她去了餐厅,她的笑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明明是人畜无害的一张脸,我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下午的时候伍小姐要申请停车证,填好了资料交给我,在车的型号一栏我看到了“梅赛德斯奔驰E200L”几个字样,我笑着说车不错,办公室其他的人全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伍小姐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又很快平静了下来,从那时候起,造成我不安的冰山已经开始显现出它冷酷的一角了。
在当天下班回去的地铁上,我一直在思索今天我对伍小姐的态度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事实是我将我的恐慌暴露得太过明显了,我与男友说起这件事情,他觉得是我想得太多了,有钱固然容易得到上司的另眼相看,但更重要的还是工作能力。他说这话时正在电脑上操作一款声讯软件,自从放弃打鼓以后,他工作之余也会试着在网上做一些音乐。
“万一她工作也很出色呢?在你的眼里,我的事情是不是都是自寻烦恼?”我非常厌恶他的态度,好像只有他是活在水晶世界的透明男孩,坚信这个世界一定是公平正义公开透明的,而我是在泥地里打滚的愚蠢的河马,身处肮脏的圈子还在害怕老天爷给我的泥巴没有别人的多。
“没有这回事。”他停下操作着鼠标的手:“你一直太努力了,我觉得你该放松放松。”
依旧是那张无辜的脸庞,我曾痴迷于他这样的气质,大学时起他便沉迷于打鼓,学业和女孩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值得关注的存在,但是没有在专业的音乐类院校受过教育,他的技术很难满足他的野心,大学四年他也多多少少得到过一些机会,可终究还是杯水车薪。
我理解他的痛苦,我对此毫无办法,可他却似乎并不理解我,我们在这里近乎孤立无援,可怜巴巴地靠着这点薪水过活,还要成家生子是不现实的,这一点一滴的问题慢慢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冰墙,要是他此时能说:“你不要管这些,安心工作,我努力挣钱给你买好东西”这种粗俗不堪的大白话,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撞开那道墙,可是他没有,如果他说了,那大概也就不是他了吧。
我的担忧成了现实,伍小姐在工作上的确无可挑剔,那一年的五月,公司因为发展需要与一些基金会接触,上司在会议上提出让伍小姐负责一部分工作,伍小姐本身学经济出身,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幌子,但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上司看中的不过是伍小姐简历中曾在某基金会工作过的经历——这一点无疑是人脉的象征。
会议过后我回到座位上,看着日历上标着的满满的代办事项,比起什么基金会,都是些不足挂齿的琐碎小事,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这些红笔标出的一项一项活动,在各自的日期下张牙舞爪,而这一切可能要一直延续到下个月,下一年甚至直到退休。再看看伍小姐,已经端正地在位子上草拟计划书了,看不出与以往有任何不同。
我想起我们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起先三千多的房租我们都是咬咬牙才决定的,搬进去那天满心欢喜,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好像终于进入正轨,那时我们每个周末都去逛街挑选一些东西来装饰这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会为了选什么样的台灯壁画而争执,为了哄我男友会跑很远买一些小点心,吃完后我故意装作堵着气回家。如今看来,租来的房子里的一切都旧了,我依旧会发脾气,他却只会客气地安慰了,有一次我故意说他当初执意要买的地球形台灯很丑,下班回家那台灯已经不在了。桌子上只剩一只滴答做响的闹钟,它每走一步我的心都跟着咯噔一下,仿佛什么正在随着它流失。
我明白我的生活已经渐渐失控了,回家后我卸下妆,油腻的色彩顺着洁白的洗脸池流向下水道,带着这样的妆容生活的确很累,但是对于我这样资质平凡,出身一般的人来说,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男友还没下班,冰箱里净是些吃剩的快餐——带着牙印的汉堡,粘着番茄酱的薯条,吸管处被咬得扁扁的可乐,我们的一周竟然都是靠这些来度过的。我把它们统统丢进垃圾桶,冰箱一下子空空如也。我抓起钱包,想趁着菜市场还没有关门去买点菜,无论如何,工作和生活我必须挽留住一样。
卖剩的芦笋和秋葵绿中透着一丝干瘪,小黄鱼和虾子在充着氧气的死水中几乎静止,不幸被买到也只会在装袋时装模作样地挣扎一下,摊主已经开始清理水产品的冰块了,我却依然没有决定好该买什么样的鱼。
同事给我发来微信:“我看到伍小姐和上司一起吃日料了”,文字中没有添加任何的语气,两分钟后她撤回了那条消息,聊天界面只剩下中午我们商量着去吃的那家餐馆的链接,好像一切的八卦都不曾发生。我随便挑起一条鱼,付完钱便匆匆回去了,菜市场里的商户仍然在为了赚钱做当天最后的努力——卖菜的往菜叶上喷着水,挂出处理价的招牌,卖肉的迟迟不愿收起泛着冷光的刀具,眼巴巴地坐在柜台后面等着人来买最后一扇排骨,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因而心甘情愿被困在一间满是腥腐味和烂菜叶的菜市场。
到家之后男友已经回来了,他看我提着一兜菜显然感到很意外,连忙接过来,不一会儿就在厨房忙活开,我乖乖地站在旁边,在他需要油盐的时候递给他,一切犹如被抹上奶油的蛋糕一样光滑甜腻,煎鱼的时候油锅沾了水劈啪作响,我跟他说我们结婚吧。
结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地在我的脑袋中闪过,我们一开始也约定过一起存钱买房,但是钱就好像长了脚,爬进口袋后不久又总是爬了出去,一年又一年,我们依旧在与房东的拉扯中默默忍受着各种不公,租房过日子,渐渐地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男友关了火,任凭鱼肉在锅中冒着烟,失去鱼鳞保护的皮肤在热油中慢慢收缩,一切都在悄悄变化。
“你想好了?”男友的眼神这一次终于不再躲闪:“你不是一直觉得,结婚这件事情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打心底里来说,这样的状态对我来说的确不适合结婚。
“还是你只把我当做你的救命稻草?”男友开了火,转过身去继续对付那一堆鱼肉:“等你想清楚再说吧。”
“我想得很清楚,如果要结婚,只能是你。”我跑进卧室,在首饰盒中找打那枚绿水晶戒指戴在手上,显示出我的决心。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即使是仿冒品也无所谓?”
“我不在乎!”我像个病急乱投医的患者,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
他久违地以一种正式的语气问我:“你真的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哑口无言,与男友不同,我想要的东西很现实,一间独立的办公室,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些欲念折磨着我,夜不能寐,在我们中间划出一条天河,我满心希望他能跨过这条河来拯救我,但他显然是无法做到,我突然恨他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们的对话无疾而终,晚饭也吃得兴趣索然,第二天是个礼拜六,我不知道在家该怎样面对他,便找了个借口去加班。
我来到办公室,才发现伍小姐也在,基金会的事情显然给她增加了不少工作量,我对她惨然地报以微笑,就当打了招呼,她的笑容依旧一丝不乱,标准而温和,却处处透着冷漠。
我打开电脑开始心不在焉地工作,中间去了次洗手间,伍小姐忙完之后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枚戒指,金灿灿的戒冠上镶着绿色的水晶。
“梅,这是你的戒指吧,落在洗手台了。”伍小姐声音轻和,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像惊雷。
我的心陡然下沉,我完全不记得今天戴着它出了门,如果可以,我希望它直接被丢到垃圾桶或者被其他任何人捡去,却偏偏是伍小姐捡到了它,那枚戒指戴在手上看起来很美,但只要稍稍拿手一掂量,就知道是假货,这一点伍小姐肯定察觉了出来。
我真的懊恼到差点咬舌,一方面埋怨伍小姐多管闲事,一方面又要劝自己镇定。
“啊,是我的戒指,谢谢了。”我把它重新套到手上,一副镇定的样子。
“它和你的衣服很搭。”伍小姐也找了点虚假的话搪塞过去。
午饭时间过后有工人过来,说要简单地装修一下储藏间,安装电话,伍小姐面色有点尴尬,却还是轻车熟路地指挥着工人。又是装修又是装电话,储藏间要变办公室了?我的脑袋飞速转动着,我们办公室新进人员一般都是安排座位,莫非有人要升职?难道是伍小姐?或许她今天来根本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装修这件事?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想起上司看伍小姐的眼神,想起男友做的糊掉一面的鱼,想起我们房间里房东留下的破烂柜子,想起那枚闪着绿幽幽惨光的戒指,到最后就只剩下伍小姐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一双看透一切却不屑一股的眼睛,这一切的一切,将我逼到无底深渊。
我离开了公司,连招呼都没跟伍小姐打,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无法坦然面对上司和她了。我回去的时候,男友在卧室里换衣服,桌子上丢着他的钱包和医保的病历,他见我回来,显然有点猝不及防。
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夺过医保病历,医生的字龙飞凤舞,我完全看不明白。他将脱了一半的外套重新穿上:“三年前就有了,是一种神经性疾病,到现在也没办法好好控制左手,医生说是长时间练习乐器引起的,定期治疗的话工作生活都不影响,只是无法再打鼓了。”
他点了一支烟,散发出愁苦的味道,我吸进这沉闷的空气,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你会一直坚持下去?”
“嗯,会坚持。”
“那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呢?”
他不再说话,我们之间的空气一点点凝固,似乎连时间都懒得再去动弹,良久他起身:“为什么你这么久都没有发现我左手不对劲呢?”
他拿起桌子上的钱包,蹲下身穿好鞋子。
“你没有发现这几年我很少穿带鞋带的鞋子吗?因为系鞋带对我来说有时候都困难,可是你却清楚地知道你上司对同事的每一个眼神包含着什么样的意味,你把太多精力花在得不到回报的事情上面了。”他缓缓地关上了门,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一样。
我瘫坐在沙发上,只剩下手上一枚廉价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着绿光。
我感到疲惫又可笑,但更多的是一股凄凉,我失去的,可能远比想象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