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穿越一片森林—我最爱的巴黎博物馆后花园


在没有搬家来巴黎之前,我去过五十多次这个冷漠又性感的城市——借宿过朋友家的客厅,睡过摄影师的沙发,也住过不知名的旅店,一年又一年,二十岁到二十五岁,辗转在巴黎的每一个街区。但每次都觉得,这个城市,无比地 bitch。(大概也是我爱它的原因)
除了在巴黎动植物驯化园。
非常有幸,在弗兰克.盖里为巴黎修下FLV的时候,我来到了这片充满了巴黎童心与回忆的地方,为《生活》写下这篇文章。为此,我看了一堆纪录片与两本书——一本动植物驯化园的历史,一本普吕斯特的回忆录,弗兰克盖里。然后每次和朋友一起来这里,我都会变身十个导游+历史学家附身的节奏blabla地讲个不停,把法国朋友都要吓一跳——你怎么知道怎么多。话毕,我瞬间被知识的高潮点燃,激动地带着大家走近巴黎动植物驯化园,看看我和朋友们平日一起打滚的草地。
哦,闪闪发光的城市。
是的,当你躺在这里的时候,历史在这座森林的结下恩怨与欢喜,154年来散落在这座巴黎游艺园的角落四处,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们带着各自的记忆来到此地,呼吸这座城市共同的乡愁,拥抱几代岁月的欢笑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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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四世纪的英法百年战争的战场,到十五世纪的皇家狩猎场,你会在马奈的《草地上的野餐》,在让·雷诺阿的《布洛涅森林滑雪图》中找到布洛涅森林的身影。漫步于此,你能看到有关那些留名历史的巴黎名流们的记忆在不断重演,例如,毕加索和马蒂斯的积怨正是化解于他们在布洛涅森林里的一段漫步中。拿破仑三世在位期间,一座巴黎动植物驯化园在森林北边落成,并逐渐成为巴黎市民的游乐园,这里是乔治·梅里埃(Georges Méliès)心爱的魔幻公园,是《天使爱美丽》中的异想世界。



向着巴黎的西北方行走,在葱葱郁郁的松树侧影中,穿过带有泥土香味的干净空气,远远地你会看见一只透明的巨型玻璃帆船建筑在森林中若隐若现,在城市的自然与历史中,开启艺术的风帆。

这座建于1860年的巴黎动植物驯化园,在浪漫主义的盛世中诞生,在战争衰败中退隐,在当代的改革中复活,如今与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建造的路易威登基金会融为一体,重温美好的愿景。



19世纪中叶,拿破仑三世与奥斯曼男爵(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一起主导了从1852年到1870年期间的巴黎大改造案,塑造了今日巴黎现代的轮廓。正好拿破仑三世和妻子欧仁妮皇后受到伦敦海德公园的启发想要在巴黎建造一块绿地,而法国博物学家,皇家动物驯化协会(la Société impériale zoologique d’acclimatation)创办人圣伊莱尔先生(Isidore Geoffroy Saint Hilaire)恰巧也在寻找一块绿地做动植物研究。

城市改造与科学研究的愿景相遇了,巴黎动植物驯化园应运而生。圣伊莱尔先生掌管了巴黎动植物驯化园的管理,初心是为了培育从各大洲收集的动植物群,并让巴黎人熟悉世界各地、遥远国度的文明和文化,让世界各处的新奇物种在法国大地上繁衍。这也是如今驯化园(Acclimatation)名字的由来,旨意为让新物种适应法国环境。
很快,花园里就装满了世界各地的奇妙生物,有飞禽走兽,也有花草虫鱼。两个世纪前,旧世界的旅行还只属于极少数勇敢的冒险者和富裕的贵人们,因此,大象、鳄鱼、孔雀、斑马、牦牛、狮子、海狗、棕榈树、木兰花、黑雁黄花……这些从另外一个世界前来驯化园的新奇动植物,让大部分还是工人阶级、整日呆在灰蒙蒙的工厂里的巴黎居民们欣喜若狂。除了远处观赏这些新奇的动植物,游客还可以骑着巨型鸵鸟或大象游览园林,富裕的人们在那时甚至可以像购买艺术品一样买下动物园里的动物,把他们带入家中饲养。仿佛是一处触手可及,充满奇珍异宝的热带岛屿,给不常远行的巴黎人的生活涂上远方国度的浓墨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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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长,十年不到,在1870年7月,普法战争爆发。同年9月1日,拿破仑三世亲自率领军队在法国色当会战,法军几乎全局覆灭,第二天拿破仑三世下令悬起白旗,率领全体法军向毛奇和普鲁士国王投降。拿破仑三世被俘,巴黎爆发革命,推翻了法兰西第二帝国,建立了新的临时政府。
管理者立即开始运送驯化园里的动物到外省动物园,希望在普鲁士围攻巴黎前,将它们转移到平安的地方,与此同时,北方省长预料到前途未卜,派送给驯化园1500只信鸽以免同首都失去联系。然而时间紧迫,很快普鲁士带领军队包围巴黎,人们被围困在城内,彻底于外界隔绝。1500只信鸽没有派上太多用场,普鲁士军队的骑兵用弓箭和老鹰追杀每一只飞出城墙的鸽子。从九月的秋天到次年二月的隆冬,巴黎城被围困了整整135天。

这是巴黎历史中最饥饿的135天,由于没有任何粮食补给,天气日渐严寒,市民急需肉食暖身续命。驯化园里那些没来的及被送出的动物成为屠夫的刀下亡灵,Castor 和 Pollux,两头陪伴无数孩子散步的大象也被残忍杀害并被肉商高价喊卖,袋鼠、骆驼、孔雀等观赏动物全部落入市民餐盘,园内仅有猴子被临时政府判定“太似人类”之名幸免一命。在这135天里,巴黎人先是屠杀了六万五千头马匹,但很快就被消耗一空,肉店的柜台开始摆卖猫、狗,甚至老鼠。戏剧评论家 Francisque Sarcey 而后在报纸上撰文《异想天开的菜单》记录了那时满城屠杀动物的充满戏剧感的狼狈和羞愧:
红烧骆驼,猫狗杂食,煎炸孔雀,大象浓汤,还有不知名的不敢多想的蒸肉……

位于城郊的布朗涅森林和其中的动植物驯化园成为包围巴黎最后战争的主场地,郁郁葱葱的绿树林中是一片德法军队厮杀的血海,炮火连连,惨叫不断,无数军官士兵同院中动物在战争中失去性命。普法战争结束,法国战败,君主立宪制被废除,法兰西第二共和国在慌乱中画上历史的句号。随后巴黎公社短暂地掌权,被法国当局血腥镇压,公社社员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公社社员墙边被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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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时代草率结束,新的时代迎面而来。
普法战争结束的两个月后,1871年7月10日,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布洛涅森林与塞纳河之间的一处宅邸呱呱坠地。在此期间巴黎动植物驯化园收到了来自巴黎政府、巴西和意大利皇帝以及欧洲贵族们的捐款,在1872年开始重建工程。

九岁那年,普鲁斯特与家人正在在巴黎驯化园中散步,忽然他感到呼吸困难,这是他的哮喘痉挛症第一次发作。从此以后世界的某一部分对他永远的关闭了,普鲁斯特毕生被哮喘折磨直到最后一口气。童年消失了,被禁止的还有和同学游戏,恣肆欢闹,任何过激的活动都让他有被夺取性命的危险。因为对植物气味过敏,他只能在封闭的马车玻璃窗里观赏林中的浪漫缤纷。
当呼吸成为一种惩罚,植物的味觉成为一种想象的时候,也让他放下对外在世界的追求,静观城市中转瞬即逝的瞬间,嗅到人类情感回忆的味觉。
在我心目中,这林园仿佛就是一座座这样的动物园,各色草木无不具备,种种景色层出不穷,翻过小山就看到洞窟、草原、山岩、河流、沟壑、小丘、沼泽……至于布洛涅林园,也是十分复杂,集结着许多自成体系的小世界……此外还有万千细节,我都寄予充分的信任,仿佛给这些转瞬即逝,游移不定的东西注入一个灵魂,使它们取得一件艺术杰作的完整一致。
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中,普鲁斯特这样描写他所熟悉的园林。在这本书里,普鲁斯特用花卉比喻斯万和奥黛特的恋爱, 并创造了一个新短语: faire catleya (摆弄卡特利兰花), 意为“做爱”。

随后的一战期间,城中健壮成年男子征战前线,布洛涅森林只有夫人与少女的脚步,普鲁斯特的笔下也不时会用树影来描述女人的柔软与妖娆,并称之为“女人的花园”。
在繁华之下,这片森林也一直以风月闻名,是社会名流常常光顾的风流地,直到近年萨科齐制定的法律对此加以禁止才有所控制。在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散步》中讲述了一名生活乏味的文员,在年老后的一天在晚上森林散步,这里的夜晚充满过剩的荷尔蒙,风情女子从身后勾住他的脖子,他年迈无力又没钱承担这份失落,最后他独自走向森林深处,在一棵见证过无数风流韵事的老树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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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末,随着路威酩轩集团主席伯纳德·阿诺特(Bernard Arnault)的收购,如今的巴黎动植物驯化园归路易威登所有。作为著名建筑企业家的后代,伯纳德·阿诺特一直对建筑情有独钟。在参观完建筑师弗兰克·盖里在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后,立即决定请弗兰克来设计路易威登基金会博物馆。



当弗兰克·盖里第一次来到这座绿树成荫的公园,他马上坠入这片自然承载的回忆中。他被这座百年游乐园深深打动了,他想到了普鲁斯特的笔下的巴黎,和那个逝去的时代。他一遍又一遍地读普鲁斯特的的书,他说:
我发现这个地方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令人动感情的地方,它让我的眼睛充满泪水。
2002年,在初次造访巴黎后弗兰克在返回洛杉矶的飞机上,他兴奋地画满了一本书的草图。在经过后期四十多个建筑模型的反复实验,弗兰克敲定了建筑的基本大纲——一个玻璃壳体,覆盖了建筑的主体部分称为“冰山”,一个是给花园做的玻璃风帆,半透明的风帆伸在冰山的外侧,由木头和钢材材质的支架来支撑。


我们希望构思出的建筑物将随时光流逝和光的变幻而演变,从而创造出一种转瞬即逝、变化不定的印象。
从2002年到2014年,这栋占地1.1万平方米,耗资1.35亿美元的建筑,从行云流水的草图想象到如今在森林中由12块精确到毫厘的弧形玻璃构建完工,总共历时十二年。十二年,既是生肖的轮回,也是一栋建筑的出生与孕育。开幕时,法国前总统奥朗德用“光明的大教堂”(cathédrale de lumière)来赞扬这座建筑。

在采访中,弗兰克这样形容他建造的路易威登艺术中心:
我看见我的建筑,她在缓慢的风中穿越一片森林,划出一道小路。一种流动的,水质的元素, 一种统一的整体——但每个单元都随着角度随意变化;一个不稳定的整体,在这里,自然和其瞬息即逝的特征与建筑一起融化在云端。天空的变化多端,自然元素的改变, 将不停地给建筑增加一种美妙的移动和谐,让我们在观赏的时候获得自然的美感。
我想像上个世纪正在布洛涅林中漫步的普鲁斯特,以及高更,马奈,毕加索,乔伊斯等人,也许在同一时刻同一个角落,我们淋着同一场暴雨,在同一场阳光中走过一条森林小巷。在弗兰克建造的路易威登艺术中心的玻璃镜面的映射中,也许我们就在历史的洪流中,彼此迎面走来,又彼此擦身而过,最后彼此渐行渐远。
正如普鲁斯特所写:
即使往日的岁月了无痕迹,惟有它们的气息和味道仍在,它们更柔弱,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它们就像那些灵魂,有待我们在残存的废墟上去想念,去等候,去盼望,以它们那不可触知的氤氲,不折不挠地支撑起记忆的巨厦。
撰稿:尔尼
摄影:尔尼,资料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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