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
查看话题 >豫章异事:画中仙
许宣是豫章人,祖上三代都有一官半职。他五岁时父亲带他去找算命先生卜卦,算命先生说他们许家官运亨通,世世代代,绵延不绝。许宣父亲很开心,拨银行赏。可是等到许宣行了冠礼,许父觉得他们家的官运是到头了。
许宣从小就聪明,善舞文弄墨,又通晓音律,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画画。他一拿画笔,人就变得痴痴颠颠,画起画来废寝忘食。许宣画的好,他八岁学顾恺之,十岁画吴道子。许父给他请了一位金陵画派名师教画。第二年先生收拾行李走了,说自己已经没本事教令郎画画。许宣没人教,没人管,爱什么就画什么,画什么像什么,二十岁时已经是名满江左的画家。
许宣有个癖好,每天在得月楼喝二两小酒,吃两个个兔头,雷打不动。在他二十岁这一年,他见到了一个姑娘。许宣当时坐在二楼南面的雅座上,一边吃兔头,一边穿过窗子朝街上打量:人群里一个姑娘款款走来,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许宣看得出神,忘了自己张着嘴,筷子里夹着酱兔头。许宣缓过神后急忙下楼,可是姑娘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
许宣回家立刻吩咐小厮研磨,他搜刮脑子里记忆,提笔把姑娘的模样画在纸上。待他放下笔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跃然纸上。许宣打量了一会,不满意,让小厮接着研磨,又画起了第二张。
从那以后许宣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日没夜的画画,画上的女人都相貌各异,却都有沉鱼落雁之姿。许宣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绝不离开书房半步。后来他把床铺搬进了书房,让小厮每日送饭,自己彻底住进了书房。许母百般劝说无果。许父一怒之下把他之前画的美人图一把火烧尽了。不料许宣拍手叫好,他说那些都是描皮画骨劣品,父亲一把火烧的正好。许父一怒之下不再管他。
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里许父先是官职被免,然后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许母一夜老了二十岁,风光一时的许家说垮就垮。许宣还是在房间画画,粗茶淡饭也好,小厮请辞也好,他都置若罔闻。他开始自己洗笔研磨,炸酱面一顿能吃一海碗。
许母老年丧夫,儿子又指望不上,家里每况愈下,米缸越来越浅,老鼠屎越积越多。有人告诉许母,豫章城北有一座山叫梅岭,山上有一座庙叫紫阳宫,紫阳宫里供着的是狐仙,有求必应。
许母到了紫阳宫,门口既没有哼哈二将,也没有四大天王,迈进门槛,只见大殿之中立着一尊三丈高的观音的泥塑。观音一袭白衣,衣薄如蝉翼,粉面含春,眼波将流,看着又不像观音。许母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低声默念,愿意用自己的阳寿换儿子的荣华。
许母回家后就中风去世,许宣无暇为母亲出殡,也没钱棺殓。尸体就停在大堂,幸好时值隆冬,尸体不腐不臭。
一天许宣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高喊着,画成了,画成了。他的桌上摆着一张美人图,画中的女人如花似玉,千娇百媚。许宣突然见到大堂里母亲的尸体,如梦方醒,哇的哭了出来。
许母下葬后,许宣又回到了足不出户的生活。但他再也不画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画出了此生能画出的最美的画。他把宣纸笔具付之一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以继日地盯着那副美人图,眼睛都要盯出血来。画中的女人青丝委地,如倾泻的瀑布。许宣叫她绿云。他觉得这个名字很美,很配她,一天喊八百遍也不够。
不出三个月,许宣就断炊了。绿云婀娜多姿,令他忘餐。但是忘记吃饭的人也会饿,而且忘得越彻底,恶意来得越汹涌。许宣决定出门找工作时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房间里落满因为营养不良掉落的头发。
许宣找到了一份在私塾教书的工作,每月的一点束脩保他不饥不寒。私塾除了他里还有几个先生,他们都一把年纪,功名无望,所以来私塾教书。这些老人家看许宣年纪轻轻就胸无大志,每天既不读书也不作文章,嘴里就“之乎者也”地数落许宣。许宣并不在意。每天一放学他比谁都着急回家。关上房门,又盯着绿云痴痴地看起来。
就这样,许宣白天教书,晚上看画。他从没想过再去得月楼,去找真正的绿云。有人要给他说媒,他也拒绝了。他爱上的是画中的绿云,画中的绿云完美无瑕。
那天晚上许宣做了一个梦,梦见绿云从画中走了出来,他们一番云雨,郎情妾意。第二天许宣醒来,墙上美人图飘飘摇摇,自己怅然若失。从那以后,许宣每天都会梦见绿云。
有一次,许宣抱着绿云绿云,说想永远和她在一起。第二天,许宣醒来,发现绿云就在自己怀里,他欣喜若狂。绿云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照她的话说,她一辈子活在画里,人间的吃穿用度,柴米油盐,她一概不懂。许宣觉得绿云说的有道理,正因为绿云对凡尘琐事都不甚了了,才有一股遗世独立的仙气。
许宣去私塾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就算去,也经常心不在焉,课上明明讲着《大学》,下一句就念出一句《论语》,把杜甫的句子接在李白的后面。就这样许宣的学生越来越少。后来他再去上课,发现班上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傻儿子,上课只会逗蛐蛐。
许宣回到家,他发誓再也不去私塾了。他知道绿云不是凡人,不是仙女,也是狐精。他问绿云能不能变出银子来。绿云摊开手,说自己道行尚浅,只会一招从画里钻进钻出。许宣呜呼哀哉,他想重拾画笔,贩画为生。但是纸笔铺开,许宣却什么也画不了,他已经把画画彻底忘了。
许宣已经穷到效仿古人的水平了,每天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绿云不识愁滋味,她很快乐。她每天缠在许宣身边,有时候像一件披子,挂在他的肩膀上;有的时候像只猫贴在他的脚踝打转。许宣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但是每天还得招呼绿云。他面如金纸,眼珠泛绿,两条饿纹深入嘴角。街坊四邻嚼舌根,说许宣单身汉一个,怎么还一脸纵欲过度的样子。另一个人说,听说许宣金屋藏娇,房里有个大美人儿。大家纷纷摇头,画上的美人倒是有人瞟见过,有血有肉的姑娘谁也没见过。
有一天,许宣带着一幅画轴来到当铺。掌柜的打开一看,是一副美人图,图上的女人正是绿云。掌柜见画栩栩如生,顿生许多喜爱之情,但是面子上依旧在吹毛求疵。许宣最后用五两银子把绿云卖了。他拿着钱,先去得月楼喝了一顿酒,吃了几个兔头,打了一个阔别重逢的饱嗝,摸着肚皮回家了。
当晚,掌柜的捧着美人图是爱不释手,最后被老婆催着睡觉,才把画轴放下。他一上床,看见老婆的那张黄脸,就急忙吹了蜡烛,心中就悲戚戚的。
半夜里,画轴慢慢铺开,绿云从画里钻出来,她翻过三面墙,穿过六条街,被两条狗追着跑了好一会,最终终于回了许宣家。许宣酒足饭饱,欲火燎燎,好不容易等来绿云,两人颠鸾倒凤,男女之乐不在话下。
第二天,当铺掌柜带着空白的画轴找许宣理论,许宣说,昨天钱货两清,谁知道你是不是拿张白纸来诓我。掌柜自知理亏,愤愤走了。
许宣就这样空手套白狼,把绿云装在画轴里卖了一边又一遍。绿云是真好看,所有看见美人图的人都情不自禁伸手探钱袋。许宣的也声名远播,画价也水涨船高,越来越多的富商巨贾不远千里来求画。许宣把画卖了,趁着绿云还没回来去吃喝嫖赌。绿云每天则绞尽脑汁地脱身,有一次她耽误了时间,被一个盐商带到了琉球。幸好一路上有些山精水鬼照顾帮衬,绿云花了三个月时间终于回了家。但是绿云还没在家把被窝睡热,又被许宣转手卖走了。
许宣的名声沿着水旱两路,从豫章北上到了京城,穿过紫禁城的红墙,钻进皇帝的耳朵眼里。于是皇帝支唤三公,三公去问六部,六部打听六科,六科传令府州县衙直至巡检司。于是这一天,里长找来许宣,让他把美人图进献给当今圣上。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皇上尊口一开,金山银山就堵在门口,可比担惊受怕地卖画要实在多了。
许宣找来绿云,和她告别。他想给绿云写首诗,又想给她画幅画,但是他既做不出诗,也画不出画。他只交给绿云一个画轴,告诉绿云这是最后一次了。绿云很高兴,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她以为从此以后就能和许宣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但是许宣告诉她,最后一次的意思是她不用再回来了。因为这次买画的是皇帝老子,咱们可以骗商人,反正他们是附庸风雅。但是不能骗皇上,因为就算他是附庸风雅,骗了他也是要杀头的。许宣让绿云永远呆在画里,从哪儿来就到哪儿去。
绿云含着眼泪钻进画轴。许宣发现绿云这次梨花带雨,以袖抚泪的样子比以往更美。
皇上看到了美人图,果然龙颜大悦,击节叫好。他下令让吏部拨了缺给许宣。许宣奉旨谢恩,一转眼,紫带蟒衣,入朝为官。那张美人图,虽然惊艳,但是皇帝见过的女人千千万万,回身就把美人图忘了。太监把美人图锁进库房,和许多周朝的鼎,宋朝的瓶儿摆在一起。
许宣进京以后居然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后来他衣锦还乡,给许家重修了一个祠堂,规格像老君庙看齐。人在重游故乡的时候容易生发感慨,但许宣没有,他只是走进得月楼,又吃了两只兔头,喝了二两小酒。
许多人以为许宣会娶当朝公主为妻,攀上皇亲国戚的高枝儿,但是他没有。他最终娶了一个民女,据说是他回乡的那阵子遇见的。所有人都说那个姑娘长得美若天仙。许宣也这么觉得,许宣觉得这个姑娘长得很像绿云,也许就是他当初在得月楼上看见的绿云。但是这个绿云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她会打嗝放屁扣牙缝。当许宣看到绿云和自己一样长出皱纹和白发的时候他就会叹气。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
岁月如流,许宣到了花甲之年,绿云三年前已经离世,如今他又是孤零零的一人。他向皇帝乞骸骨,皇帝准了,还从库房里挑出一件宝物送给他。皇上也是当年的皇上,也老了,记忆衰退。他把美人图送给许宣,忘了这事许宣进献给他的。许宣心知肚明,嘴上不提。领旨谢恩。回到家里,他打开画轴,图上的人亭亭玉立,美丽如初。绿云从画里走下来,她用滑腻的手掌抚摸许宣皱成橘子皮的脸颊。许宣泪如泉涌。
第二天,许府的下人发现许宣不在屋里,找遍许府,找遍京城也没有人。他们猜许宣独自回了豫章,在许家祠堂旁边为自己盖了一座小屋,在里面安度晚年。许宣的儿子收拾东西时发现许宣的房间里有一副画轴。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仔细一看,姑娘身旁还有一个苍颜白发的老人,酷似几分许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