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春风
看到老同学在微信群里发出的家乡短片,花团锦簇,风景宜人,心底忍不住有了思归之意,然“我瞻四方,蹙蹙靡所聘”,对于家乡,我更多的感觉是手足无措和难以适应。
我对家乡的记忆,其实是支离破碎的。
父亲长眠的地方,只是父母的故乡,儿时的记忆唯一尚存的只有一道布满青苔的沟渠,美名曰:“”沱灌“”,那是一项浩大的水利工程,本意是引沱江水浇灌四里八乡的农田,但不知为何荒废了几十年,成为我们儿时的乐园,现时的纪念。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所美丽的校园,是记忆中的世外桃源 ,也是父亲工作与生活的地方,但人与人的触碰,有欢笑也有哭泣,害怕伤怀与痛楚,让我多少年,就算近在咫尺,也无法迈出最后一步,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就是这种心境吧。
还有就是我少时求学的小县城,早已面目全非,一个人撑着伞,踟蹰在宽大的街道上,徘徊在十字路口,却不知何去何从,甚而至于身在何处。
前途坎坷莫相忘,人生何处不春风。
于是想起不久前读罢的格非小说《望春风》,”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
记得有首老歌名为《望春风》,有部老电影也叫做《望春风》,这本书还叫《望春风》。灰蓝色封面的腰封上写着“1958-2007,曲终人散之时,重返归乡之路”,这几乎概括了整本书的内容。
故事讲述了建国前后到21世纪初的江南古村,叙述者“我”(赵伯渝)的故乡——儒里赵村。古时的儒里赵村,是有着显赫历史的一方吉地,居住着“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社会动乱时期,这里依旧自给自足,民风淳朴,波澜不惊。
解放后,在土改、反右、大跃进、公社化、文革、上山下乡等历次运动中,儒里赵村凭着深厚的精神文化传统和以血缘恩义为基底的村庄内在秩序,保证了各个家庭风平浪静、各安其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段特殊的社会政治历史时期。
文革结束后,乡镇工业发展逐步加快,儒里赵村的土地和灌溉水源被镇上的化工厂、造纸厂污染,不久改革开放,一半村民离开土地,外出谋生,另一半赶着经济发展的大潮,忙着办厂、开店、个体经营。世纪末,儒里赵村被外来资本整个吞并,房屋被推倒,村民们搬到镇上的安置小区,村庄沦为无人问津的废墟。
从鸟啾鸡鸣、炊烟冉冉、风景如画的过去,到“为荒草和荆棘掩盖”、“远离市声,惟有死一般的寂静”的现在,“我”回忆中这个消失的村庄,也存在于当下中国好几代人的童年记忆里。
建立一个家园、形成一座村庄,需要上百年、若干代人的努力。毁掉一座村庄,往往只需要一代人甚或一瞬,从被侵蚀的精气神,到出逃的人口,直至一个空间意义上的存在完全被拆除,老屋变成了废墟,连凭吊的标属都被铲除殆尽。
格非说,台湾作曲家邓雨贤的《望春风》带给他一些启发,这是作曲家青睐的词名,却十分契合自己写作这部小说的心境。于写作时常常一坐五六个小时,心跳加速,始终处于亢奋之中。
“”我小时候所接触的那些人,他们有才华、有性格,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记忆里都还闪光,犹如昨日。现在他们大多已衰老,或者说正在死去,表情木讷,蹲在墙角跟人聊天。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随青烟散去。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一生需要得到某种记述或说明。我的那些邻居们,童年时的伙伴们,父母、亲戚和朋友,这些人会有直观的图像,都能和小说中的人物对上号。每次写作时,小说中的人物和真实的人物构成一种复杂的关系,带给我强烈的情感上的刺激和震动。“”
但我读来却是断断续续,平淡悠长,必须夜深人静之际,我才能慢慢咀嚼,反刍,然后,感觉寒意袭来,整个儿的透心凉。
《诗经》有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读此书便是此种感觉。
格非的《人面桃花》讲述晚清末年、民国初年的故事,《山河入梦》讲述五六十年代的江南农村的故事,《春尽江南》讲述的是主人公近二十年的人生际遇。
《春尽江南》读完以后,我很长时间都被结局的悲哀所笼罩。
如果说希望是虚妄的,那么绝望同样是虚妄的。
然《望春风》让人用一种新的视角来观察社会,那就是重新使绝望相对化。
《望春风》可能是作者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描写乡村生活。乡村已边缘到连根端掉,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家乡仅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
日本学者柄谷行人说,只有当某个事物到了它的终结之时,我们才有资格追述它的起始。
即便中国的乡村生活还远远没有结束,但我个人意义上的乡村生活早已彻底结束,迫使我开始认真地回顾我的童年,甚而至于回顾孩子的童年,于是对一个以十二岁小男孩的自述开始的小说(《望春风》),我自然兴味盎然。
卡夫卡曾说过:一边看废墟在倒塌,一边匆匆在废墟中记录下你所看到的一切;有生之年你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幸存者。”
小说草蛇灰线,千里设伏,关于这一点,我们很容易理解。
另外一点,称之为“忙中设伏”或“乱中设伏”。一般来说,忙和乱都是高潮,是对悬念的照应和解除,如果在这个时候继续设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文章就会显得波诡云谲,花团锦簇。
窃以为后一种方法继承了《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叙事精髓,特别擅长“忙中下针脚”。
尽管在小说的结尾“我”对春琴说:“假如,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满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你,还有我,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但是我们没法忽略的是已经缺乏生命力的村庄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渐渐远去。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还是忍不住在无可奈何中加上两句:“前途坎坷莫相忘,人生何处不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