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我们天上见

这张照片拍摄于8月5日下午14:08分,而此刻,我坐在殡仪馆留芳堂的沙发上为他守夜。
这里很安静,但我并不觉得害怕。

天要亮了,远处的朝霞很美,跟那天的阳光一样亮,我又开始想我姥爷了。
小时候,姥姥姥爷住的地方离镇上的客运站不远,房子不是典型的北京平,有点弧形的顶,铺满了用沥青勾缝的油毡纸。园子里种了杏树,樱桃树,沙果树,葡萄,大白菜,油菜,胡萝卜,葱,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玉米,甜杆……就像开心农场一样,我整天往园子里钻。一会在这边用酱耙子捣捣酱,一会跑去那边翻看有没有刚刚变红的西红柿,要么就在沙果树下搜寻有没有刚刚挂红的沙果,还会恶作剧的揪一片豆角叶粘在弟弟衣服上,又或者在葡萄架下寻找祸害葡萄的大青虫。




姥爷的鼻子特别大,我小小的手五指弯曲并拢,扣在他的鼻子上,刚好把手心装满,这是我跟姥爷腻歪的方式。
因常年干农活的缘故,姥爷有一双粗大的手。虽然手指很粗,但姥爷的手却特别巧。冬天,秋收留下来的玉米秸秆晒干后,姥爷总会挑选出几根粗细均匀的秸秆,辅助一张白纸和几根洋钉,不一会就能做出一个风车来。那便是陪伴我一整个寒假的高级玩具了。

姥爷也很“抠门”,其实也可以说是节俭,做菜舍不得放油,炖菜之前都要把菜先用水焯一下再炖,能省去不少的功夫(其实就是省煤气省电)。抠门的他还有双敏锐的眼睛,只要园子里刚刚成熟的西红柿或者葡萄被偷吃,他都会无一例外的发现。每天打理庄稼的他,对自己种的果子再熟悉不过了,就像你熟悉自己孩子的痣长在某个位置一样,他责骂起来也就是瞪你一眼,说你两句,再或者就举起手做打人的动作吓唬吓唬你罢了。
那时候从不觉得姥爷是个柔软的人,直到我考上大学。
临去上大学前的一个前一晚,妈妈请全家人在饭店吃饭,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姥姥这种眼泪窝子浅的人会比较容易哭,可谁都没想到那晚酒桌上偷偷抹眼泪的是姥爷。我不能读出他流泪的原因,但从那天起我才发现他其实内心很柔软。

每次寒暑假回来,几乎都是下车直奔姥姥姥爷家,老人家走路慢,敲门后等待开门的那几秒,心情都特别奇妙,从门外可以听到姥爷缓慢的脚步声,打开门,笑脸相迎,说的总是那句“我大外孙子回来了!”然后用他的苍老而有力大手,使劲拍我的臂膀。那是他稀罕我的方式。
去年农历腊月初八九的那几天,是最冷的时候,他借了一把八磅重的大铁锤,在刺骨的寒风中,凿他家仓房门口鼓起来的地面。就这样灌了一些风。据他后来描述,大概就是因为那次的原因,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问题。
腊月二十五那天傍晚,他散步回来的路上觉得情况不妙,有一口气始终上不来,强挺着进家门,跟我姥说自己差点一口气没过来。但也没说要去医院。一直到大年初三,他觉得难受,大家劝他去看看,但大过年的,诊所根本都没开门,老头默默的拿出早就准备好一沓钱,让我陪他去医院。

住院那天,他躺在病床上跟我说,如果年前就住进来了,谁都过不好这个年了。检查结果不太乐观,肺部肿大,影响心脏功能。调整了几天出院了。

后来想想,平时一分钱都不会乱花的他,居然能准备好一沓钱为自己看病,想必他对自己早就有所准备。
三月的一天,我在加班,看到来自老姨的未接来电,我心里其实预感不太好,回过去老姨说,往最坏的结果去猜吧,我就懂了。

肺癌。
中央型肺癌。
Ⅲ—Ⅳ期。已有开始扩散的趋势。
妈妈和二姨偷偷的把结果换了,姥爷将信将疑。坐在那里感叹。
“你们俩给我做扣了(合起伙骗他),检查结果怎么能和片子不在一起呢?”
“我都快80岁了,有啥病我也不怕了。”
“这结果还行,万一是癌症那不是给我判了死刑了吗。”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去阎罗殿了,阎王说你咋来了呢,你还得十来年才来报道呢,回去吧!”
这些话其实挺矛盾的,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更有一点担惊受怕的意思。
直到昨天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
挺好。
抢救的那一个多小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比起其他癌症患者,姥爷生命的最后时刻并不算遭罪了。但看见妈妈和二姨仍不肯接受姥爷已经抢救不过来的事实,一边摇晃还大声喊着“爸!爸!你醒醒!”的时候,那感受太强烈,太揪心,太无助。
我再一次把五指弯曲并拢,放在姥爷的鼻子上,已经装不满我的手心了,感受到的是微微的凉。
把身子擦拭干净,穿好了寿衣,带好了帽子,我站在床边看着他,很安详。
姥爷真的走了。


这次从住院到离开,只有短短的四天,我想姥爷一定是心疼我们,不忍心我们医院里整宿整宿的熬,才就这么匆匆的走了。
我给明江师父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这个消息,他说生死都是常事,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轮回。肉身坏了,他回去换件衣服,还会再来的,不要难过,大家还会遇到的。
对的,一定还会遇到的。
(套用红高粱最后一集,豆管送九儿的台词)
姥爷 姥爷
你上西南
宽宽的大道 长长的宝船……
姥爷 姥爷
你上西南
溜溜的骏马 足足的盘缠……
姥爷 姥爷
你上西南
你甜处安身 你苦处花钱……
谨以此文祭奠我爱的姥爷
2018年 农历六月二十五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