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1977年高考
1 977年某时(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得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那时好激动啊,因为高考已经中断了10年!好不容易考进了省重点中学(1964),读到高二却不得不终止学业(1966),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后来务农、宣传……直到教书,碌碌无为中早就没有了再上学的奢望。当突然听到可以报名参加高考,终于可以重新走上10年前中断了的道路时,能不激动吗?
考什么科?那还用说,当然是理科啦,那可是我们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当时该校只设高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8个班,后增设初中后才改为江苏省苏州中学)的强项啊。记得当年我们上语文课时明目张胆地做数学,语文教师看到了也不吱声,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学校和学生中的地位。教数学的傅老师那可不一样,我们崇拜他的一切:预备铃响了,他习惯在走廊里再抽根香烟,白天都能看到那烟头一红一红的,我们就静静地、崇敬地等着;他板书的每个字都是端端正正的,绝不潦草,而且写起来力度不小,一路写去,粉笔碎粒纷纷落下,下课后擦黑板,要想擦一遍就完事那可是妄想;他画圆必用圆规,画线必用直尺,从不随意作图。一次他身体不适,由毕业于解放前中央大学的教研组长来代课,他讲课时随意地画圆画线,我们都嗤之以鼻,以不主动举手发问或发言以示抗议。
傅老师在黑板上每演示完一道题,就会得意地给自己打上一个大圆钩(不是那种尖角钩),微笑着,脚还踮了一下。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情景,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就摇摇手说我们没水平,也不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们才领会到,他是在暗示大家:以下可以提问了,而没打钩之前不要打断他。他批作业时,凡他满意的,打的钩就越大,你全做对而且卷面漂亮,他干脆不分题打钩,而是在一个页面上给你打上一个又圆又大的钩,害得我们一拿到作业本就互相比较谁的钩大了(我教数学时就山寨了他的钩)。他考试好出附加题,让你不满足于100分,后来干脆全对只给75分,多一种解法再加分……他肺部开过刀,少了两根肋骨,因此不管走路还是站立,身躯都有点倾斜,但有同学写作文时写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讲台”,这下子了被语文老师逮住了,特意在评讲时作为作文病例提了出来,然而这确是他在我们心目中留下的真实印象。 傅老师毕业于清华,这也许是我们服他的缘故之一吧。清华是大多数苏中学生向往的地方。教导主任在新生大会上就自豪地说:一只脚进了苏高中,另一只脚就进了清华!当时我们年少不省事,很在乎任课老师毕业自哪所学校。像我们听说物理老师来自江苏师范学院就老大不满,教导主任就特意来“训话”:你们要搞清楚,江苏师范的物理系是全国有名的,她是物理系的高材生!不过,第一堂课她就被我们问得只有招架之功:容我下课后与教研组同事们商量了再回答你们。这还算是好的,听说另一个班级,一位英语老师去上第一堂课,上了半节就哭着出来,据说就来自江苏师范。
其实在我的高中各学科中,成绩最好的是外语,那时我还担任学校外语兴趣小组组长呢。外语老师鼓励我将来报考外国语学院,争取参加外交工作,而我却对航天航空极感兴趣(这个兴趣延续到了现在)。文革开始时,停了课,一切都乱了套,我却在好心的图书管理员的帮助下,躲在图书馆里,找来航空知识杂志又抄又画,如饥如渴地吮吸着航空营养。虽说这样做不能排除受到了当时全国闻名的苏高中“飞机迷”的影响,但内心深处确实有个航空梦驱使着我。这得从初二讲起。
在家乡读初二时(1962-1963),某天来了一批人,说是要招飞行员。我顺利地进入了体检队伍。经过几番筛选,到后来仅剩下我一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反反复复老是测量我的手臂、脊椎、大小腿等,一边测量一边还商讨着什么……最后有一名军官跟我妈说,你孩子进来后还要学习高中文化课的,请放心,同时先学习滑翔机……将来年纪大了就开民航飞机……当时那得意劲就甭提了。但后来却没了音讯!事后通过班主任了解到,我有一个没见过面的外地亲戚有问题,政审通不过。真受打击啊!从不来往的一个陌生人却改变了我的人生! 进苏高中时,第一次见到班主任(生物老师),他就说:唷,仪仗队的标准(那时我身高1.67,后来长到1.72m,就没有再长高,至于仪仗队的身高标准也许是说说而已或是当时的标准?无从考查)。他这句不经意的话竟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关注起自己的身高了。学校每学期要测量身高、体重……我的身高和体重都很稳定(后来到上海最重时也只有65公斤)。某天我突然醒悟到,当初反复测量那几个数据原来是为了预测我将来的身高,要知道飞机座舱的高度等尺寸是统一的,只能选合适的人坐进去!在网上可查到招飞身高标准是1.65-1.85,1.72处正好是中间!适应性比较强。好神奇!当不了飞行员就争取造飞机!航空学院是我当时的梦想之地。











不管考什么专业,总之是考理科啦!一有空闲时间就是做数理化,英语、语文就搁一边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感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国家非常急需外语人才。而自己跟着上海电台从初级到中级学了两遍广播英语,自己又在教英语(虽说是教初中,但始终没有脱离这个环境),再说了,因工作关系,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数学,考文科的话,我在数学学科上就具有了较大的优势,总而言之,考英语专业应比考理科更具竞争力。考虑再三后,我决定马上改考文科,便扔了理化,硬着头皮看史地。一旁的物理老师摇着头连说“可惜可惜”。

晚上乡下没电,只能点起煤油灯夜战。从得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到11月底的初试,至多两三个月的时间(国务院正式发文已经是10月),而理科转文科又浪费了宝贵的光阴,所以我得加倍努力恢复自己的应试功力。那复习的情景真是天昏地暗。虽说很是艰苦,但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因为这是一次自己的高考。此话怎讲?先前,不知怎么的,乡里多次叫我参加了对工农兵大学生的文化考核及政审材料的整理工作。我负责数学考核。考生中有许多是公社或大队的领导成员。说是读过高中,但大多连初中数学的基础题都解不了,然而必须按乡里的指导意见下评语。再到考生所在的生产队开贫下中农座谈会,听取大家对考生的意见,再次按领导要求做好相关的送报资料。有资格做考官,却没有资格报考!滑稽的时代,人生的悲剧。
据查,1977年全国有570万人参加高考!文化大革命已经耽误了我10年最宝贵光阴,这次机会我绝不能错过!虽然忍痛改文科增强了我的竞争力,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想得很多,静不下心来。于是又祭出倒逼自己的法宝:只考一次,失败就不再进大学!这里的“又”怎么讲?这个“法宝”我在初三时也用过!在家乡读了三年初中,对该校的高中是比较了解的,我决心离开这个古镇,无论如何必须考进省重点。那时可以报考苏高中、师院附中、无锡一中三所省重点。为了给自己加压,就暗自下决心:考不上省重点就不再上高中!决心下定后,每天规定自己3点起床复习功课,那时父母都还在梦中呢。而且对复习的范围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像英语,不但要复习自己初中6册教材,还要看初一、初二使用的新教材……结果成功了,总算没有流落街头。这次高考也决心不给自己留后路,心倒也静了,当然命也豁出去了!
江苏1977高考分初试和复试,初试是在11月28-29日。日子过得真快,感觉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决战时刻。一般的卷子没啥好说的,这里就讲讲语文的作文考试。那次的作文题是给华国锋关于教育工作的报告写一篇读后感。看到作文题我心里就发毛:我要成功,起码要在这几十人中间胜出吧,我凭什么呢?感想独到?这个报告太平实易懂,自己的政治觉悟也低下,难!语言表达出色生动?自己刚改行没有多年的积累和训练,难!……眼看其他人刷刷地下笔,急啊!突然急中生智,何不在形式上来个出奇制胜呢?用写给阅卷教师的一封信来谈感想,估计撞车的人不会多,而且用信的方式比较亲切又灵活,避免冷冰冰地谈感想……越想越得意,竟然一股激情在胸中涌动,下笔飞快,一挥而就。最后我还强调:我虽是教育战线上的新兵,但愿意与你们这些老兵比拼一番……
终于等来了初试讲评,会上说,有人做数学题分数线都用尺画,浪费了时间,结果没来得及做完卷子(“有人”不会指我吧?我是用尺画的,我就是这样教学生的,有道微积分不会就放弃了);有人用信的形式写读后感,全区就一个,初批打不及格,因为文体不对!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凝固住了。 竟然有这样的阅卷教师,难道只能用燃气烧开水吗?难道只能用瓶子装牛奶吗?阅卷老师没听说过书信体小说吗……会上又说,幸好阅卷组比较重视对不及格作文的复查,后来这篇作文被评为一等!因此大家考试时还是要稳一点好……啊,要是初批时打二等或三等呢?会有人认真复查吗?看来我真该感谢打我不及格的老师了!后来进大学后,一位同学跟我说起,他们还读过我的初试作文呢。就这样,我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初试。相对于初试,复试才是真真的搏杀,因为那些根本没有实力却想碰碰运气的走了,剩下的都是虎视眈眈有一定实力的对手了。由于紧张又劳累,我的牙齿发了炎,痛得呲牙咧嘴的,书都没法看,幸亏我妻子(当时还没有成婚)在打针上有一手(先前她当过卫生员,我陪她去给村上的老人们打针,他们都说她打针不疼),天天帮我打青霉素,才度过了难关……
在12月23日迎来了复试,23-24日考数、语、史地、政治,25日加试英语。不知怎么的,那几天真是天寒地冻,出奇地冷,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吗……复试仍然说说语文的作文吧。那年的作文题是《苦战》。看到题目,首先的感觉是,唷,完了,我干农活也就是一年多,后来只是在农忙时下田而已,即使干活也没有开过什么夜工之类的……再想想,即使我也曾挑灯夜战,我写得过那些平时在大队里写革命报道的人吗?写得过多年来一直教语文的人吗……我没有轻易动笔,我必须联系当前现实揣摩一下出题人的意图: 8、9月国家开了高校招生会议,刚公布恢复高考的通知,10月份又报道了陈景润怎样不畏艰苦在哥德巴赫猜想上取得了重要成果……看来国家要在教育、科学等方面下大力气,那写这方面的苦战应该更符合出题人的胃口,而且估计那些不假思索就动笔的人多数写的是体力上的苦战,那我就属于少数;再说了,教育方面自己比较熟悉,体会也比较多……又突然觉得“苦战”两个字好熟啊,就在嘴边似的……哦,对了,我们学校不是还背诵过叶剑英的《攻关》诗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莫非这个作文题就取自这首诗?这么一想更是坚定了我的判断。那写什么呢?最后决定写英语教学:我自己也曾在准确发好两个音标“/ ʌ/”和“/æ/”上苦恼过,特意查过这方面的材料,那就写怎样帮助学生克服困难准确掌握这两个音标!我决定用日记的形式写,灵活又便于很快入题。记得很清楚,文章的开头一行就一句话“今天我好累,但很快乐”,先突出个“苦”字再说。
在作文中,我详细地描述了纠正发音的过程,包括舌位的高低、开口的大小,甚至通过学习羊叫来体会发音(这是有根据的),最后在他学习羊叫时,我把食指和中指伸进他的上下牙齿之间才得以完成……反正强调难与苦。文章的最后,以他高兴地背诵着叶剑英的诗走回家去点题结束。而英语加试,全考场就只有我和蠡口公社的一位考生参加!那结果还用说吗?很明显,胜利女神已经在向我招手了!接下来,又到县里参加了英语口试。走进考场,主考官开口就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能报考英语专业?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问题?看我愣住了,他也打住了。口试很简单,大概我一开口他们就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后来大学老师就说我的英语发音比普通话准么)。一切是那么的顺利,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美美地等吧……
谁料风云突变,忽然接到通知说,吴县和吴江县招生政策掌握有误,30岁以上不能报考英语专业,而我填报志愿时,5所学校(当年只能报5所)都填了英语专业,要想录取的话,必须在体检前改报其他文科专业!天哪……
为什么老天爷还要作弄一个苦难中的人呢?好容易等来了久违的高考,因看到英语专业的发展前景而放弃了理科改考文科,结果竟然英语念不成 ,理科也没了!但又有什么法子,必须面对现实。我对文科也没啥概念,只好到母校请教文科老师。他们大都认为,政治是不能碰的,史地是副课,而且读来很枯燥的,不如上中文系,看看小说得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奢望什么呢?
我心里怀着一团火去参加体检。到了那里,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回头一看,是位女性,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不认识。经过交谈才知,她是江苏师院驻吴县招生办的负责人,因多次看了我的材料认出了我。她问我改志愿了没有,这下子我就把怨言一股脑儿给了她。她倒很耐心,劝导我说,你要是志愿中有其他文科志愿,他们就录取你了,而你报的全是英语,无法录取,要录取你,就得通知你改志愿,但这样做就暴露了他们的错误,要是为了掩饰错误把你筛了呢(当年不公布成绩),你也就以为是政审没通过呢。他们觉得筛了太可惜,大家还都看了你的作文,觉得改其他文科没问题,所以……反正你要感激他们才是呢……??!!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无话可说,不能在沉默中爆发,只能在沉默中灭亡了……她又问我报考了什么学校,我说江苏师范学院(现在的苏州大学)。她微微一笑说,你倒可以报考南大的呢。这时有人叫她,她就一挥手转身走了!我真出离地愤怒了,你们对政策理解有误而贻害别人,光叫改志愿又不肯透露分数,志愿改好后倒轻巧地说什么“可以填……”,什么世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要是预先提示我可以填南大我真能填吗?家里得知我要进大学的消息后,没有喜庆,只有愁云,他们要我接父亲的班,进什么面粉厂!不然的话,是没钱供我上大学的(那些山村里卖了猪供儿女上大学的故事估计都是编的吧?)。然而我能放弃大学不上吗?但怎么上?只能上师范了,不上师范吃什么(师范供应饭票和菜票,另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呢)?那平时零用、买书什么的怎么办?通过家庭大会商议,由姐每月贴5元渡过难关(一年后改由武汉的大舅子家贴补)。
77届入学已经是78年的3月份。在新生报到处,那位中年教师又叫住了我,问我读什么专业。听我说是中文系,她又叹息说应该报政教系,因为文科中江苏师院的政教可强了,以致每届毕业生都有不少人到省里工作(又不早说!)。她又安慰说,不过反正你外语好,到时可以考研究生么。考研究生,说得好轻巧啊,她哪里知道我可要养家糊口呢!我就这样告别了理科和英语(后悔啊,英语上没少下功夫,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就像我的小提琴),一头扎进中文里,那时个人选择的自由度少,只能干一行爱一行(大学时《反切释要》是我们学音韵学时的参考书,我这个外行竟斗胆给作者殷焕先这位大专家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结果还得到了认可, 仅此说明那时我确实安心于新专业了)。


这次77年高考,家乡共录取了7人,而7人中仅仅我上了本科,其余都上了中专(后又扩招了一名理科本科生)。是我特聪明、特勤奋吗?当然不是,对于这一点我是有清醒认识的,可以说完全是碰了巧: 当时是认为读外语专业更有前途而放弃理科改考文科的,要是我真考理科,估计那是重点中学插队青年的主战场,竞争之惨烈程度可想而知,再加上还要自学高三的电学,我有多少胜算?而考英语专业,不但能发挥我在数学上的优势,而且也避免了与大多数有深厚功底的文科考生在语文上的血拼……不是歪打正着吗?所以说,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什么是错误的选择,有的时候真不好说,有的时候也由不得自己。“我与高考”就此草草结束,要是年轻的朋友看了有一点点收获那就是我的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