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岚
紫岚回来那天,是下着暴雨的夜晚。她没有撑伞,头发被雨水淋成一丝一缕粘稠的布皮,横七竖八地贴在脸上。嘴唇苍白,毫无声息。裹在身体上的蓝色长裙不停地往下滴着水。模样狼狈而落魄。
她站在门外望着显然有些吃惊的我,她说,临,我已无处可去。
我几乎是整个儿将她抱回屋子里,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像一朵丧失重量的花瓣。只是一年零两个月没见,她便变得如此消瘦。我绷紧的神经略微有些颤抖。
我将她放在床上,我说紫岚,肖潜志那个混蛋呢,他怎么不管你。
紫岚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说话,她说,临,疼,疼……
我放开她的身体,才发现她在出血,鲜红的血液已经沾在我的手上。蓝色长裙被鲜血染成了紫色,像涂在宣纸上的水彩画,素雅却残忍,触目惊心。
我翻箱倒柜地找出她一年前遗留在这里的睡衣给她换上。她的面容没有变,她的味道没有变,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长。可是她瘦了,像一只受到重创的小猫以自我防护的姿态蜷缩在床上。疼痛使她变得脆弱。
我说,紫岚,我必须送你去医院。
她用力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几乎要抓出痕迹来。她说,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脑子“嗡”地炸响,犹如这夜的雷声一般以骇人的力量砸进耳朵里。
我料想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我无暇顾及。我看见一朵花正在暴风骤雨中凋零,但顽强的新生命正在支撑她最后的喘息。我给她穿上雨衣,背着她,再一次冲入黑暗的暴雨中。
一年前,就是在一年前付紫岚选择了肖潜志,那个许诺可以给她一辈子幸福并且不离不弃的男人。为此她放弃了我们在一起五年的感情。走时她煸了自己一个耳光,那一耳光打得真切,脸上瞬间便起了几个手指印,她跟我说对不起。我只是笑,笑完以后我只说了一个字,滚。
于是她便滚得彻彻底底,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联系。我也从来不打听她,我想她的选择是明智的,她需要男人,需要婚姻,需要家庭,需要孩子。而这些,我都给不起。
可是如今,她遍体鳞伤地突然在我面前,身体里是未成型的婴儿。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病人怀孕了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
他问,孩子可能保不住,你可以签字吗?
什么?
医生没有再说话,不耐烦地拿出纸和笔,指着右下角,如果没有其他亲人,请你在这里签字。
我拿着笔,快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秦依临。写得龙飞凤舞。我想,就这么一下子,我就扼杀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签完字后,我感到疲惫,身体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肖潜志,你TMD混蛋。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二十分钟以后,紫岚被推出手术室。医生对我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大人孩子都没事。我千恩万谢过医生,来到病房。紫岚还在沉睡。我望着她如同婴孩般的面颊,心被一点一点扯碎。
这一年零两个月里,我已学会遗忘,并觉得自己已经遗忘。用一年的时间来忘却五年的感情,只要努力,这并不难。可紫岚的突然出现,让我将已经遗忘的过往如同电影般陆续在脑子里回放。我知道我不能不管她,她已无处可去。
我甚至有些后悔一年前说的那个“滚”字。如果我说的是“不要走”,结局会不会不一样。然而我并不是一个死乞白赖靠丢失尊严来维护爱情的人。只要对方放手,这必定就是结局。
我将紫岚接回家。白日里忙碌工作,夜晚回来照顾身怀有孕的她。她安静地看着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言语变得稀少。她不和我讲这一年来她的生活,甚至只字不提。
我终于没能忍住,我说,紫岚,你和肖潜志……
她打断我,临,我不想提他,一点也不想。
我说,那孩子你要生下来吗?你为那个混蛋生孩子,值得吗?
她说,临,孩子是无辜的,能够原谅。
生下来以后呢,你自己扶养?
她望着我许久才说,是,就算我穷尽一生,也要把他扶养长大。
我呵呵笑,我说你有种。
我将书房腾出来,摆放一张单人床,将主卧室让给她。我们在一起那些年,遇到两人吵架互相不说话时,书房的单人床便起到了作用。紫岚一度想把这架单人床卖给收废品的老人,她说这样,我们不会隔夜便会和好。可是现在,它仍遗留在我书房中,被搁置太久,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晚上把紫岚安顿好就来到书房,看会儿书,上会儿网,然后独自睡去。
紫岚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稍有不甚便会伤风感冒。我不知道这一年来她是怎样过的。她向来不懂得照顾自己。我们都是在异乡漂泊的女子,没有亲人,朋友寥寥。所以我能理解她回来找我的处境。我想她就算不再是我的爱人,也能以亲人的身份存在于我的身旁。
韩倩到我办公的地方等我,说是下班后一起去出饭。她曾是我的客户,比我年长六岁,我们接触的时间不算短。她是本地人,有自己的住房和汽车,生性善良且温和。这样的人不容易动怒,生活中有自己坚持的原则,而且循规蹈矩。我想她这一生唯一出现偏差的地方是,她爱女人。
一个月前在我们决定要交往时,我很明确地问过她,我说倩,你会不会结婚。
她说,不会,我有自己的财产,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奋头目标。我没有依附男人的必要,也没有应付家人的必要。
因为这句话,我才答应和她交往。我想就算我们之间并没有激烈的爱情,也是可以当作生活伴侣相互给予温暖。在生病时可以有个人端茶倒水,在无聊时可以有个人陪同说话。生活平静所以显得有安全感。
晚饭结束后,韩倩将我送回家,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同居的程度,而且进程一直缓慢。
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我摁亮开关,印入眼睛里的是一片狼藉的客厅,各种各样的CD唱片撒满一地,两只靠枕分别遗落在沙发旁边,透明的玻璃水杯倒在茶几上,里面的水正顺着茶几的一角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已浸湿了我喜爱的杂志和当年的台历。我几步跨到主卧室的门口,抬起手敲门。
紫岚,紫岚,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门被反锁着我打不开。紫岚,你快开门。我在外面用尽全身力气地叫嚣着。我想如果让我再等一分钟,我便会破门而入。
门终于打开。紫岚披散着发,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幽蓝的光,她一下子抱住我,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好害怕。
我轻轻抚摸她的背,我说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乖。
她的情绪终于恢复平静,我将她抱回床上。我问她吃饭了吗,她说没有。于是我起身去厨房为她做饭。等她吃了饭,我收拾完碗筷和乱糟糟的客厅已经夜里十二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我想紫岚如今真的很像小孩,自己不会做任何事情。身体常常虚弱,并伴随着精神太过敏感症。
周末的时候带她出去散心,买她喜欢的衣服和食物。她画了淡淡的妆,原本苍白的脸色才有了一些明媚。那天她很兴奋,吵着要吃冰淇淋,还是巧克力味,没有变。
我接到韩倩的电话,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参加朋友的画展。我终于告诉她,紫岚回来了,怀有身孕,我必须照顾她。韩倩只回答了一个“哦”字,我们平静地挂了电话。
紫岚一边挽着我的胳膊,一边吃冰淇淋,她望着我,临,你有交新的女朋友啊?
我只是轻轻笑,没有回答。
可是即便这样,她也一下子就不开心了。直到我说,要带她去看看附近的童装店,或许会有喜欢的衣服可以防备孩子的出生,她才露出喜悦的神色。可是到了童装店,我们却不知道该选男孩的衣服还是女孩的衣服。于是各买了一套。我说我喜欢女孩,她会像你一样美丽。她说她喜欢男孩,将来要教他泡MM。我们一路上说着笑着回了家。场景好似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些如光影般灿烂的日子。
那天晚上,紫岚主动帮着我做饭。我为她热了牛奶,因为她常常失眠。
吃饭的时候我们从一对异性恋的朋友聊起,聊完以后,我说,不如我们来聊聊肖潜志。
她的神色立刻暗淡下来,脾气也突然失控般的暴发,你就那么想知道我和肖潜志的事情,好,我告诉你,他是结了婚的男人,他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我TMD成了第三者,不要脸的第三者。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望着异常激动的她,我说,紫岚,你决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知道他有老婆吗?
她呵呵笑,她说,这样问题你还要问,我以为这一辈子你是最了解我的。
我望着她,不语。我想这一句轻微的问话又刺痛了她敏锐的感知。如今的她像某种植物,略微碰触就会快速地收紧花瓣,这种植物我们叫她含羞草。我想也许叫自闭草更为妥贴。
夜里,紫岚将我推醒,她说临,我又失眠了,你陪我睡。
于是我起身,将她搂在怀里。
临,我想听你唱歌,就像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一样。
于是我就唱歌。她最爱听的王菲。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把芬芳留给年华。彼岸没有灯塔,我依然张望着,天黑刷白了头发,紧握着我火把。他来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临,我想你要我。
睡觉吧,太晚了。
于是她不再说话。我听见身体发出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噼啪作响。我想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情不行。窄小的单人床上,我们身体零距离地接触,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对方的感知,静谧地,无法掩饰地暴露。连同一起暴露的是身体的颤抖,和内心里无法扩张的难过。
第二天,我约了韩倩,我想有些事情应当作个解释。她听完后没有生气,她说,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照顾她。我握着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我说倩,谢谢你。她笑,脸上有明媚的光线将我照亮。这个年龄的我们,已经学会适当的假装和无限的宽容。
我带韩倩回了家,我想介绍她们认识。我不知道这样做妥不妥,但我想至少能够抵消紫岚突然提出的无理要求。
紫岚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听音乐,地板上又是撒落一地的CD唱片。我们都是喜欢音乐的女子,经常买国外打口CD回家,一听就是一整夜。古典乐,流行乐,摇滚乐或者国内的唱片和地方小调,包罗万象。我说,紫岚,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她叫韩倩。
紫岚望着我们,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吗?她那么老,跟你不配。
我尴尬地笑,我说,紫岚,你别开玩笑了,你可以叫她倩姐,或者直接叫名字也可以。倩,她就是紫岚,她就是喜欢开玩笑,你别介意。
没事的,韩倩也略微有些尴尬,她说,紫岚,你好。
有你在,我就不好。
我有些生气,走过去将她猛地拉起来,你好好说话,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的身体单薄,被我拉起来时有些踉跄。她很愤怒,因为愤怒,脸上的轮廓显得更加消瘦。
秦依临,别以为你为我提供吃穿,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待我,你就是怜悯我,就像伟大的慈善家怜悯贫穷的病人一样,以此来满足你扶贫挤弱的虚荣心。
我一耳光打过去,我感到浑身颤抖,她怎么这么不懂事。
紫岚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强烈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受到威胁,转了身就跑出门去。我没有去追,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动手打她。我浑身无力地蹲下去,我感到难过,潮水般的难过。
韩倩蹲下来,将我拥入怀里,依临,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于是我就哽咽了,眼泪顺着脸庞汹涌而出。我想我们都是生活在自我世界里的女子,总是希望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可对方必竟是个独立的个体。往往失望,导致争吵,最后绝望。
我们在一起的五年并不容易,离开家乡,来到西南一角的繁华城市落脚。我们曾把这样的行为叫做私奔。紫岚自小跟着父亲长大,性格里是有些偏执,倔强并且从不懂得掩饰。
我在不远处的河畔找到紫岚。那时候已经接近零辰,她仍没有回来,我开始感到恐慌。我到处找她,呼喊她的名字,声音已经沙哑。就像以前偶有吵架她离家出走一样,她会躲在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等着我领她回家。可是这一次,我找了很久。这样的戏码很久没有上演,我已经不习惯。
我看见她孤独地坐在河畔的石阶上,月光印出她黑色的背影,凉冽而凄美。我走过去,我说,紫岚,跟我回家吧。
她没有回头,仍然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临,不管你是真的怜悯我还是假的,我都希望你能继续怜悯下去,跑出来之后我才发现我真的无处可去,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原谅我的厚颜无耻。她低头抚摸着略微有些隆起的腹部,她说我必须活下去。
我走过去,轻轻拉起她的手,紫岚,别说傻话,我怎么会不管你。走吧,跟我回家。
她安静地跟着我,路上始终沉默。
回家以后,我看见她脸上的淤青,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下手会如此重。我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我说,紫岚,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她将我的手拿开,她说,应该是我请求你的原谅,你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是我连累了你,等我生下孩子,我便会离开。我望着她进房间的背影,手掌变得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那天以后,她突然变得很乖,在我上班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把屋子打扫地干干净净,等我下班回家时,桌上也已经烧好了饭菜。有时候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比如我说,你应该吃多一点,于是她就大口大口地吃饭,直到扫光桌上的全部饭菜。可是,我突然觉得很疼,她不是逆来顺受的女子,她顽强,固执,有自己的个性和主张。她一定认为自己是在被施舍,像一只宠物般竭尽所能地讨好主人以获得生存的权力。她愈加沉默。
我的疼痛她是看不见的,她活在自以为是的感观里。我唯有对她更好,才能弥补她内心里的残缺。我给她买孕妇所需要的营养品,带她出去散心,去医院做定期检查,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有时候也和韩倩约会,因为紫岚的关系,我总觉得亏欠她太多。我没有做好一个恋人该有的角色。韩倩并无太多介意,她总是对我有诸多宽容。那是在进入秋季以后,韩倩与我商量外出旅行几天。我答应了她,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新的进程。况且就几天,紫岚应该能够照顾好自己。紫岚的肚子已明显凸起,高兴的时候她会把我叫到她的身旁,让我贴着耳朵听她肚子里孩子的声音。是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像雨水滴打在海面的声音,又像是风拂过湖面的声音。我说这孩子将来肯定特调皮,如今还在肚子里就这么不老实。紫岚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她说,他得像我啊,我小时候就特调皮。我说我知道,抢人家小朋友的玩具嘛,还逼人家不准告状。她说,没想到这么快,我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就快要为人母了。
我懂得紫岚的微小幸福。只有当自己有了孩子,我们才算真正地长大。所有的委屈与傲慢都敌不过孩子的一声啼哭。紫岚便是如此妥协着自己。
我和韩倩驱车来到距离城市713公里的旅游景区,这里风景秀美,能开阔人的视野与心灵。我和紫岚在一起的五年,从未来过这里,尽管它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花大把时间逛街,看电影,争吵,做(和谐)爱。旅行也有过,但次数并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完。
我和韩倩只开了一个房间,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第一次有肌肤之亲,并不热烈,像我们的恋爱过程。但心灵上是满足的,她需要我的肯定,我需要她的安稳。安稳,这是紫岚离开我以后,我唯一渴求的东西。我需要这样的关系,就算不用悉心照料,也能稳步发展的关系,这样的关系里加入一些爱情的元素,这样就足够。
五天以后我们返程。这五天里,我看到了我未来的画面,平静且有规律的生活,韩倩不会与我争吵,不会离家出走,不会有怪异的想法和突如其来地分手。她将她比我多活六年的生活经验告之予我,让我得已顺利地走完人生。
回到家里时是傍晚时分,窗户开着灯,因此我确定紫岚在家里。开了门进去,看见紫岚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渍,身旁是空着的几个酒瓶子,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的味道。我突然感到盛大的绝望,漫过胸腔,以迅猛的速度压抑而来,势不可当。
我抱起她,用力呼喊她的名字,紫岚,紫岚……
她终于舒醒过来,临,你回来了。
我差点要流出眼泪,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要这样作践自己,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孩子。她的脸上出现轻蔑的笑,她说,孩子不过是罪证的说明,他让我失去了自己,失去了一切。她说,临,我爱你。我发现我爱你胜过这个孩子,可是如今我连你都失去了,我还留着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紫岚,孩子是无辜的,你让他在你的身体里成长这么久,眼看就要临世了,你怎么舍得让他连这个世界都没看见就消失了,你怎么舍得。
不要再说这个孩子,我恨他。
紫岚,我以为你是幸福的。
她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我也曾这么以为。临,不要离开我,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
我抱紧她,我说,我不会离开你,除非你不要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带紫岚去医院,像她回来找我时一样,染着鲜血地带她去医院。
医生很愤怒,你是怎么照看病人的,我都说了很多次,她身体虚,要保住孩子并不容易。孩子他爸呢,怎么一次也没来。
我说,我知道了医生,今后我一定好好照看。孩子他爸出国了,暂时回不来。给你添麻烦了。
这次的经历差点让紫岚流产,好在孩子生命力顽强,他附着在紫岚的身体里,挣扎着,用尽所有地活着。他注定是要看见这个世界的。
我将紫岚领回家,不再让她做任何事情,她有些感冒发烧并伴随着炎症。每日里三餐给她喂药,她的脸色又开始苍白,濒临死亡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只能喝下一小碗的粥。常常失眠,偶尔入睡就做恶梦。她说,临,我梦见自己倒在血泊里,周围很多人走来走去,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她说,临,我梦见自己抱着婴儿在医院的过道里走,身体变得很轻,好像已经死去。我说,紫岚,你要好好吃饭,等身体恢复了就不会再做恶梦了,你要听话。
我不敢再离开紫岚半步,除了上班,因为我需要资金来筹备孩子的出生以及紫岚的营养费。我不再跟韩倩约会,我说希望她能够理解。她说,我能理解,依临,不要让自己活得太累。我确实觉得很累,可我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旦心甘情愿便不能够再有抱怨。
我买了新的打口CD回家,音乐是轻柔畅快的,歌唱美好与希望。我想这对紫岚和孩子有好处。她的烧算是降下来了,然而又开始咳嗽。每当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听见她的任何声音,我的心脏都开始疼痛,纠紧着,毫无克制的疼痛。我想念我们曾在一起的美好,就算那些偶尔争吵或离家出走的时光在现在看来都是美好的,然而我知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上天给我什么,我就承担什么,上天给了我紫岚,我就承担关于她的一切。不管她对于我说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选择承担,无怨无悔。
一个月以后,紫岚终于完全恢复健康。她的脸上出现些许笑容,她给自己涂上胭脂,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我带她在街上走,偶尔有人行色匆匆,我就把她拉到身后躲避,我不想在孩子出世前再有任何闪失。我盘算着日子,差不多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会出生。这个时期要非常注意。我们买来许多关于孕妇的书籍,为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非常忙碌。我们甚至在推算孩子的星座,研究他的性格。我说现在的世界好神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我们便提前知道了他将来的性格,爱好,以及发展前途。
紫岚的肚子看起来通透,皮肤变得非常薄,偶尔还能看见某个地方的皮肤被孩子的手或脚顶起来,再凹下去,非常有意思。我们在考虑给孩子起名字,可列举了好些个,都觉得不能够满意。我对着她的肚子说话,我说宝宝,你为什么要姓付呢,若是姓秦该多好。
紫岚就格格笑,笑声爽朗而明媚,她说,孩子是我生的,又不是你生的,当然得跟我姓。
天气已经愈渐寒冷,紫岚裹了大大的风衣,将自己隐藏在无人知晓的境界。那天晚上,她突然闹着要吃火锅,无论怎么劝都是要吃火锅。于是我带她去附近的火锅店。还未到门口,她的肚子突然就疼起来,她用力地抓着我,她说,临,怕是,怕是孩子要出世了。
她的身体又开始出血,顺着风衣流出粘稠的血液,将裤子染成红色。
我站在大街上拦车,风呼啸而过,潮湿的空气被吹进热烈的胸腔。医院里只有值班的大夫。我焦急地等在妇产科门口,我盼望听到孩子啼哭的声音。可是一整夜过去,没有一点音讯。
医生推门出来,他望着我,神色凝重,病人的家属没有来吗?他问。
我说,我就是病人的家属,她怎么了?
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做个决定。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付紫岚身体太虚弱,失血过多,必须剖腹产,我建议保孩子,这样有保障一些。
不,医生,保大人,我求求你一定要救她,我求求你。
不管保大人还是孩子,我们医院都会竭尽全力,请你过来签字。
又是签字,我握着笔,手指颤抖,然而还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听到了孩子的啼哭,非常虚弱,是个女孩,生下来便被护士抱到了输氧室。与此同时,我被告之,付紫岚死亡。巨大的哀伤空降而下。我与医生纠打在一起,我叫嚣着,我说过保大人,我说过要保大人,我要紫岚,你还我紫岚。然而巨大的力量将我推开,我被摔倒在地上,被甩了一句“不可理喻”,便无人再理会。
我带着孩子独自生活,我将紫岚的骨灰托人带回去给她已经苍老的父亲,并附信说明了一切。当然没有说明我和紫岚的关系。
肖潜志来找过我,想要走孩子,因为她有他的血脉。我说,并不见得有血脉就可以当父亲,你没有资格。我执意将孩子留在身边。我给她取名叫思桐。她的脸尚为定型,但已看得出些许模样,长得非常像她母亲,眼睛,鼻子和嘴唇,将来一定如同她母亲一样美丽。
韩倩来找我,她说你最好给思桐找个保姆,你这样不上班光带着她肯定不行,你得替她赚奶粉钱吧。我说,倩,对不起,我无法再给你什么了,你知道我已身不由己,你要好好保重。她没有说话,转过头去逗思桐,思桐很喜欢她,挥动着小手试图去抓住韩倩垂下去的头发,嘴里咿咿呀呀发出不清晰的声调。
你看思桐从小就喜欢美女,将来肯定是个色鬼。
我尴尬地笑,我说,倩,她是女孩。
韩倩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失误,她站起来,依临,我觉得我们带着她有些不妥。我也不是说这样的家庭孩子一定会受影响,但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力,生活在有男性有女性家庭的权力,她应该有。
我轻轻笑,从她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选择,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不能让她成为孤儿。
韩倩执意将我和思桐接到她的房子里居住,并将我的房子退租。她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抚养孩子长大,依临。我轻轻拥抱她,我对她说谢谢。我们给思桐找了个保母,白日里由她照看,晚上交由我和韩倩。思桐改姓秦,她是我和韩倩的女儿,我不知道等她长大我会不会将紫岚告之予她,但我想她有知晓的权力。她应当知晓她的亲生母亲是怎样一个女子,有过怎样的故事和经历。我会告诉她,思桐,你的母亲美丽,顽强,固执,有自己的个性和主张,她是我用尽所有爱过的女子,她在生下你的那一刻死亡,你应该要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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